“生了道士的气,就来拜佛。这是什么道理?”顾妙冉抿着嘴角看向无相,眼里明晃晃写着:我不信。
无相修禅多年,一把年纪了,头一回在人前议论是非,往大了说就是犯了口舌之戒。结果,被议论的正主还没说话,唯一的听众先摆出了一脸的质疑。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无相认真解释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人世有千百纷争,佛道二门也不例外。如今道门兴盛,盖因先帝修道,又有多任国师出于道门,佛门自然避其锋芒。而今太女好佛,往后的国师之位归属未定,道门便不敢过分张狂了。”一句话,揭了两家的短。
顾妙冉皱了皱眉,轻声嘀咕:“佛与道不都是出家人吗,怎么也争权斗势?”
她对此将信将疑,又追问道:“那些道士是怎么惹恼皇太女的?”
“此事老衲也不甚清楚啰,只知是与数日前的皇家祭天有关。祭天一事,本为顺应天时,人神交感,无求则乐矣,怎料又妄造了苦业。”无相摇了摇头,又灌下一大口茶水,看似怡然自在,实则已经被方丈无明使了好几个眼色。
无明向来知道他师弟的性子,不拘绳墨,不绊红尘,目无世俗规矩,也看不上钱财与权贵。他们的师父在世时,总感慨无相生有佛性。只是,最后大相国寺的方丈之位还是落在了他的头上。正是因为,有佛性的无相可以做得高僧,却扶不得衰颓的佛门。
看今日之事就知道了。
明知大梁的皇太女、未来的帝王就坐在这儿,他还喋喋不休地说长道短,换个脾气不好的,怕是早让屋后的翊卫把他拖下去了。无明在心底忧愁地叹气。
而顾妙冉在听见“祭天”二字时就微妙地沉默了。
不会这么巧吧?
她爹向她承诺过,说等祭天之后,她就有机会进宫了。难道皇太女与道士在祭天时闹翻,其中还有她爹的手笔?
皇家祭天按惯例是由礼部与祈天殿一同筹备的,顾玉山又恰好是礼部尚书,位高权重,他想做些手脚,再容易不过了。
可是,顾妙冉想不明白,听老和尚的意思是,祭天牵扯出的后续只是佛道之争,和她进宫的事八竿子也打不着呀。所以她爹到底是想做什么,又到底做了什么?
“好一句无求则乐。”静静地听完二人一问一答的“陶七”,唇角微抬,语气温和道:“无相大师看得通透,换作大师来主持祭天,也许就不会多生事端了。”
能主持皇家祭天的,要么是宗亲出身的祈天殿掌祀,要么就是大梁国师。她这句话一出,无异于肯定了无相前边对国师之位更易的猜测。
无相笑着称不敢,无明却眉心一跳,手里的佛珠也转得更快了。
只有顾妙冉没听懂李愿的话中话,还天真地问她:“你知道祭天时发生了什么?”
李愿转头看来,片刻后,纤长的眼睫微微垂下,如实道:“太女进香时香灭了,被指斥不敬鬼神。当天在京郊的文武百官,都知晓此事。许是疑心国师算计她,这才不喜道门吧。”
“原来如此。”顾妙冉干笑了两声,心里有些忐忑。皇太女仅有一点怀疑,就引起了佛道两教争端。万一哪天知道她和她爹在图谋太女妃的位置,甚至往后还会败坏其贤名,那还不得把顾家上下生吞活剥了。
顾妙冉最是惜命了。
她上辈子因车祸死在了成年的前夜,这辈子的目标,就是活过十八岁。好巧不巧,系统积分的偿还期限就只有十八年,并且当她还在姚母腹中时就开始倒计时了。这就意味着,如果她没有完成任务,她还是活不到十八。于是,她再不情愿也要想办法入宫为妃。
可在这统治阶级杀人不忌的时代,如果还不等系统清账,她就先因任务惹上了不该招惹的人,把自己玩完了,她岂不是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什么弘德帝、皇太女,即使用再多仁厚、善良等词修饰,也不能掩盖他们作为统治者,掌有生杀予夺之权的本质。这样的人,是绝不能当成寻常人类看待的。
顾妙冉想到这,没了刚到大相国寺时的轻快,也不盼着能遇见皇太女了。
务必要谨慎再三,等有十成把握之后再行动。她提醒着自己,然后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巴巴解释道:“不是说皇太女是帝星降世吗,说不定是鬼神不好受她的供奉,所以故意灭了香呢?”
