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倒也不必在今晚,傅茶白再次拦住他,问道:“说了这许多,应师兄,我的来意你可明白?”
应添缩回手,起身徘徊片刻,不大置信地问:“你当真觉得凤王可堪重任?”
傅茶白方才已表明决心,无话可再说,应添也觉自己问得不妥,复又在灯下徘徊,最终坐定了,摔着手道:“我闲散数年,平日能接触的不过村夫俗子,早年的志向业已磨光了。”
说到这里,见傅茶白并无过多反应,顿了顿道:“但好歹也身负功名,更承蒙老师教诲,如何便敢轻负国恩,你既决心已定,我应添也不想虚度此生……”
傅茶白总算有了反应,拱了拱手道:“多谢师兄成全。”
应添不敢受礼,忙恭敬回去,忽然得了改天换日的机遇,不免神情恍惚激动,“茶白,老师的知交故友在长安者不是少数,哪个不比我位高权重,你能找到我头上,愿意这般推心置腹,我……极为感激。”
“师兄言重了。”傅茶白轻笑,眉目鲜活,似乎有了曾经的明快模样,“世上位高权重者何其多也,但能在生死关头挺身而出者,除了师兄,还有谁呢?”
应添动容,真切感受到她的确是长大了,心下又是畅快又是感伤。傅茶白默了默,言归正传,“师兄,而今我以武力胁迫管着凤王府,你既已同意,不若来王府做殿下的幕僚,你我二人在一处,也好多多规劝。”
“不急。”应添摆手,清秀的面庞上扬起几分自得,“之前只是我不愿入仕,现下应了你,也到了该出山的时候,筹谋大业,怎可拘泥于小小王府。”
这话正说到傅茶白心坎儿上,她前来寻应添,自然是看重他对傅氏的情义,但不可免俗地也是因为他身负功名,稍加努力便可入朝堂,若能招揽一二臣子入凤王幕下,便是再造一个凤王党又有何难?
况且,赵长生即位十年未有子嗣,连民间都在传说皇帝身子不行,朝堂上固然有忠诚于赵长生的臣子,但若他始终无后,身为皇帝唯一亲弟的凤王殿下,便是首屈一指的皇位继承人,而这唯一的继承人又本就是显宗的太子,届时恐怕连赵长生自己都觉得赵长吉即位乃拨乱反正,臣子们见风使舵,怕是朝夕间就能唯凤王马首是瞻。
傅茶白想得远了,眸色深沉,不禁慨叹道:“还是师兄筹谋深远,如此最好不过,你我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凤王愿不愿意,咱们都必要做新皇的扛鼎之臣。”
应添嘴角轻挑,“是了,只要你我二人齐心,老师的冤屈何愁洗刷不净?这天下,也的确该翻动翻动了。”
二人谈完话,不知谁家的公鸡嘹亮打鸣,直冲云霄,顷刻间天光乍泄,像是某种不可言表的预兆。
应添留傅茶白用过早饭再走,傅茶白身穿夜行衣,怕惹人怀疑,果断趁着时辰尚早,一路不停地翻腾回了凤王府。
凤王府中只有洒扫的奴才在四处走动,傅茶白顺利潜回房间,心想等下换了衣裳装作才起床的模样,必然不会有人怀疑。
她想得周全,推开门后迅速闪身入内,不料才扣上门栓,便听背后有人阴冷出声道:“你昨夜去哪儿了?”
习武之人最忌讳背后藏人,听见声响的第一反应不是心虚,而是拔剑相向。
傅茶白的剑尖指着那人鼻尖,在昏沉的纱幕下看清那人的脸,不由皱着眉头反问:“你在我房中做什么?”
赵长吉眼下青黑,该是枯坐在这里等了一宿,闻言冷笑不住,连胆怯都忘了,气冲冲地指责道:“我眼瞎心也瞎,知你不曾用过晚饭,料想是为中午的事生闷气,揣着十分的好意来给你送饭菜,哪成想傅女侠行踪诡秘,半夜忽然不见了人影,天色大亮才回,现下又敢指着本王的鼻子反咬一口,这凤王府当真是你做主,本王也当真如你所说,是个没用的废物!”
他言语颠来倒去,傅茶白听出两层意思,一是气她半夜出门,二是气她曾骂他是废物……傅女侠仔细回想,好似也只记得才回长安那日,因他老是擦不净嘴边的口脂,随口说了句废物,这人竟入了心,直记到今日吗?
也是够小气的。
桌上摆着冷掉的饭菜,傅茶白的确饿了,收了剑锋,坐到桌边,拿起筷子就吃,赵长吉见她连个解释都不肯给,不禁火冒三丈,抢过她手中的饭碗便往地上砸去,声响极大,惊得奴婢跑过来敲门。
“滚蛋!!!”赵长吉气得头昏,吼了一嗓子更是昏,颤颤巍巍地指着傅茶白的鼻子,傅茶白好奇地看着那纤细白皙的手指,问:“殿下要怎样?”
赵长吉抖着手指啊指,指得傅茶白眼晕了才吼道:“你不知道隔夜的饭菜不能吃吗?!”
“……”傅茶白先是一愣,随即松了口气,见他没追问她究竟为何夜不归宿,便也推诿过去:“我吃得习惯了,咬青山上缺粮少菜的,哪有这许多讲究。”
这话却叫赵长吉一懵,他收回手,跌跌撞撞蹭出了傅茶白的房门,门外跪着的婢女连忙扶住他,赵长吉火冒三丈地吩咐:“叫马大有来见我。”
自有奴才去唤马大有,婢女扶着赵长吉回了卧室,马大有刚好也到了,待那婢女退出房去,赵长吉一脚蹬在他屁股上,沉着嗓子质问:“这么多年,本王给咬青山的银子你花哪儿去了?!”
