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县医院里来了这么一号人,他蓄着山羊胡,拄着一幅破拐,牵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男孩子。他一到医院门诊部,便就地坐下开始哭嚎:“要了命了!这黑心医院骗人钱财,还不给人治病消灾啊!要命了呀——!”
他戳了戳小孩,那孩子便也坐下扯开嗓子大哭。医院的人见了,纷纷停下来看着他们,不知道是闹的哪一出。有人认出了拄拐的老人,对身边人说道:“那不是县一中的老黄毛吗?”
“老黄毛?”
“对啊,你看他那秃脑袋中间,是不是有一撮黄毛?听说打娘胎里就带出来的,你再看那小孩,头顶中间是不是也有一撮黄毛?”
“这老黄毛是闹哪一出啊?”
“不知道啊。没听说这老黄毛腿脚不好啊,怎么拄拐了?”几个保安过来了,要把老黄毛拉走,他抱着孩子急吼道:“叫你们骨科主任过来!主任不过来我就坐死在这儿!”
保安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好去通知了岱。归鹤听了劝她:“这就是来闹事儿的,你下去了,定要被他纠缠不休。”
岱却持相反的意见:“不去就解决不了问题,问题解决不了他就要没日没夜地哭,我们是医院,怎么能让人从医院哭着回去呢?若是为治病来的,那我就给他治好。”
“我看那是心里有病,得去找心理医生。”
“那也得会会才知道。”
“您心脏又不好,我是怕他弄出个好歹来。”
等到岱与归鹤一起下了楼来,老黄毛抱着孩子已经止住了哭,一看到岱,他就又开始放声大闹起来,岱问道:“老人家,你有什么困难和我说,不要在这里坐着了,地上多凉啊。”
“我的困难?我的困难那是比天还大呀!你是骨科主任对吧?”
“我是,您说。”
老黄毛用手指着天,“好啊,那我问你,我儿子的腿是你给锯的?”
经旁人提醒,老黄毛的儿子数月前在金仙桥附近让车撵坏了腿,送到医院太晚,最后截了肢,主刀医生便是岱。老黄毛将那副拐奋力一扔,险些砸到岱的身上,“这拐就是你送他的?”归鹤看不过去,“有问题你就好好说,砸人做什么呢?你再这样我可就要报警了啊!”
“报啊,报去吧,但我今天就要把这事儿掰扯清楚!否则警察来了也拉不走我!”
岱拉住了归鹤,“老人家,是我做的手术。您儿子的腿送来的时候已经坏死了,不截肢他就是死路一条,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老黄毛才不听岱的解释,他继续哭天抢地,“哎呀——你们看看呐——看看我这苦命人,还有这苦命的娃儿!我有这一个儿子,每天在工地干的拉车跑马的气力活儿,你把他的腿砍了去,他可怎么活呀!我和这小娃娃该怎么活呀!”
归鹤气愤至极,她脸涨得通红,夹着哭腔反驳老黄毛:“你是要你儿子的腿还是他的命啊?命没了那才是啥都没了,师父好歹保住了他的命!”
“那说明你们都是庸医啊!没能力给他治好,还收这么多钱!
庸医啊!”
岱便问他:“老人家,那您现在是想怎么解决呢?”
“怎么解决?你问我怎么解决?好,我告诉你,要么把我儿子的腿还来,要么你把骗了我的钱还来!”
岱虽然态度和善,但其实一开始便没想着做和事佬,她不过是希望能在争吵和驳斥之前能多了解一点事情的原委。
“老人家,这可就是你的错了。一来这手术费不是交到我的头上,医院按照国家标准收的钱;二来金仙桥那儿的土路坑坑洼洼,是我弄的吗?是县医院任何一个医生弄的吗?你儿子当时的情况是,留腿不留命,留命不留腿,你是要你儿子活命,还是想从医院拉走一具尸体?”
“他没了腿现在躺在床上整日叹气,什么也做不了,还不如就给他个全尸呢!”
“都让开都让开!”
