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还魂
景泰二十六年,十一月晚秋,大邺天子崩,太子赵桓继位,改国号为顺康。
夜风徐徐,弯月被灰暗的云层遮挡,临华殿前的回廊上亮着一盏宫灯,烛光微弱。
殿内,烛火通明,床榻上躺着位妙龄女子,衣衫染了血迹,腿上的伤皮肉翻滚,露出白骨,让人只觉触目惊心。
榻边有婢女正颤着手处理伤口,动作轻柔,小心翼翼,生怕会将人疼醒。
殿门被人从外头推开,随着脚步声渐近,一道冷淡男声响起:“阿瑾如何?”
婢女正打算上药,听见问话,她连忙放下瓷瓶,回身跪拜:“圣人万安,殿下伤的太重,只怕是要昏睡几日。”
赵桓并未说话,亦没有动作。
婢女更是深深伏地,将额头紧贴地面:“若是借助外力刺激殿下,应当能醒。”
“下去罢。”赵桓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冷淡。
婢女如临大赦,忙不迭起身离开。
一室静谧,只偶尔响起蜡烛燃烧的噼啪声。
赵桓坐在榻边,拿过手巾替女子拭去了额角的薄汗,他细细盯着看了许久,目光下移,落在了对方膝盖处的伤口上。
他冷嗤一声,喃喃道:“阿瑾,你既如此命大,那便别怪皇兄心狠了。”
话落,赵桓随即又拿了瓷瓶,手腕微动,将药粉撒在了上面。
剧烈的疼痛感让女子瞬间皱起眉头,闷哼一声后猛然从睡梦中惊醒,眼中的防备在看清赵桓面容的瞬间迅速消散。
赵瑾棠轻吸一口气,语气惊讶:“皇兄,你怎么在这儿?原来是你救了我么?”
“阿瑾,”赵桓抬眼,眼底没了往日的亲昵与信任,他同赵瑾棠对视,缓缓出声,“你真的承认朕这个皇帝吗?”
一句话,让赵瑾棠忘了膝盖处地疼,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声越发激烈,风声肆虐,拍打着窗户,丝丝凉意钻过缝隙,惹得殿内烛火微微晃动。
赵瑾棠只觉得赵桓这话问得荒唐:“皇兄,你不信我?”
先帝驾崩,太子继位,这皇位名正言顺,为何不承认?
更何况,若不是承认他这个皇帝,她又怎么会在朝堂上与那帮不要脸的老匹夫周旋;若不承认他这个皇帝,早在庆帝驾崩之时,她便已经离开上京,闲云野鹤一生。
如今又何至于拼上性命也要助他镇压逆党,护他稳坐高堂。
赵瑾棠想要坐起来,却只感觉浑身松软,眼皮沉重,连抬手都费劲。
不过片刻,她冷静下来,唇角微扬,不再去看赵桓。
只仰面盯着床帏顶上的刺绣花纹,似是叹息一般地开了口,苦涩道:“陛下,兄妹一场,何至于如此防备臣?”
赵桓笑出声,如往日一般亲昵,抬手摸了摸赵瑾棠的脑袋,语调和熙,眼底却布满嘲讽。
“阿瑾,瞧瞧你这副安之若泰的模样,不愧是父皇都称赞的帝王气度,果然比朕更适合当皇帝。”
“难怪父皇想要废了朕,改立你为皇太女。”
厚重的云层间劈下接二连三的闪电,雷声隆隆,窗外雨声更甚,狂风大作,树影斑驳。
赵瑾棠闭上眼睛,徐徐吐出胸口的浊气,只道:“无论陛下信不信,臣从未肖想过储君之位,自陛下为臣挡下箭矢起,臣这条命,便只为护陛下周全,顺利继位。”
“从未肖想过储君之位?”赵桓忽然俯身,掐住赵瑾棠的下巴,迫使她扭头同自己对视,“你以为朕会信!?”
“自你回宫起,父皇便无底线纵容你,顺应你的心意,将你宠得无法无天,甚至同意你继续在军中,挣军功,掌军权!”
“如今你居然敢跟朕说什么从未肖想过储君之位,只为护朕周全!”赵桓垂眸,又将手移到赵瑾棠的膝盖处的伤口上,慢慢加了力按下去。
剧烈的疼痛几乎让赵瑾棠听不清话:“阿瑾,这话,你自己信么?”
