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傅氏多富贵的人家,每到冬日,嫡出女郎傅茶白连房门都不出,也同赵长吉一般整日搂着汤婆子取暖,今夜遭了这顿毒打,又在冷风中晾了个把时辰,才出长安城就发起高热来。
马大有心急如焚,一路上又是赶车又是伺候病人,数日后赶到咬青山,傅茶白只是脸上落了冻疮,他却是熬瘦了一大圈。
咬青山上有座裁露宫,多文雅的名字,内里却住着帮粗鲁汉子。
为首的叫玉长天,功夫了得,教训徒弟也下得去死手,从前赵长吉还是太子时,曾跑出宫跟玉长天学过几日拳脚,最后受不得苦又滚回了东宫。
马大有抱着轻飘飘的傅茶白,爬了半天山路才看到裁露宫那掉了半扇的大门,一脚踹开另外半扇,见到里面光膀子啃烧鸡的几个货色,气得咬牙切齿:“咱家从上山就喊你们,一个个都聋了?!”
徒弟们全躲到一旁,露出里面啃鸡屁股的师父来,马大有实在看不上这胡子拉碴的老货,但为着傅茶白也忍下了,“这是殿下的人,先寄养在你这儿,日后稳妥了再接回去。”
玉长天舍不得鸡屁股,拿油手撩撩头发,有滋有味地继续啃,瞥了眼傅茶白,不屑得直摇头:“丫头片子啊,我这里只收男徒弟。”
马大有瞧瞧他这些满嘴流油的男徒弟,冷笑道:“她狠着呢,李福那厮的小腿肉都能一口咬下来。”
玉长天这才丢掉鸡屁股,正了形色,“说实话,谁家的丫头?”
“傅氏。”马大有将傅茶白轻轻放到一张破床上,摸摸她还有些发烫的额头,叹息道:“我们殿下欠她的,大召上下,都欠她的。”
为了夺回赵长吉的皇位,傅氏赔上了整个家族,只留下这么个小丫头……玉长天嗐了声,“得了得了,我收她为徒。”
离开前,马大有留下一枚玉佩和一封书信,嘱咐玉长天交给傅茶白。
玉长天应下,围着还在昏睡的傅茶白绕来绕去,最后一跺脚,将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老子图你个啥!”
数日后,马大有回到长安,一进王府便得知赵长吉正在关禁闭,不由纳罕:“殿下又惹太后不高兴了?”
桂儿示意他小声些,“是殿下自己关自己,小的也不懂殿下的心思,反正已经三日水米未进了。”
他不懂,马大有却懂。
马大有换了身衣裳,去赵长吉房门外跪着,低声道:“殿下,奴才回来啦,您还好吗?”
许久过后,赵长吉嗯了声。
马大有见他毫不关心傅茶白的情况,便主动挑起话头:“殿下,您不好奇小女郎的踪迹?”
这次半晌听不见回复。
马大有跪不住了,一把推开门,发现赵长吉已不知何时晕死了过去。
凤王殿下怕被太后惩戒,主动关自己禁闭最后饿晕的糗事传得飞快,显宗留下来的数名老臣以及曾经的太子、党在朝堂上颇有微词,格尔钦只得亲自下旨让凤王万事安心,并吩咐李福送去两株老参。
凤王府的厨娘噼里啪啦将老参剁了喂鸡,只端给赵长吉一盅补汤。
忠心耿耿马大有伺候主子喝汤,边喂边流眼泪,“我可怜的殿下呦——”
“闭嘴吧你。”赵长吉长出一口气,一双凤眸轮廓精致却无甚光亮,他缓缓动了动眼睛,稍显迟疑:“你说人送到哪儿去了?”
见他终于问起,马大有赶紧说了个遍,讲到傅茶白险些因为高热而死掉时,还特别加重了语气。
然而赵长吉却跟听故事似的,待到困了竟直接阖上了眼。
马大有暗自叹息,端着碗要退下,才走出几步,却听那本该入睡的人问:“她骂我骂得对吗?”
“殿下……”马大有手足无措。
赵长吉挥挥手,无所谓地哼起了小调。
小调是傅山教的,是他与傅茶白尚且年幼时,一起在皇宫的莲池边、在傅家的假山旁哼过的。
凤王府一切照旧,裁露宫里却不太平。
新来的小师妹醒来后便一直面无表情,让习惯了欢声笑语的众位师兄倍感惶恐,不止他们惶恐,连师父玉长天都觉得鸡屁股不香了。
傅茶白将这群牛鬼蛇神上下打量,冷冷质问:“你们是谁?”
见她总算喘出一口、活人气,立刻有粗壮黝黑的半大小子蹦出来搭话,“我是阿大!”不等傅茶白再问,阿大又赶紧指着身旁与他相似模样的几人道:“这是阿二、阿三、阿四,我们是——”
四人抽出腰间生了锈的剑,异口同声:“大召第一少侠!!!!”
傅茶白仍旧无甚表情,“四个第一?”
“好像是不太对劲儿。”阿三先反应过来,耍赖似的往前一步,“不管不管,反正我要做第一少侠!”
四个蠢徒儿被个小丫头搅和得要对打,玉长天挨个赏了一巴掌,叫他们退后,自己猫着腰盯住傅茶白的小尖脸,搓着手道:“小女娃,我是你师父玉长天。”
傅茶白警觉至极,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全是防备,玉长天忙掏出玉佩和书信,“马大太监让我给你的。”
玉长天手中的白兔玉佩,是赵长吉的随身之物。
女孩子难免钟情此等可爱玩意儿,傅茶白年幼无知时,也曾娇蛮地与太子殿下讨要过,然而赵长吉不给,拿玉佩吊着她,差遣得她东跑西颠。
后来她大了些,脾气也见长,便不怎么上当了,赵长吉却还是不知收敛,终于有一日,忍无可忍的傅氏女郎打了太子殿下一顿,自此,长安城中都知道书香世家傅氏出了个女跋扈。
那些好的坏的记忆纷纷涌上心头……傅茶白接过白兔玉佩,恨不得捏碎它。
玉长天一把掰开她用力到发白的手指,将玉佩收回来,让她先读信。
信是马大有写的,他叮嘱傅茶白好好活下去,还说玉长天虽丑了点,却是个好人,值得信任。
然而劝也是白劝,傅茶白直挺挺站起来,二话不说便往山下去。
玉长天一把将她拽回来,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你去哪儿?”