刚才岱与老黄毛争论的时候,医院的人已经去报了警,一队警察赶来医院,拨开围观的人群围住中间的老黄毛,怕他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一个年轻的小警察想让岱先去一边等着,他们来处理这件事,但岱推开了小警察的手,说老黄毛为她而来,逃了不解决问题。
围观的人们先前都忌惮老黄毛的那股疯劲不敢出声,如今见到警察在场,都纷纷有了些底气,几个藏在后面的人先开口道:“大夫救人一命,不好好谢谢还跑来闹,什么事儿嘛。”
“我说这老黄毛有点疯吧,这一见真是啊。”
“是个人都知道要保命啊,大夫没错。”
“就是啊,他这么闹弄得大家今天没法好好看病了。”老黄毛领来的孩子哭了半天又站了半天,这会儿应当是困了,靠在老黄毛脚边头一点一点,老黄毛本就知道自己理亏,又被一队警察围着,心里还是发怵,但想到家中的境况心酸劲儿就说什么也盖不住,他掩面落了泪,两条打不直的腿慢慢弯下来,蹲在岱面前发着抖。
在派出所的等候室里,老黄毛和孩子靠在墙角,眼珠斜着瞟岱和归鹤。
岱刚才和他争论费了好些气力,此刻也还捂着心口喘着气,她和归鹤把老黄毛扶起来劝他:“老人家,咱们去椅子上歇着,别让孩子着了凉。”
顾及到孩子,老黄毛也没有推辞,孩子坐在归鹤腿上睡了,老黄毛抓着岱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你们哪知道我的苦,老婆是个痨病早死鬼,儿媳生这娃娃的时候也没了,现在家里剩一老一残一小,你倒是教教我怎么活呀!”
“老人家,日子难过天天过。你要是愿意,我给你在医院寻个洒扫的活儿,解决你自己的生活总也够了,你儿子要是愿意,我帮他找个木工师傅学手艺,你看行不行了?”
老黄毛并不立马接受她的好意,“天底下能有这好事儿?我看你是蒙我。”
“怎么是蒙你呢?你看,我徒弟也在旁边听着呢,我不蒙你!”
“你徒弟那当然向着你嘛!你是主任,高门贵命,我比不上你们手里的一条狗!就是想看我狗一样地去死!”
“老人家,你怎么……”岱被老黄毛油盐不进的态度气着了,加上刚才本就还没有缓过气来,顿觉心口一阵绞痛,她捂着胸口拉风箱一般地喘着气,归鹤见了急忙把小孩放下,着急地大喊:“警察同志!警察同志!我师父心脏不好了你们快帮忙送医院!”警车呜哇呜哇地再次驶向了县医院。
那老黄毛身边一下没有了人,又见几个医生慌张地跑进了急救室,拽了一把迷迷糊糊刚醒来的孩子,“还睡!走了!”川几乎是跌进县医院的,他呆呆地站在急救室的门前,柳浪就摊在旁边的塑料椅子里,归鹤给她盖了一件大衣,那大衣上印着泪痕。桥在一旁搀扶着他,川脑子晕晕的也没听清楚出来的医生说了什么,只隐隐约约地闻到自己百日宴上那股充满鼻腔的猪油味。
桥陪着川去办了手续,回来的时候正好遇上太平间的人推着岱离开。岱的身子被白布盖着,只露出一点头发,躺在运尸车上又小又扁的一个。路上川问道:“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桥说:“什么事儿也不是。”
川的声音平淡低沉:“不,这是活着要经历的一切,是预演,是巧合,是荒谬,是任何事物。”
桥似懂非懂的,川又告诉他,他们不能将岱带回家下葬,还是觉得有些遗憾,桥问他为何,他答道:“她考上卫生院的时候就跑去签捐献协议了,当时我二十多岁,觉得这个世界无比美好,连带着她的这个决定也无比神圣伟大,你不知道,当时我看见她,就像看见一尊菩萨。”
“这的确伟大。”
“也许吧。但是桥,老师是个自私的人。”他掏出一支烟来点了,也是他第一次在桥面前抽烟。其实他对香烟的接受度不高,抽了半支咳得受不了便捻灭了,“我承认这很复杂,一时难以理解,但我认为并不矛盾。我既认为岱的行为光辉伟大,也觉得捐献的行为会让我,失去她。”
最终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回去吧。”
路上柳浪问川,“怎么跟爹说啊?”
“说啥,别说了。说了他一会儿也就忘了,白白伤心一场干什么。”
路上经过的街口似乎都一模一样,天也阴着,川觉得很烦,又没处发泄,于是那股猪油味又飘了进来。和炒菜时闻到的味道不同,只剩下油花糊在鼻腔里的感觉,是硬生生咽下了一缸未化开的猪油而带来的强烈的呕吐欲。
因为岱的事情,归鹤请了半天假,此刻也和桥一起坐在后座,他们四个人仿佛同坐在一口漆黑的棺材里,道路是焚化炉。
县里很多人都知道了岱的事情,川和柳浪一出门,总要遇见几个安慰他们的人,说着岱是多么可惜,说着老黄毛是多么不讲理,还说起他第二天竟腆着脸又来了县医院,说自己应该在那里有个差事,说着还自己哭起来,这样几次,柳浪觉得烦,便刻意减少了出门的次数。
帮忙收拾岱的遗物的时候,桥还是无法避免地遍历了岱的人生。
在那之前,岱捂着心口盘腿坐在一个高台上,见了桥她的脸上浮起微笑,却不开口发出一言,而是在心口抚摸了三下。
“您还有三件事未了吗?”桥问她。
岱点点头,伸出食指在桥的额头轻轻一点。
川他们虽然没有把岱接回来,但还是在公墓里立了衣冠冢。第一次去祭拜的时候,川见桥犹犹豫豫,有话要说的样子,便问道:“桥,有什么就说吧。”
桥带他走得远些,终于说道:“老师。其实……岱阿姨当年去签捐献协议,不是觉得这件事有多伟大,其实是因为害怕,她知道自己心脏不好,表面上热情,爱笑,看不出一点有病的样子,心里却是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的,她每天睡觉之前都要松一口气,因为自己又活过了一天。她时刻都在害怕,自己会突然倒下去,什么交代都没有,所以,捐献协议,就是她早早做好的交代。”
“你怎么能知道这些?”
