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故乡

我时常认为这是很可笑的一件事——直到母亲死去,我才开始真正认识她。在这之前,我所了解到的归鹤仅仅是一个以写作为生的单亲母亲而已。甚至也是在她离开以后,才知道她其实并不是哑巴。

这其中故事漫长,为了避免我的讲述陷入混乱的时间逻辑,我还是尽量按照时间顺序来为各位展开。

我和母亲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地方叫做常歌市,市里湖畔路的周边是大学城,有名的文学院就坐落在这里。早在2000年的时候,文学院还没有迁到这里,后来的一天区里接到一份文件,跟着文件来的是十二台挖掘机和十二辆混凝土车,分别由一位土木工人驾驶,两边跟着三十六位扛着铁锹的工人,领头是一个膘肥体壮的年轻人,他身上的肥肉和年龄不太相称,嘴上的官腔比肥肉更甚。

“领导你好,我是这次常歌市文学院新校址建设项目的负责人。”

“你好你好。”

“根据市里的要求,文学院新校址要在2001年七月之前建设完成,这是我们负责项目的‘平安’施工队。领导你看,咱们的工人们各个都精神焕发,鼓足了干劲!”

“真好真好。”

“那,领导,我们就按照之前约定的,开始动工了。”

“好的好的。”

于是数百个带着安全帽的工人从罗负责人的红喇叭里跳了出来,像蚂蚁一样开始分工合作。他们给那片区域的旧房子画上红叉,然后用榔头砸,用挖掘机挖,用铁锹铲,没几天就把那里变成了一片废墟。

负责人看着工人们叮叮当当,轰隆轰隆,乒乒乓乓,用了三年半的时间将废墟又变成了崭新的常歌市文学院。这些工人们在文学院建成以后又分散到四周去,变出了大型商场和各种文娱设施。湖畔路周边才终于像模像样地发展起来。湖畔路也是学院建成以后起的新名字,为了保证校区内的绿化面积,施工队在学院里挖了一个人工湖,并在周围种上了一圈柳树。

文学院的建设项目完全竣工的时候是在下午五点左右,这个时间,太阳在大落乡西北面的路尽头落成一个咸蛋黄。

即便是南方,行道树被深秋的风一吹还是会哗啦啦地落下一层叶子来,要是下了雨就更甚。好在这几日天气晴好,大名鼎鼎的辉升果酱厂的日常运作没有受到多少影响。

途径大落乡的唯一一辆大巴车晃着它灰蒙蒙的车厢,将远处铺满农田的金黄色的穗子装进车窗里,而近处,大落乡新一茬的葡萄刚下了秧。

道路的尽头,一群围着白围裙,戴着白兜帽和藏青色袖套的女工有说有笑地走出工厂大门,她们谈论着今天晚上家里的饭食,围裙上都统一印着几个红色的行书:辉升果酱厂。她们一边走一边摘下身上的行头,在几个岔路口分道扬镳。此时太阳也完全被农田淹没,月亮开始代行它的角色。这些女工谁也没有看见在大巴车站附近蹲着一个背包的青年,他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观察着她们,直到月亮升起,乡村的视野已经不再适合他这样做。

青年正是桥,他借着月光和人家窗户中透出的灯火,背上包沿着过去走过很多遍的道路往大落乡深处走。

他从车站出发,最靠近桥头大巴车站的原本住着老光棍,如今已经改成了一个仓库,夜里没有人来,这里也自然黑漆漆的。由北向南,桥经过汇树家的院子。

“再过段时间,咱们的酒厂就也能用了,咱们大落乡的葡萄产业肯定会发展得更好了!”

“行了行了,一讲起葡萄你就停不下嘴。你好好干,家里有我呢不担心的。”

“知道,知道哈哈哈哈。辉山,我没有你妈,那可是寸步难行啊。”

“那是。”

“怎么结婚的时候没见你这么能说。诶我问你,这次酒厂要起什么名字?”

“还没想好呢,不过这次就不用辉山的名字了吧,省的人家说咱们建厂有私心。”

“你敢说你一点也没有?”

“我怎么不敢?他们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吗?我建厂就是为了大落乡,那两个厂子又不是咱们家私有的,那是集体财产!”“行了吃菜吃菜,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你是村长,你为了大落乡的所有人行了吧。”

“爹,我以后能去酒厂工作吗?”

“不行。”

“为啥不行?”

“这个问题果酱厂动起来的时候你不是就问过了吗?你先给我好好读书,听到了吗?”

“那读完了书不还是回来干活挣钱吗?还不如早点开始……”

“你说什么呢你,读书是第一要紧事,我开村民大会念了这么多遍你一句也没听进去是吧,你以为我为什么建了厂还要建学校?”

“你不是有个亲亲儿子在省城搞文化工作了吗?还要我作甚?”

“兔崽子你再说一句!”

