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事明日再说,眼下还是先收拾凤王殿下。
傅茶白收敛被李福激起的愤恨,拔腿就走,同马大有道:“带我去殿下书房。”
马大有哎了声,快乐得不行:“小女郎您想如何替殿下还债?奴才全听您的!”
“自然是……”傅茶白在书房门前站定,一把推开房门,指着博古架上的各色器玩道:“能卖的都卖了。”
紧随其后而来的赵长吉险些厥过去,跳脚道:“不行,本王花费毕生心血才搜罗来的宝贝,你不能说卖就卖!”
马大有也求情:“是啊小女郎,殿下与别家公子人情往来少不得用到这些,您全卖了,殿下面子也过不去啊。”
傅茶白扭脸问:“凤王殿下的狐朋狗友,值这些钱吗?”
一句话问得马大有没了底气,赵长吉见没人帮腔,扭脸就哭,桂儿扶都扶不住。
傅茶白听得心烦,一早上光听他鬼哭狼嚎了,喝道:“哭什么?自己惹的祸事自己担着,便是将这些全卖掉,再缩减半数奴仆,你的外债也只还上一万五千两,余下的八千两还得我填补,敢问凤王殿下,您哪来的脸皮同我哭?”
“本王要你还了吗?”赵长吉抹抹眼泪,天大的委屈,“就欠着好了,反正有国库兜着,升斗小民能拿我皇室子弟怎么样?本王便是彻底不还,他们也得受着。”
从咬青山到长安这一路,傅茶白亲眼所见沿途农田干涸,百姓流离失所,她身无分文,也无义务替灾民出头,但赵长吉身为大召皇室,曾经也是百姓寄予厚望的太子殿下,却敢吃着民脂民膏说出此等没人心的浑话,如何叫傅茶白不心惊。
傅茶白忍了半日的火气冒出头来,甩出鞭子在赵长吉小腿一抽,赵长吉疼得跌倒在地,傅茶白问他:“你还是那个赵长吉吗?”
还是那个不仅能写出锦绣文章赞誉大召盛世,更能亲自出宫赈济饿殍的赵长吉吗?
赵长吉被她问得愣了愣,空荡缥缈的眼睛里有波涛暗涌,可到底只是轻薄地撇撇嘴道:“你愿意兜着便兜着好了,反正受罪的不是本王。”
这也太不成器了,连桂儿都想松开扶着他的手,去助傅茶白一臂之力。
傅茶白咬咬牙,道了声好,随即吩咐马大有:“书房包括府库里的所有器玩全当掉,府内奴仆只留下年老孤寡者,其余尚有余力自谋生路的给了卖身契,也全遣散。”
马大有叹息着应了,怕赵长吉再惹祸端,让桂儿扶他回房躲躲。
整整一日,傅茶白在府内各处盯梢,唯恐哪个被遣散的奴才临走前顺手牵羊,直到月明星稀,所有值钱的物件都一一折了现银封入库房,这才放下心来。
忙了整日,傅茶白口干舌燥,坐在中庭看看这座才来了两三日的凤王府,忽然觉得好笑。
赵长吉说得对,是她自己愿意兜着,苦累便也得她自己受着。
这便像极了她那死去的祖父傅山,一厢情愿地为失去皇位的赵长吉要说法,最后把全族性命都搭上,却到死都没换来对方一点反应。
现下她又走上这条老路,难道傅氏便天生该为赵长吉卖命吗?傅茶白趴到绘着八仙过海的石桌上,觉得自己自打下了咬青山,反倒越发没个人样了。
不,没人样的不是她,是赵长吉。
傅茶白收回思绪,数不清第多少次告诫自己,她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傅氏,赵长吉不过是她实现抱负的筹码。
赌徒为了赢,不断下注,直到结果揭晓的那一刻;她也一样,在赵长吉身上付出,只是下注,一切都是为了赢。
“小女郎?”同样才忙完的马大有从前院回来,见傅茶白坐在院中,劝道:“去用些饭菜吧,一日没吃没喝了。”
傅茶白摇头,并无胃口,“公公,有酒吗?”