“去找赵长吉!”傅茶白奋力甩开他的手,语气开始急促,“我傅氏的人不能白死,他要把皇位夺回来,要为我祖父洗刷冤屈!”
阿大几个也过来劝,“小师妹,世人皆知丞相大人并未谋反,但现下是太后一手遮天,凤王殿下只有十三岁,你去找他也没用啊!”
“十三岁又如何?!”傅茶白凶狠地看向阿大,抖着身子低吼道:“我阿弟才五岁,我堂妹才八岁,他们就该死不成?凭什么要他们为赵长吉去死!!”
师徒五人均被傅茶白扭曲痛苦的模样吓得不敢动弹,咬青山上的飞鸟也振翅而逃,唯恐那小女郎的滔天恨意灼伤它五彩的翅膀。
“徒、徒儿啊。”玉长天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步,吞着唾沫道:“你先冷静,你大师兄说得其实有几分道理,你瞧啊,那个……你和凤王,不不不,是你和太子都手无寸铁,就算你下山去拉着太子抢皇位,也肯定抢不过对不对?”
傅茶白的内伤并未好利索,方才太过激动已然站不稳脚步,玉长天偷偷捏了个手势,四个徒弟会意,偷偷围了上去。
玉长天一边靠近,一边继续劝道:“所以你得留在这里,师父我武功高强,你跟我学本事,绝对不出三年便能单手打老虎,到时候别管什么赵长吉、格尔钦,你是想揍就揍……”
话音未落,几人便突然扑上去,一把将傅茶白按到了地上。
“放开我!”傅茶白左蹬右踹,喊得嗓子哑了也无济于事,玉长天唯恐四个徒弟重手重脚伤了她,忙用巧劲儿将人从地上拎起来,只制住她一双小手,紧张得冒了一头冷汗。
傅茶白如何也摆脱不了桎梏,眼前昏黑一片,终于痛哭出来:“祖父!父亲!啊啊啊!我要母亲!我要阿弟!”
她口中至亲至爱的人,早已身首异处了。
玉长天又恨又心疼,狠狠跺了一脚,在傅茶白哭出心头血之前,终于一个手刀落下,将人砍晕了过去。
“小师妹太可怜了。”
“是啊,傅氏三十三口全被斩首,只留下她一个,倒还不如死了。”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玉长天抱紧晕厥的傅茶白,咬牙切齿地立下誓言:“我玉长天但凡有一口气在,必要护住傅氏唯一血脉,你们听好了,谁敢在她面前提死字,老子便让他尝尝死的滋味儿!”
四个徒弟吓得跪到地上,叩头道:“徒儿但凡有一口气在,也必会护小师妹此生平安!”
自此后,裁露宫便从半山腰搬到了山顶,四周用铁网围住,外面的人别想潜进去,里面的人若没个顶级轻功傍身,也绝无平安下山的可能。
傅茶白醒过来后,发现玉长天把她困在了这里,想离开,要么学好本事,要么跌下山崖摔个粉身碎骨……她绝食数日,终究不甘心赵长吉一人在世上快活,于是开始了在裁露宫里拜师学武的漫长时光。
这一练就是十年。
初泰十一年六月初六,是裁露宫宫主玉长天爱徒的出师之日,一大早,咬青山下的百姓便不约而同登到半山腰上,等着看阿五女侠的出师对决。
每位裁露宫弟子出师时,都要与他们的师父玉长天站在梅花桩上对打一场。
比试中,若师父被踢下木桩,则徒弟胜,自可不受约束下山游历;若徒弟被踢下木桩,则师父胜,徒弟需留在山中孝敬三年,方可再进行出师对决。
排在阿五女侠前面的阿大、阿二、阿三、阿四四位大侠均败在了玉长天手下,前来围观的百姓都好奇得紧,不知这排行最末的阿五女侠能否一扫败绩,扬长下山而去。
云雾缭绕的山崖边缘已立好十根梅花桩,上场的师徒各占一端,抢夺立足之地,谁输,就得做好被踹下山崖的准备。
“裁露宫这群人常年不露面,露面就是拼命。”前来观战的男人们揣着袖子唏嘘,“听说那阿大的本事可是最好的,他当年对决时也只勉强和玉长天打了个平手,若非他师父拿裤腰带绑住他的脚脖子,保不齐掉下山崖摔个半残,这阿五最后入的门,又是个女子,还能比阿大厉害不成?”
“擎等着吧,玉长天裤腰带多得是,前面四个都救了,还能落下个小女子吗?”
“听说阿五貌美如花,玉长天更得救了!”
众人哄然大笑,显然看热闹的心思更重。
早有顺风耳听到这些闲话,马不停蹄从半山腰跑回山顶,用力拍打起阿五女侠的房门,扯着嗓子喊道:“师妹,他们都等着瞧你笑话呢!”
半晌后,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位身穿玄色劲装的束发女侠稳步而出。
她额间绑着绣有饕餮纹的玄色抹额,一手扶在腰间蓄势待发的精钢长剑上,神色冷淡,眉目飞扬地往前行去,且道:“那便让他们瞧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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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咬青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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