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归鹤

在归鹤所能回忆起来的历史中,十多岁时从家中出逃的那个夜晚,比出生更能代表她一生的开端。当时她躲在那个老式的衣柜里,等外面的声音全都散去才悄悄透过门上的破洞往外望,之前醉酒归来的男人脑袋上被刚才那伙人砸了一个洞,现在正哗哗流血。他的啤酒肚直冲天花板,瞳孔正在逐渐变灰。

这个男人也许是归鹤的父亲,也许不是,总之她的主观感受十分抗拒和这个男人存在某种联系。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今天是十五,入了夜也亮的很,她悄悄溜出衣柜,借着明亮的月光穿好衣服,用一个小包裹装好几套衣服和干粮,从家中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事后她再回忆起当时的决定,也感叹自己当时是多么大胆而不计后果。但当时的归鹤心里想着的,只是赶紧跑到南边的铁路上,因为她知道那里每天都会乌拉乌拉地经过几列绿皮火车,大人们说过,绿皮火车要把货送到很远的地方去。管他是什么地方,只要不是这里就可以,于是她踩着被月亮照得发白的石头路,从小村子里来到了铁轨边。

但要朝着哪边走呢?好像两边都可以,她从包里摸索出一个一角钱的硬币来,抛到空中再接住,她慢慢地打开手掌,在月光下看到了上天给的答案,便蹦蹦跳跳地沿着铁轨往东边去了。她的布鞋踩在铁轨上发出的声音很轻,就像一只快活扑腾着的小鸟,摇摇晃晃地没入了惨白的月光中。

玉米地将月光顶成一张网,她在玉米地的空隙里躲过行人的目光,扒上火车尾看着自己的故乡缩小成一个黑点,而后消失再也看不到了。

岱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在县福利院的食堂里埋头吃一碗汤泡饭,身上还穿着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旧衣裳,岱问她:“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她擦擦嘴,露出洁白的大门牙,“归鹤!”

“归鹤,归鹤,你的名字真好听。我的名字是岱,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归鹤嘴里汤泡饭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回应道:“什么如何?”

岱听了笑道:“这是一首古诗。”,她接着问:“你几岁了?”归鹤眨巴着眼,“十二岁或者十三岁吧。”

“为什么是或者?”

“因为我不知道。我问过两次,一次说我七岁了,一次又说我八岁了,我就不问了。”

“归鹤,咱们之后继续上学,学很多很多的诗,好不好?”她听到以后兴奋地看着岱,随之又摇了摇头,“啥是诗啊?”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也许诗是世界上最难以定义的东西,但现在岱需要给出一个确定的回答,于是她解释道:“诗嘛,就是你想象的生活。”

归鹤嘴里塞着汤泡饭,对岱的回答仍然一知半解,她尝试着想象了自己的未来,却什么也没有出现,因为彼时的她根本不知道“生活”应该是怎样的。但对于岱的提议,归鹤表示认同,“好呀!”

岱想要听的就是这一句罢了,她们在福利院的短暂相遇为归鹤后来的人生做足了铺垫,在岱的资助下归鹤念完了中学,考上了卫校,之后又顺理成章地跟着岱在县医院实习。她叽叽喳喳地像一只麻雀,总围在岱的身边问东问西,岱也乐于见到归鹤这样有精神的样子,和自己二十多岁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在岱因为老黄毛的无可救药而应声倒地之后,归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从岱的死亡中开脱出来。她曾向柳浪寻求宽慰,柳浪这个人信佛,劝她去庙里拜拜菩萨。归鹤照做了,她跪在蒲团上,上手合十,庙里供着的观音像建得巨大,围了一圈小水池,有专人日日清理,池子里都是来庙里的善男信女投进去的钱币。归鹤也扔了一个。

咚。

她看着硬币沉下去,就在菩萨的莲花台旁边,忽然萌生出这样的想法:“把池子里的钱都捡走,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随即摇了摇头,觉得这样是对菩萨不敬,她慌忙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菩萨像,觉得那塑像奇异地在各种角度都注视着自己。归鹤心里毛毛的,便去了后院透透气。

院子里有一颗银杏树,据说已经有百年历史,树冠长得巨大,可以遮住这个庭院的三分之一。树上扎着许多红布条,都是祈福用的,树下站着归鹤,她对着银杏树说道:“老树啊老树,你活了这么长的时间,明不明白死是什么呢?”

“小姑娘,你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样沉重的问题呢?”一个声音从银杏树的树干里传来,声线浑厚有力,宛如一个壮年男人。

“因为我想不明白。”

“那不如把你的疑惑详细说来我听听。”

寺庙周围有人家里养了鸽子,风一吹就咕咕咕地惊起,从院子上空掠过,银杏树抖动他的树枝,好像在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似的。归鹤讲完,从树冠上想起孩童般的嗓音:“这老黄毛真可气,我看该死的是他!”

浑厚的声音说:“太粗俗了!”

孩童般的嗓音说:“这叫直抒胸臆!”

“所以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甘于奉献的却要死去,无理取闹的全身而退,难道这世上真的有命吗?”

孩童般的嗓音说:“那这命也太不讲理了些!”

浑厚的声音说:“抱歉孩子,这世上是否有命我也无法解答,我只知道,对于我们来说,死亡并不意味着终结。”

“这是什么意思呢?”

归鹤觉得,死了就是死了,就像其他人说的一了百了,再怎么遗憾和不甘对于逝去者本人来说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因此,死即是一切的结束。

浑厚的声音说:“你想象一棵树的生长,从种子萌芽到开花结果,最后衰老凋零,但他最后完全不存在了吗?不是的,他会变成……”

孩童般的嗓音说:“会变成我!”

