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开口道“你可以叫我顾砚。”
沈惊寒才十一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衣,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脚踝,此刻正蹲在院中那株快要枯萎的海棠树下,用小石子一下下划着泥地,似乎想把什么东西埋进土里。
沈惊寒嗓子干的发紧,并没有开口说话,垂着眸子,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
顾砚屈膝半蹲,手掌虚悬在沈惊寒面前,想要将他扶起。沈惊寒却摇了摇头。
他裤脚沾满泥泞,衣角还挂着焦黑的碎木,起身时动作有些发颤,却硬是攥着拳头,凭着自己的力气站稳了——小小的身子绷得笔直。
风裹着雨丝吹过,他望向不远处的海棠树。昨日还是满树葱茏,如今枝桠被烧得焦黑,断枝泡在泥水里,连花瓣都成了黑褐色。
恍惚间,他又看见爹在树下教他认字,母亲抱着他在花枝间笑闹,鼻尖猛地一酸,眼泪却被他狠狠憋了回去。
为什么?他想不明白。一家人从未与人结怨,为何会遭此横祸?掌心的泥垢嵌进指甲缝里,尖锐的痛感让他更加清醒——他要复仇,一定要找出凶手。
那场大火还残留着焦糊的气息,混着雨水的潮气,在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压抑 。
“沈惊寒。”
顾砚看到他左脸颊上还留着一道未愈的划伤,是被掉落的木柴蹭到的。
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只是此刻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笑意,只剩下一片沉沉的茫然。
顾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没有半分温度:“我知道你父亲为什么而死。”
沈惊寒的身子猛地一僵,他握着小石子的手紧了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顾砚,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甚至还有一丝不解,为何眼前的人会知道自己的姓名?
但他看着眼前危险的男人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宛若腹蛇,压的他嗓子发紧。
“你记着,”顾砚弯下腰,凑近沈惊寒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殿前指挥使符云峥,为了一己私利暗中勾结。
你父亲发现了礼部徇私舞弊的证据,原本打算明日一早去衙门,可现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惊寒苍白的小脸,“他死了。是符云峥杀了他。”
说完这句话,顾砚直起身,重新退回到一旁,继续看着沈惊寒。他以为这孩子会哭,会闹,会像寻常孩童那样崩溃地追问“为什么”
可沈惊寒只是仰着头,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慢慢褪去了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冰冷和决绝,似乎接受了这一切。
雨丝斜斜织着,顾砚指间的油纸伞歪着半边,伞骨贴着肩头,湿了大半玄色袍角也似未察觉。
言毕,沈惊寒再次“扑通”一声跪在了院中的泥洼里。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布衣,裹住了他细瘦的膝盖,可他像是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只是微微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先生帮我。”
顾砚指节微收,握着伞柄的手轻轻一转,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竹制伞柄上摩挲片刻,伞面便稳稳正了过来,眼含笑意。
“好”
那晚沈惊寒便离开了自己生活了十一年的家,踏上一条名为报仇的路。
他心中的花火悄无声息的被掐灭,他不甘心,少年的心境一夜间天翻地覆。
夜雨终于歇了,云层却没散开,墨色的天压得极低,连星子都吝啬地藏了踪迹。沈惊寒跟着顾砚走在青石板路上,鞋底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他却浑然不觉——方才从院中出来时,他回头望了最后一眼,那座住了十几年的宅院,只剩下一棵焦黑海棠树。
顾砚拉着沈惊寒走到了山脚,在阴暗处有位马夫早已等候多时。
顾砚率先撩开车帘。沈惊寒跟着钻进去,车厢里铺着绒毯,还带着点淡淡的熏香,驱散了身上的湿冷。
他刚坐下,倦意就涌了上来——从昨日父亲出事到现在,他没合过眼,没吃过东西,此刻紧绷的神经一松,眼皮重得像挂了铅。
梦里他的母亲正在包着饺子,沈惊寒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拿起一块饺子皮,谁知小小的脸颊上沾满面粉。
沈兰英笑他,沈惊寒脸颊微红,不好意思的放下手中奇形怪状的饺子。跑向院中,他的父亲沈德新正端着一个小桌子,准备在院中做着书贴。
沈惊寒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
他想起从前春日里,母亲沈兰英会在院里晒桂花,他总爱趴在桌上,看母亲将晒干的桂花揉进面粉里,蒸出甜香四溢的糕点;想起夏日的夜晚,父亲沈德新会搬张竹椅在院里,教他认星象,说“寒儿以后要做心怀坦荡的人,像星辰一样,亮得磊落”。
可现在,那些画面都成了碎掉的镜子,拼不回原样,连心里那点支撑着他笑、支撑着他期待明日的花火,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悄无声息地掐灭了。
车厢里的烛火跳了跳,将顾砚的影子映在锦缎车帘上,又轻轻晃开。
沈惊寒坐在对面的软垫上,小脸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却努力扯出一抹浅浅的笑——那笑容很轻,像落在车窗上的雪,带着几分故作坚强的怯意,睫毛却还在微微颤抖,没一会儿,又有温热的泪珠从眼角滚下来,砸在他攥紧的衣角上。
顾砚看着眼前的小男孩,放下手中的书卷,探过身去,用指腹轻轻拭去沈惊寒脸颊的泪痕——指腹带着些微凉的温度,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易碎的瓷。“别怕。”他的声音很轻,裹着车厢里的暖意。
说完,他伸手将车窗又拉上些,厚重的锦帘挡住了外面呼啸的寒风,只留一丝缝隙,能瞥见外面模糊的夜色。
车厢里瞬间静了下来,只有沈惊寒渐渐平稳的呼吸声,细细的,像春日里的微风;还有车轮碾过的“轱辘”声,沉稳而规律,在这寂静的夜里,随着马车一起,慢慢朝着远方驶去——那远方藏在浓黑的夜色里,没人知道前路是什么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顾砚的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最终停在京郊一处隐蔽的庄子前。
车帘被侍从掀开,沈惊寒扶着车辕下车,抬眼望去时,呼吸不由得一滞。
这庄子远比他想象中阔绰,青灰瓦檐层层叠叠,朱红大门上嵌着铜制兽首门环,门楣处还悬着一块暗金色匾额,虽蒙着些尘土,却仍能看出“静尘庄”三个字的遒劲笔锋。
可比起这宅邸的气派,更让沈惊寒心头发紧的,是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气息——那不是草木的清新,也不是庭院的雅致,而是一股淡得几乎要消散,却又顽固地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
沈惊寒回过头,发现顾砚正露出一个渗人的笑,他心里一阵发毛。
顾砚字如其人,表上是一位谦谦公子,平日温和持重,不见棱角,可眼底藏着难测的过往与筹谋,难辨他思虑深浅,只觉其如砚中墨色,平静之下暗流涌动,深不可测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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