马大有糊里糊涂,忙爬起来表忠心,说那银子按月送到咬青山裁露宫,笔笔都有账目的,他胆子再大也不敢贪了。赵长吉消停了会儿,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为了傅茶白的一句话疑心马大有,忙整了思绪,又将人轰出去。
是了,他不管家里的任何开销,但那些送往咬青山的钱粮瓜果可都是经了他的手,马大有跟了他二十年,对傅茶白向来情谊深厚,不可能从中作梗。
赵长吉冷静下来,感觉鼻尖微痛,摸上去才觉出有条口子,想是傅茶白下手没个轻重,不小心划破的。
“本王养你多年……”赵长吉自言自语,最后自嘲一笑,心想剑也是好剑,鞭也是好鞭,不愧是经他手千挑万选得来的,全是自己造的孽,又能怪谁呢?
晌午用饭时,傅茶白没看到赵长吉身影,以为他又不听管教出府晃荡去了,方要询问,马大有捂着屁股巴巴地前来告密,说赵长吉半日没出房门,不知为何生闷气。
傅茶白安稳吃完饭,同厨房要了几样饭菜并点心,拎着去敲凤王殿下房门。
赵长吉睡得昏天黑地被人吵醒,没好气地吼了一嗓子滚蛋,傅茶白听出他在睡觉,拔下簪子拨开反锁的房门,光明正大地跨进去,将食盒往圆桌上一放,“睡醒了记得吃。”
“你!”赵长吉吓得惊醒,搂着被子往角落里躲,胡乱套上外衫,窘迫得直吼:“你这学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青天/白日撬男子房门!”
他这般羞涩抵触,倒叫傅茶白纳罕,端着手臂调侃道:“殿下女人堆里翻滚过的,还怕我一个大姑娘怎么着你不成?”
越说越上道了,赵长吉脸蛋儿脖子红成一片,没话反驳,干脆躺了回去,闷声不再言语。
傅茶白等了会儿,见他像是真生气,只好解释道:“昨夜我出城去了,一没偷二没抢,殿下放心,不会给你惹麻烦。”
这话说得十足干脆薄情,赵长吉眼皮抖了抖,睁开眼盯着帐顶,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却觉得眼前是一片天旋地转,待那眩晕过去,嘴硬着回道:“最好如此,你若能回咬青山,本王更乐得清闲省心。”
“那怕是不能。”傅茶白想到昨夜和应添的对话,犯起了小时候骄傲自满的小毛病,在他面前故意炫耀道:“不仅我不走,还有人会来,殿下且受着吧。”
说完出了房门,留赵长吉抓心挠肝地想她话里的意思。
傅茶白想到应添,脑子里不免浮现他那破落的茅草屋来,心道应添虽有功名在身,但现下这人情冷暖全靠钱的时节,若没几百两银子垫底,估计很难谋到何等顺心的差事,既然是她求了人家帮忙,好歹也该把银子凑了。
但是她下山时身上也只二三十枚铜板,如何凑到百两纹银呢?皇后赏赐的衣裳物件没有内府标记,倒是可以拿出去换钱,可她也只有这些充数的行头,若卖了,将来入宫被问起可不好交代。
傅茶白边走边想,忽然想到了十年前,马大有给她的那枚白兔玉佩。她回房翻出玉佩,在手里颠了颠,一路出了凤王府,直往东市的当铺去。
中途路过妓坊,傅茶白特意去瞧了瞧,果见无一家开门营业,满庭芳的正门还被贴了封条,心中感念隋玉荷的功德,想着将来若滁州隋氏有难,她必将这恩情报偿回去。
从小到大,傅茶白只听过当铺这两个字,却从没当过东西。傅氏乃相府,最后虽被抄家,她有应添的庇护也没落魄到那般地步,后来上了咬青山,玉长天虽看着不靠谱,但月月都有山下百姓送来不少香火钱,日子过得也不算艰辛,是以她身世的确惨烈,大抵却从未因钱发过愁。
想不到下得山来,她是日日为钱发愁。
脚踩悬崖边都面不改色的人物,居然在小小当铺前胆怯起来,傅茶白捏着玉佩的手发了冷汗,在太阳地里站了好半晌才提步进去,掀开门帘时心都跟着打颤。
当铺的伙计见有客上门,热情地看座奉茶,滴溜溜跑着去后院叫来掌柜,这般殷勤更叫傅女侠好不自在。
掌柜忙赶了过来,一眼见着她,先是死死盯着她腰间的乌金长鞭,后又盯着一侧的精钢长剑,心道这无论当哪一个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不由脸上笑意更盛。
傅茶白被他看得头大如斗,心想速战速决,将手中玉佩递了过去,直截了当地问:“这个值多少钱?”
掌柜一看是玉佩,也颇为感兴趣地拿起来端详,然而只看了两眼便扔回给她,并给活计使了个眼色,伙计会意,反插了房门。傅茶白不明所以,掌柜将她引着往里屋去,用极低的声音问:“姑娘江湖人士,为何会有内府制造之物?”
是了,她忘了。傅茶白恍然想起,玉佩实际是赵长吉的,东宫太子的配饰向来也归内府置办,里外都是宫里的东西,民间不敢随意收。
“朋友相赠,既如此,在下也不为难您,这便走了。”傅茶白只觉松了一口气,径直转身离开,走出老远才停下来,看了看手心里躺着的兔子,觉得它那双圆滚的大眼睛可怜可爱,愈发绝了当掉的念想,重新塞回腰间的荷包里,只道另寻他路才好。
俩人都没啥出息,一个偷偷摸摸养着人家,一个舍不得当掉玉佩,全是念旧情的软蛋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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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彻夜相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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