桥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他接着说下去,“老师,岱阿姨想去卫生院的时候,还和你们的父亲吵了一架,因为父亲觉得医生的工作太辛苦,不适合她,但你觉得很好,救死扶伤,是积攒功德的事,所以很支持她,对吗?”
川的诧异更上一层,因为桥说的完全准确,而这些,作为家庭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从未向谁透露过。
“岱阿姨在抢救的时候,还有一点意识。没有害怕,而是终于释怀了,她希望你们不要哭,多笑,多吃,想完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没有然后了。”
“那个老黄毛,岱阿姨说,不必再去跟他纠缠了,只挑个时间给那小孩送点衣服吃食吧。”
川听了久久不能平复下来,他再次回忆起二十多岁的他们,照在岱身上的那道阳光依然存在,好像什么也没有变。许久,他才想起来问桥,“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老师,”桥抬起了头,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有千斤重,“我和你们,不太一样。”
桥从年年的葬礼上讲起,讲到自己是如何成为了汇树家的孩子,又如何在大落乡度过了非比寻常的少年时光,川觉得自己听到了一生中最离奇的故事。
“老师,我看岱阿姨的过去,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些。”
“我当然不会怪你,但是桥,这有点超出常人的认知范围了。”
“我知道,我也是想了很久才决定告诉你。”
“不,孩子,我的意思是说,这太像奇幻小说了,你知道吗?我想将它写下来,当然不会使用你的名字,很多情节也会做戏剧化的处理,你觉得怎么样?”
桥愣着,木讷地应下了,川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刚才说的,我都知道了。谢谢啊。”桥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说不上来,好像川会这样做也是他这份职业理所应当,他做了自己觉得应当做的,便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他感到岱摸了他的头顶,随后便像一阵风一样消散了。
不过川的这篇小说最终并没有完稿,川回到编辑部之后,的确用了很多时间来撰写这个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桥成了神仙一样的存在,吸气而万物生,呼气而万物死,川也把他自己写了进去,却是一个喜食动物血肉的青面獠牙的怪物。他每每写到关于自己的情节,就会闻到莫名出现的油腻猪油味,胃里直犯恶心,随之浮现的便是去祭拜的那天桥告诉他的事,这让他的写作极其艰难。
某一天,川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小女孩站在他面前,川问她:“小孩小孩,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女孩答道:“老头老头,我无名。”
“那你为何在此啊?”
小女孩掩面一笑道:“老头老头,你看看我的脸。”
川左看右看,都看不见女孩脸上的五官,“小孩小孩,我看你无眼无鼻,无耳无口。”
“那你再看看我的身子?”
川穿着她的脸往下看去,才发现小女孩的身子竟如同迷雾一般,“小孩小孩,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小女孩挥挥手,“来,来,来。”
于是从四面八方飞来了胳膊,手指,大腿,小腿,头颅,肚皮,心脏,肠,胃,肾,肝,肺,眼球,耳朵,舌头,牙齿,头发,小女孩的模样便渐渐清晰了,那竟是岱的模样,但她的声音和岱全然不同,她笑着说道:“老头老头,我受了你阿姐的恩惠,特来感谢。你阿姐已经升入九重之天做菩萨,叫你不必担心她。她的眼睛在我的眼眶里,她的心在我的胸腔里,她的肝在我的肚子里。老头老头,你要是想阿姐,就抱抱我。”
在梦里,川不受控制地听了女孩的话,可他刚伸出手碰到了女孩的身体,她瞬间就变成了一具木偶,她的胳膊,手指,大腿,小腿,头颅,肚皮,心脏,肠,胃,肾,肝,肺,眼球,耳朵,舌头,牙齿,头发又纷纷掉落,飞向了四面八方。
川惊叫着醒来,柳浪在厨房里探出头来,“喊什么呢?差不多该吃饭了啊。”
“柳浪,你能再炒碗猪肝吗?”
“啥?”