李愿眸光一动,意味深长地看着顾妙冉,“姑娘的看法倒是与众不同。”
“哈哈……”无相莫名大笑,肩膀抖得手里的琉璃杯都溅出了茶水,笑完后,还眯着那双年轻又苍老的眼睛,评价道:“施主慧也,慧也。”
顾妙冉跟着扯了扯嘴角,只当是老和尚给她的胡言乱语捧场。
等一壶茶喝尽后,她就起身告辞了。无相照旧约她下回再来,无明也还了礼,倒是李愿跟着站了起来,说要送她一段路。
顾妙冉当然答应,还自然而然地挽上了李愿的胳膊。李愿一愣,被拉着走出两步后,才轻咳了一声,推拒道:“姑娘,寺里路径窄小,不好并行,你先请吧。”
顾妙冉只好提着食盒走在了前边,出了院门时,还回身催着李愿快来。
李愿默然了半晌,在无相几声没憋住的笑里,抬步跟了上去。“你是在寺里修行?”走近后,她随口问道。
顾妙冉摇了摇头,“我是听说皇太女最近常来大相国寺听经,所以来碰碰运气。”
李愿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只是诧异于顾妙冉近乎憨厚的诚实。普罗山过半的人是为她来的,但敢堂而皇之说出口的,可没几个。
因此,她少见地没有为其有所图的接近感到不悦,甚至还追问道:“你想入仕?”
顾妙冉比她略矮了些,李愿走在她半步之后,看着她发间银簪上的缠丝蝶翅随着步伐一颤一颤,轻盈得好像下一刻就要翩然而去。
“不想啊。”顾妙冉答得干脆。
“想要富贵荣华,亦或名扬四海?”权钱名利,碌碌众生的所求不过就是这几样。
顾妙冉还是摇头。
李愿的目光从那只晃得愈发生动的蝶簪上移开,“你为太女到了佛寺,总有所求吧?”
“……我只求能跟随太女身边,早晚服侍,让殿下舒心,旁的不敢奢求……”小道围墙后的说话声恰好在此时传来,落入了路过的二人耳中。抑扬顿挫,感情饱满。
听得顾妙冉登时脚下一绊,失了平衡,身形不受控地向前跌去。
小道以山石铺就,若是一跤摔下去,磕破脑袋都是轻的。顾妙冉的惊吓声还卡在喉咙里,腰间就被人猛地一把环住,转身倒进了身后人的怀中,提在手里的食盒当啷作响。
“小心。”李愿揽着顾妙冉的腰,细软的发丝贴着她的侧脸拂过,若有若无地留下一丝淡淡的橘柚香。
仿佛是被这丝气味灼烧到了似的,顾妙冉刚站稳,她就立刻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
顾妙冉没注意到李愿的动作,她踩着脚下的山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看地面,又看了看灰瓦的围墙,回过神后,才转头对李愿道谢,“陶姑娘,谢谢你,要不是你拉着我,我就……”
话还没说话,就被围墙另一侧的叫声打断,“那边是什么人!在我院子外做什么,别想偷听,快滚!”