她面容煞白,鬓发被冷汗打湿,忍不住用力扯住身侧的被褥,指节发白,忍痛反问:“既为真话,臣为何不信?”
“只是,如今想来,不信这话的从来只有陛下自己!”
赵瑾棠话音才落,赵桓手上猛地用力。
伤口处好不容易止住的鲜血涌出来,沾了他满手,连带着底下的床榻也染红了大半。
赵瑾棠眼前发黑,浑身发抖,只觉得阵阵眩晕,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咚咚咚!”
敲门声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雨声落在赵桓的耳畔,尖细的嗓音在殿外响起:“圣人,来接殿下的马车已经到城外了。”
“你......你要......送我去哪儿?”赵瑾棠偏头看向一身明黄衣袍的赵桓,视线恍惚,“如今......大邺江山尽......归你手,还有什么......不满意?”
“阿瑾,难道你忘了,朕派你前往平州是为了什么吗?既然你不肯对逆党斩尽杀绝,那朕也只好另寻他法了。听闻昭国皇帝因断腿之仇,对你念念不忘,朕想着不如顺手送他个人情,好借他之手替朕将逆党尽数绞杀,此法,阿瑾觉得如何?”
赵桓话毕收手,才起身,衣角就被赵瑾棠抓住了:“北境军......如何?”
他低头,冷冷地盯着人,不语。
赵瑾棠意识越发昏沉,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向赵桓,声音颤抖,嘴唇因忍痛被咬出了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肃王兄……肃王兄谋逆……不过是你的计划之一,好一个......一石二鸟!赵桓,我......我只问,父皇驾崩,可……可有你的手笔?”
“是一石三鸟,朕的好妹妹,”赵桓开口,他握住赵瑾棠的手,一点一点掰开,弯腰靠近她,脸上的笑如恶鬼修罗般残忍可怖,悄声道:
“肃王那个废物,不过是朕的棋子而已,何况若是他不反,朕如何名正言顺请父皇殡天?难道要让朕等着父皇废了朕的太子之位,然后将你送上至尊之位?”
“父皇是糊涂了,难不成还妄想让你成为如太祖一般的女帝吗?简直就是笑话!这大邺的皇帝只能是我!!!”
“对了,你还不知道罢?”赵桓忽然平静下来,他看着眼前不断挣扎的赵瑾棠,唇角露出笑意来,语气温柔道,“朕要娶阿妩为妻了,日后到了底下,可别忘记给肃王转告这个好消息啊!”
赵瑾棠陡然卸力,她松开手,眼角湿润,终于落下泪来。
父皇没了,北境军也没了,肃王兄如今还被扣着逆党的罪名,连心上人都要被抢去。
而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是她,识人不清,错信小人,害了所有人!
赵桓似乎离开了。
不多时,殿门再次被人打开,杂乱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
迷迷糊糊地,赵瑾棠隐约听见了说话声:“圣人吩咐了,腿不必治,断就断了,立马将人送出城,明早卯时之前,必须将人送进昭国……”
随即,她便摔入了无尽的黑暗当中。
恍惚间,耳边似乎传来一道温柔女声,仿佛带着深深地无奈和无处诉说的委屈。
“求你,帮我报仇……”
“替我尽孝……”
……
“哗啦——”
书册掉落,发出响动来,刺眼的亮光从窗缝间挤进来,落在赵瑾棠面门上。
她睁开眼,眼底犹存了一丝恍惚,下意识伸手将书册捡起来,往脸上盖了回去,挡住亮光后,只觉得眼角处发痒。
赵瑾棠随意一抹,原来是未干的泪痕。
她轻轻捻了下指尖,翻身起来,盘腿坐在矮榻上,一手托腮,另一手拎着书册。
大梦初醒,思绪不自觉飘远。
明明记得自己被赵桓弄断腿,送入了昭国,三年来受尽折磨。
最后一杯毒酒入喉,终得解脱。
只是死前仍有不甘,恨不能将赵桓千刀万剐,也恨自己识人不清,错信小人!
不曾想再睁眼,自己竟变成了平州元家的二娘子。
想起赵桓的所作所为,赵瑾棠恨不得给自己来上几个响亮的巴掌,好让自己进水的脑子清醒清醒,好好看清赵桓那个狼心狗肺的伪君子!
得上天垂怜,她居然能借元家娘子还魂。
既然如此,她一定要好好回报赵桓。
她要亲手将赵桓的皇权梦捏碎,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一点一点的消失;亲眼看着自己是如何被人从梦寐以求的至尊之位上拉下来。
她要在天下人面前揭穿赵桓为夺皇权谋害亲父,勾结敌国残杀手足的恶行!