桥经过一户没有亮着灯的院子。

“哎哟!你要死啊,天黑了也不开灯,要摔死我呀!”“又不是看不见。”

“省这点电费做什么?开灯。”

啪。

灯亮了起来。

“诶,明天我要去趟庙里请几炷香,你去不?”

“要上到你大哥的坟上是吧,我就不去了,你去就行,我还要去地里呢。”

“嫂子前两天还说呢,要是樟家的小子回来一趟就好了。”“要那小子回来怎么?又搞迷信呐?”

“怎么就搞迷信呐。我哥和我嫂子感情不好你也知道,两三天就要吵架的,他自己没本事就一直拖着嫂子,去年不知道怎么亏了十几万出去,要不是嫂子逼问,还不说呢。你可别说出去啊。”“那她是,想知道钱花在哪儿了?那小子还能看这个呢?”“能啊。以前阿慧家大人你还记得吗?就是让那个小子看了,才知道是喝了酒跟人吵架,被人一酒瓶子砸了,又拖到西口的林子里扔了,大半夜醒转来身上没力气,要吐的东西堵在器官里死的。看完了他们立马去了西口的林子,果真找到了呀,那小子很灵的。诶呀怎么被你带偏了,嫂子不过是想知道那人是谁,他一直不肯说,到死也云里雾里的,想弄个明白罢了,钱不钱的早就无所谓了。”桥经过樟和梅的院子。

“我明天还得去下葡萄苗,你自己在家弄点吃的行吧?”“过段时间酒厂也要建起来了,你要是觉得行,就去试着做做,让汇树安排一个简单轻松的活儿给你,也不求挣多少钱你说是不是?”

“前几天桥又汇来钱了,我还是放在你床头的盒子里,要买什么就用。”

“我说你啊,还是要多出去走走,和人聊聊天也好,老这么在家待着,要待出毛病来。”

“你看你,又摇头。反正自从桥那个事儿以后,你就这个样子,我是说不好了。我知道你是不想听到别人谈论你,你受够了那种感觉,但你这个样子也没用啊。”

“唉,说到底还是人各有命啊。桥的命不在大落乡啊,咱们捡他回来,就要受着这些。”

“吃得差不多了我就收盘子了啊。”

桥绕过田埂,经过文竹和文兰的院子。

“汇树搞的那个果酱厂还真挺不错的,哥,我现在工资也不少嘞。”

“你见着汇树还有勉君他们倒也不尴尬?”

“赚钱有什么好尴尬的。我跟你说,之后还有个酒厂要建起来,我想要不就把地让出去,你以后去酒厂做工得了,平时有工资年底有分红,也不用天天操心天气收成,挣得不比种地少。你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自己的事了。”

“再说吧。”

“你别再说啊,这得提前想好了,要不然到时候被别人抢了先。”

“好好好,就听你的吧。哎呀我看你是比以前有干劲得多啊。”

“人嘛,总要向前走的。桥那小子哪天回来了,我可得好好谢谢他呢。诶,你明天记得再给樟伯送些菜去。”

“好。”

他经过沉默了三十年的石拱桥,经过寂静的池塘,经过三只土狗围在一起嗅闻腺体的石厂大门,经过半人高的篱笆,经过空空如也的晾衣绳。

他沿着月光照耀的道路,走到尚未开始新一轮耕作的田野中央,他躺在翻动过的土地上,将身体摆成“大”字形,大落乡特有的散发着葡萄芳香的泥土包裹着他,他的耳朵听到有蚯蚓穿行的声音沙沙作响,撞上月光时便化为溪流般美妙的叮咚声。他看到从自己口中呼出的水汽在空气中有了轮廓,继而有了变幻的形态。他对着月亮发问:“你说,我该听谁的?”

他眯起眼睛,但不敢睡着,他思考自己过去的一切,就觉得自己正从土地上升起,他升到屋顶的高度,再升到树冠的高度,升到信号塔的高度,他踩着一只鸟的背跳到云上,在云上,他听到了月亮的声音:我的答案来自土地。

他的灵魂极速坠落,重重地摔回到身体里,他从土地上猛地醒来,坐起身,看到有三只猫和四只狗蹲坐在他的面前,它们分隔排列着,围成一个半圆,每一只都背着光,只露出射电般的眼珠。桥一站起来,它们就四散跑远了。

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桥就坐上第一班大巴车离开了,大巴车空荡荡的,只有他和司机两个人,那司机也不说话,在车上放着一台唱戏的小广播,唱的是越剧红楼梦。他把声音开得很大,应该是为了避免自己睡着。桥以前没有见过这个司机,应该不是大落乡人。他坐在车上,满脑子都是月亮说的那句话:我的答案来自土地。

桥透过车窗回望自己的故乡,他明白,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时至今日-

“很好的问题,不过我认为他在提问的时候就已经有所倾向。”

“我不这么觉得。他是真的感到了迷茫和混乱。”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也如他一般,感知了逝者的过往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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