顾妙冉看着李愿,“要不是你拉着我……”
围墙后:“听不懂人话吗,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顾妙冉:“我……”
“来人!你们几个去把外面的人带进来,小爷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听魏家的门脚……”
顾妙冉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回呛的冲动,强撑笑容,邀请李愿去前边她所住的院落说话。
却见李愿婉拒后,抬手召来了不远处的一位知客僧,托他送顾妙冉回住处。而她自己既不再追问方才的问题,也没顾上询问顾妙冉的名字,只是道:“我就送到这了,姑娘慢走。”
顾妙冉懵怔地看着李愿离去的背影,还没从她突然转冷的态度中反应过来,转身,又对上了几个从院子里跑出来的小厮。
知客僧拦在几个小厮与她之间,行着单掌礼,“几位施主,佛门净地不可耍闹,请回吧。”
“她在外边鬼鬼祟祟,还不许我们请她进去说话?和尚你快让开。”小厮们做派张狂,瞧着顾妙冉衣着简单,说话更是趾高气昂了起来,“姑娘,我家少爷脾气可不好,要是你自个进去赔礼道歉,说不定还能饶你一回,不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顾妙冉心里有些许憋闷,见他们如此无礼,就把“陶七”的变脸怪到了他们和墙后之人的身上。她冷着脸,对着领头的小厮问道:“你们是魏家?哪个魏?”
“说出来不怕吓死你。我家老爷乃是堂堂扬州盐运使,就是皇子公主,对着我家老爷都得客客气气的!”许是仗势欺人、恃强凌弱的事做起来格外爽利痛快,几个小厮压根不顾身处何境,就大咧咧地自报家门了。
顾妙冉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重复了一遍:“扬州盐运使?”
“正是!知道怕了吧?”小厮以为她被吓住了,得意洋洋。
姓魏的盐运使,顾妙冉倒是认识一位,且那位的府邸就坐落在通义坊,与顾府相邻。
她对知客僧指了她所住的院子,劳烦他将食盒送过去,自己则跟着气焰嚣张的小厮们进了一旁的院子。
并不宽敞的院落里摆着一套黄花梨木桌椅,一个还未及冠的男子站没站相地倚着,满脸不耐之色。听见人进来了,便踩着椅子要骂。
在他开口前,顾妙冉先看清了他的模样,声音清脆地叫了声“魏二哥。”
男子一脚踩空,不等小厮上去搀扶,就一瘸一拐地走向了顾妙冉。他瞪着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半晌,而后惊道:“三妹!你回京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与二哥说一声!”
顾魏两家相邻而居,父辈交情不浅,顾妙冉的二哥又与魏家的公子魏荇同岁,二人自然而然成了玩伴。
顾妙冉出生时就对这个陌生的朝代充满好奇,会走路后,便总缠着她好说话的二哥出府游玩。她二哥每回都会叫上魏荇,三人成日游街窜巷,倒比谁都像三兄妹。
于是渐渐地顾妙冉也管魏荇叫起了二哥,魏荇也跟着喊顾妙冉为小妹了。
“兄妹俩”阔别多年,对视间回忆起了无数童年往事,正想坐下来细谈时,旁边不长眼的小厮叫道:“少爷,您认错人了吧,三小姐明明在家呢……”
魏荇一脚将多嘴的小厮踹远了,转头时,才想到自己刚刚骂的墙外人是顾妙冉,一时神色讪讪,“小妹,你知道二哥的脾气,刚才的事别放在心上。来,我们坐下说。”
顾妙冉这时也把和李愿一起听到的那些话,与魏荇联系了起来,犹豫地问道:“魏二哥,方才那些话……你对那皇太女是何意?”
魏荇闻言连连叹气,摆手让小厮退下,脚步沉重地往桌椅前走,“别提了,还不是我娘的主意。她听说了皇后娘娘要给太女择婿,就要我到这庙里养养性子,顺带打听打听皇太女的喜好。还有这些破书,也不知写得什么玩意儿。”
他说着,将梨木桌上的书一扫,正好落在了顾妙冉的脚边,翻开的一页上,以簪花小字写着:对答曰只求跟随殿下身边日夜服侍……
顾妙冉这下意识到自己不仅准备得不充分,连消息都滞后了。
选婿,选什么婿?这是要选人和她抢太女妃的位子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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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实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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