她要替铁骨铮铮的北境军洗刷冤屈,替肃王兄平反!
她要一遍又一遍将赵桓凌迟,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屋外头传来声响,脚步声由远及近。
赵瑾棠连忙将话本子翻开,未动半分,似是被书中的趣事儿吸引,看得入迷。
翠微端着药走进屋内,看见这场景,无奈道:“二娘子,大夫说了,您在水中受了寒,得好好养着,若是被夫人瞧见,又该说您了。”
“好翠微,你不说我不说,阿娘又怎会知晓?”赵瑾棠将话本子放在一旁,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脸色未变半分。
翠微举着蜜饯,眼中露出几分惊奇来:“二娘子如今竟不嫌药苦了,看来奴婢这蜜饯倒用不上了。”
赵瑾棠拿过蜜饯放进嘴里,瞅她一眼,“敢如此打趣主子,看我待会告诉嬷嬷,好罚你挨一顿板子!”
翠微连连讨饶,主仆二人在屋里闹作一团。
不多时,屋外传进来一道柔和女声:“看来这身子是大好了,是有什么趣事儿让我也听听?”
“阿娘。”赵瑾棠起身想要行礼,却被宋氏连声阻止。
“不用起不用起,让阿娘好好瞧瞧,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看着赵瑾棠苍白的面容,宋氏红了眼眶,绞着帕子愤愤道。
“这山匪实在是猖狂,竟生生逼得你跳湖避难,可怜我儿,差点就……只恨府衙如今是李家当差,我们拒了他家三郎的求亲,如今你这冤屈也无处可申,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一刀砍了他们!”
听见宋氏提起李家人,赵瑾棠不由得想起了在朝为官的李家大郎,李子衡。
李子衡是赵桓的人,赵桓更是亲自引荐了李子衡与她相识,久而久之,两人也还算熟络。
当年李子衡奉旨下青州赈灾治理水患,赵瑾棠率兵同去,在灾民暴乱之时,她也曾救过对方一命。
只是如今再想,当年,还不如让他死在暴乱中,一了百了。
“我知晓阿娘心中愤懑,”赵瑾棠握住宋氏的手,宽慰道。
“但李家大郎在朝为官,夫人乃太师府嫡女,其妹更是在宫中得陛下恩宠,兄长如今在李家大郎手底下当差,不可轻易开罪李家,阿娘还需谨慎,小心隔墙有耳。”
宋氏连连点头,暗道自己失言,只觉得自家女儿遭此大难,变了许多,抱着她又是好一阵心疼。
一月前,元家娘子去庄上查账,回程路上却被设计,被李家三郎骗了去
李家三郎曾向元家求亲,被宋氏寻了借口拒绝便怀恨在心,得了机会便要为难元家。
那日在城外遇上元家娘子,借着自己姐姐在宫中的恩宠,欲行不轨。
元家娘子不愿意受此羞辱,却又无处躲藏,情急之下一咬牙便投了湖。
本该溺水而亡,没想到再醒来,芯子就换了人。
一个月来,赵瑾棠借着身体不适的由头,将自己锁在屋里,旁敲侧击的从翠微口中打听了元家的情况。
又将元家二娘子的习惯脾性猜了个九成,为了不让元家人发现不对劲,赵瑾棠表面上是看话本子,实则日日夜夜抱着账本入眠。
也幸得当初在上京时,她曾跟着师兄学了些经营之道,才没让自己露馅。
只不过,日后还需勤勉,做好元家的二娘子才是。
至于李家三郎,无论今后会如何,她都一定会杀了他,让他替元家娘子偿命!
宋氏离开后,赵瑾棠见翠微欲言又止,便唤了她到跟前来,翠微也不瞒着,只问:“二娘子,那日您明明是被……您差点丢了性命,为何还要跟夫人说遇上了山匪?难不成真要让他如此逍遥法外!”
翠微乃家生子,从小便跟在元家二娘子身边,是元家二娘心腹之人,既是心腹,赵瑾棠也不瞒她。
窗外日头正盛,鸟鸣不止,连空气都染上了几分燥意。
翠微猛地瞪大双眼,遍体生寒,只听赵瑾棠一字一句道:“翠微,我要杀了李家三郎。”
不知道说点啥
进来的家人们,大家……看文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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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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