浑厚的声音说:“是的。他会落到泥土里,重新长成大树,他是我的种子,从我诞生而来,所以即使我衰老凋零之后也依然存在着。”

“我不同意。”

浑厚的声音说:“为什么呢?”

“按照你的说法,生命延续的必要条件是后代,那或许是树的真理,但我是人,不是草木,也不是动物。我的后代绝非我,也不是为了延续我的生命而诞生,甚至可以说,所有人都不是带着意义出生的,意义是他在生活中自己赋予的,而无人可以逃脱的死亡将意义否定。那么我们的人生,是否在根本上就是毫无意义的呢?”

浑厚的声音与孩童般的嗓音都沉默良久,仿佛在思考归鹤此话的深意。归鹤不禁好奇,树木真的能理解她的话吗?

许久,浑厚的声音说:“姑娘,你陷得太深了。”

孩童般的嗓音说:“是的是的!太深了!”

“所以我才来到这里,大家生活中有了难题,不都来找菩萨吗?”

浑厚的声音说:“我不是菩萨,我只是院子里一颗三百二十八岁的银杏树而已。”

孩童般的嗓音说:“我也不是菩萨,我只是一颗十二天的白果而已。”

“没关系,本来我也没有抱有得到解答的希望。但从你们这里,我得到了树木的解答。”

浑厚的声音说:“姑娘,你说话像诗。”

孩童般的嗓音说:“什么是诗?”

“诗……诗就是你想象的生活。”

孩童般的嗓音说:“什么是想象?”

浑厚的声音说:“想象就是还没有发生,但你希望发生的事情。”

孩童般的嗓音说:“我明白了!那我的诗就是这片土地上遍地都是金黄的银杏,所有的银杏都由我生发而来,于是所有的人,所有的动物,见银杏即是见我!姑娘,我这想象是否多少解答了你的疑惑呢?”

咚、咚、咚。

寺庙响起钟声,归鹤回过神来,那浑厚的声音和孩童般的嗓音再也听不到了,她抬手看了看表,才刚刚过去一分钟。银杏树还在那里,树枝上挂的红布条随风飘动,几个后来的香客在归鹤周围观赏院子的景色。

她想起刚才的对话,对着银杏树拜了拜,之后便摆摆手离开了。

路上她接了个电话,是柳浪打来的,“归鹤啊,你到哪儿了,可别忘了今天要送桥啊。”

“我记着呢阿姨,我在路上了,肯定及时赶到。”

“诶好,那咱们车站见啊。”

那是归鹤与桥的第二次正式见面,熙熙攘攘的车站里,桥还是挺显眼,他身形瘦高,年纪不大就戴上了眼镜,嘴唇很薄,嘴角有一颗痣,穿着他们那个年代的文字工作者会穿的衬衫和毛衣,右手总是缠着绷带,走路姿势笔挺,意气风发。但说话不多,习惯在角落里观察人们,大概是年少时在大落乡的境遇留下的习惯。离开丹霞市这天,他换了一副金边眼镜,拎着一个硬皮箱,眼神疲惫,但胡茬刮得很干净。

柳浪来送他还拿了好些东西要他带走,怕他在路上冷了,饿了,但他推辞道:“阿姨,我用不上这些,你自己留着就行。”

“怎么用不上啊,你这孩子总是跟我们客气,今天要走了还这样。”

归鹤也劝道,“是啊桥,你拿着吧,这一走,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呢。”

桥只好收下柳浪的心意,好在只是一些轻便的衣物和吃食,不会太耽误。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他们三个就在候车厅歇着,柳浪在一旁指摘起川来,“天天大半夜的才回来,别说今天要来送你了,怕是自己亲闺女今年上几年级都不知道了。”

桥在一旁默默的,并不接话,但柳浪接着说道:“桥,我都知道的,是川欠你的,是他不对,我文化程度是没有你们高,但他那点弯弯绕绕的肠子我门清,以后要是还想回来,再来找我就是了。”

“阿姨,也不能怪老师。”

“你呀,总是把原因归到自己身上,肩膀太重了。”

车站的广播想起了检票提示,桥拎起他的皮箱向柳浪她们道了珍重便头也不回地往车上走,远远地忽而听见归鹤的声音:“桥——”

他转过头去,视线穿过人潮才注意到她今天扎了红头绳,她的双手做喇叭状扣在嘴边,“要记得我们啊——”他听见了,点了点头,不敢确认归鹤是否看清了,钻进前往车厢像水滴汇进大河,不见了。

柳浪对着桥远去的背影,不无遗憾地说:“桥是个好孩子啊,是我们没留住他。不过这样也好,让他去过自己的人生吧。”虽然感到现在有些不合时宜,归鹤还是决定告诉柳浪,“阿姨,我之后也要离开丹霞市了。”

“啊?不留在医院里了?是因为岱的事情吗?”

“是,也不是吧。我有些问题还是不太明白,在这里找不到答案。”

“什么问题非得离开丹霞市啊?唉,算了,你们年轻人现在想什么,我已经不懂了。你要是决定好了,我也不拦你,一个人在外面记得好好吃饭就是了。”

车站外面的风轻轻摇动树枝,扯下许多泛着黄的树叶来,他们在空中旋转漂浮,就像是在挥手告别。

时至今日-

晚山棠第一次对我的叙述提出了质疑,“你是在呼应桥的经历吗?”

“我只是在讲述发生过的事。”

她突然兴奋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没有找错人哈哈哈哈哈……”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