有是有,马大有却不敢给她拿,仍旧劝道:“空腹饮酒伤胃,小女郎还是去用些正经饭菜。”
多说无益,傅茶白起身,自己拿酒去了。
马大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暗自叹息,心想这针锋相对的两位主子,不知何时才能和睦起来。
府中奴才打发出去尽半数,但负责保卫和巡视的一个没动,只在内院伺候的人里捡着偷奸耍滑的撵了出去,人员精简,实则并未影响凤王府中各项事务。
已过了晚膳时分,厨房里只有两三个值夜的奴才守着。
傅茶白连凤王都敢收拾,手上又有借据,眼下可是府中奴才务必奉承的主儿,是以她才走到厨房附近,就有机灵的小丫头跑出来问她要什么。
傅茶白让她拿酒来,倒比吩咐马大有利落,不消片刻便得了一瓶桃花酿。
那丫鬟还笑嘻嘻地说:“殿下最喜欢这酒,甜滋滋的不辣口,您尝尝。”
在咬青山时,傅茶白早便学会了喝酒的本事,一坛烈酒不过片刻便能下肚,不仅喝得畅快,酒量也是绝佳,脸色变都不变,连玉长天都喝不过她。
玉长天常常因此恨天恨地,说徒弟盖过师父去——是为不孝。
他越闹腾,傅茶白便喝得越多越快,故意气他,然后玉长天便会如她所愿的一边恼火一边逞强,最后直接醉得管她叫师父。
回长安后,傅茶白几乎所有心思都在赵长吉身上,还是第一次想起玉长天和那四个没皮没脸的师兄。
该写封家信回去的。
傅茶白嫌桃花酿太软太甜,喝过两口便停下,拎着粉瓷酒瓶往赵长吉的书房去寻笔墨纸砚。
其实她白日里就在想,赵长吉的眼睛半瞎不瞎,弄这么大的书房有什么用?里头藏着的书籍并器玩都是要用眼睛观赏的物件,他也当真会奢侈浪费。
傅茶白走进赵长吉的沉风院,径直往东边的书房走,眼角瞥见数丈开外的卧房,匆匆收回了目光。
书房里的物件卖了不少,清净空荡许多,守门的小厮行了礼,好奇她为何来此,却不敢问也不敢拦,唯唯诺诺地往边上退。
原本是旁人怕她,换做别人还乐得如此,傅茶白却是不悦,冷下脸来问道:“这是殿下的院子,你们便是这般不闻不问地守护殿下安危的吗?”
“奴才该死!”小厮吓得跪地,磕头道:“您是主子,小的怎敢拦着。”
傅茶白不过敲打他,未想真的拿他以儆效尤,闻言顿了顿,告诫道:“凤王府永远以凤王殿下为尊,我不过半路过客,帮殿下一段时日便要走的,永远不会是这府邸的主子,你可记住了?”
“奴才铭记!”小厮忙应诺,颤颤巍巍地问:“不知女郎为何要进书房?”
这人还算不笨,傅茶白退后两步,让他拿出笔墨纸砚来。
小厮进去片刻便拎出一个檀木雕花方盒,回禀道:“这是殿下用旧了的,另有新的给殿下备着,女郎尽管拿去用。”
傅茶白满意地点点头,“自该如此,也叫你身边伙伴学着些。”
小厮应诺,傅茶白拎着方盒回房去,走出几步又回首问:“殿下房中熄了灯,可是歇下了?”
“奴才见殿下去了芝兰园,桂儿公公跟着的。”
芝兰园便是凤王府的后花园,傅茶白昨日看过账簿,记得里头种着不少奇花异草,也是一块要命奢靡的地方。
傅茶白本想回房的脚步慢下来,犹豫片刻,向南一拐,也往芝兰园去了。
她并不在意赵长吉做什么,只是想去数数那院中的花草有多少可卖掉折成现银。
穿过幽长的甬道,路过十多盏夜灯,鼻尖便萦绕起淡淡芳香,眼前这座隐藏在凤王府最深处的园子便是芝兰园了。
傅茶白挥退带路的小婢女,让她把檀木盒子与桃花酿送回房中,独自迈了进去。
守卫拦住她的脚步,喝问是谁,傅茶白朝不远处站着的桂儿招招手,桂儿忙跑过来,行礼道:“小女郎可是来寻殿下的?”
傅茶白顿了顿,也不回答,只问:“深更半夜,殿下是在园中赏花吗?”
桂儿让守卫退下,解释道:“您和马公公在前边儿忙多久,殿下就在房中憋屈多久,晚膳也吃不下,睡到半夜忽然说要借酒浇愁,死活拉着奴才来了此处。”
倒是不谋而合,今晚都栽在了酒上头。
凤王殿下的憋屈明摆着是因为她,傅茶白觉得自己还是退避三舍为好,毕竟今日已惹得他极为不快,再去招惹怕会物极必反。
她要走,桂儿却拦住不让,可怜巴巴地求道:“您去劝劝吧,殿下酒量浅得很,昨夜才醉过,今夜再喝醉,怕要三四天起不来床,若因此明日入不了宫,还不知太后要如何震怒责罚呢。”
傅茶白默了默,提步进了园子。
桂儿带着她拐过一道浅水,绕过两道凉亭,指着不远处坐在花架下的人道:“殿下就在那里。”
花架上盘踞着茂盛的爬山虎和葡萄藤,在黑夜里幻化成墨绿色的天幕,罩在赵长吉四面八方,只有他脚下的一盏灯笼像是坠落的星宿般,守着独自饮酒的人。
远远地,有些压抑和孤独。
傅茶白从未想过,会在赵长吉身上见到这种深沉的底色。
从小到大,哪怕落魄得成为人人笑话的废太子,他也能矜贵地裹着不菲的狐裘,坐在高高的肩舆上笑话她被人欺负,仿若冰天雪地也不过是比春天少开了两朵花,并没什么打紧。
傅茶白缓缓走近,没来由得有些紧张,怕赵长吉发现她的摇摆不定。
然而下一瞬,她的担忧顷刻间瓦解了。
赵长吉举着酒杯,沉醉不知,笑嘻嘻地唤她道:“千秋?”瞧着不像,又道:“粉蝶?”
傅茶白冷笑一声,心想自己今夜吃错药才会觉得他有点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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