“我想吃炒猪肝。”
“你这时候说,我饭都做完了。”
川从躺椅上跳起,头发也顾不上理便跑出了家门,过了一会儿拎回一袋猪肝来,自己择了韭黄来炒。柳浪觉得奇怪,过去他是不怎么吃这些东西的,“怎么今天这么想吃啊?”
川使劲点着头,大口大口扒拉着,他想着那个古怪的梦,他吃下炒猪肝,就觉得岱的灵魂回来了一点,那股油腻的猪油味也慢慢消散了。柳浪没有看见,川的一双眼眶里最终还是落下了泪。
川在反复无常的生理恶心中写到了小说的**部分,以桥为原型的通天金仙正挥舞着法器前来捉拿青面怪物,可那怪物阴险狡诈,化作商贩引入人群,未免伤及无辜,通天金仙也幻化为一个和善的老人模样,在京城市集中与那青面兽斗智斗勇。
工作的时候川是很忙的,他要安排下一期杂志的文章,要督促收下编辑的工作,要审稿改稿,还有和其他部门的协调商议。因此他的写作往往发生在下班之后的办公室,柳浪注意到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每次问起,川都说自己在重启创作生涯。
柳浪听了多要笑话他:“我跟着你这么久,都重启过十几回了,哪次成功了?”
“这次不一样!”
“明明每次都一样。”柳浪摇摇头,知道单凭自己劝不了川,便也随他去了。
川找到桥,第二十五次向他询问更多的细节。“桥,你再给我描述描述,是什么样的感觉?你的意识是清醒的吗?从头到尾需要多少时间?”
他们坐在一家川菜馆子里,要了一份红锅,锅里红油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辣味冲到桥的鼻腔里,他觉得痒痒的。川此时已然是一个好食内脏的家伙,他点了毛肚,猪肝,脑花,鸡心,鸭胗,各一份,两片嘴唇吧唧吧唧上下翻动,吃了一嘴油花,脸上也泛起油光。
“诶,桥,你吃啊,这家的口味真是绝了。”
桥点点头,“老师,我要走了。”
其实桥很早就递了辞呈,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察觉到了川身上的变化——他的脸越来越圆,肚子越来越大,下班之后就在办公室待到半夜,一进去就能看见他在写那部小说,他写得不顺畅,经常抓头发,导致头顶也越来越稀疏。每次写到以他自己为原型的情节,川就时不时地跑到洗手间干呕,结束写作之后就会在夜宵排挡里就着啤酒吃炒猪肝。
对于桥要离开的决定,川既没有表现得多惊讶,也没有多惋惜,他只喃喃地说道:“丹霞是有啥不好吗?”
“没有,丹霞市很好。”
“哦,那就是我不好了。”
“不是。”
川终于停下了咀嚼,他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啤酒,问道,“桥,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把你的经历写成小说吗?”
桥摇摇头。
“我在大落乡第一次见到你,看到你写的文章,你不知道那对我来说是怎样的触动。我十七岁的时候,读鲁迅,读王阳明,世人皆可以为圣啊,我热血沸腾,我对我的老娘说:娘啊,我也要像那革命斗士一般,用我的笔来震撼一代人。我写啊写啊,你猜怎么着,根本没人想看我的文章,哈哈哈哈哈……”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接着说道:“没人看啊,那怎么办呢?我那老爹是个生意人,自己没什么文化只懂赚钱,他最开心的就是别人说他的儿子闺女有文化,有修养,我不能给他丢人啊。我就曲线救国,当上了《新日》的编辑。没人看我的文章,那我就看你们的。这么多年,我看过的文章没有上万也有上千,但我在大落乡读到你的文章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时间流动得好快好快。”川又倒满一杯酒,一口饮下。“你,桥,十七岁的脸在我面前,从那天开始我就经常听见‘嗒,嗒,嗒’的声音,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我找了很久很久,发现那是我家里的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好吵,真的好吵你知道吗?”
川点起一支香烟,继续说道:“桥,我没什么机会了,但我还想试试,试一个能让别人看我的文章的机会。”
饭店的服务员走了过来,她提醒川室内不能吸烟。他有些懊恼地捻灭了半截烟。
“老师,您能写,给大落乡的宣传文章,我仔细看过,特别好。”
川听了又戏谑地笑起来,“你觉得那是好吗?那可能是好,但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好。我想要的好,是用笔墨创造出来的,月亮百年不落的,耶稣佛祖都俯首的,犬马牛羊都能人言的,所有不可能的与想象的!”他说到激动处,直起身来直拍桌子,引得周围几桌客人纷纷侧目,他稍稍冷静下来,把剩余的啤酒喝尽,“原本我都已经渐渐淡忘了这种感觉,但是桥,你又出现了。还记得我们去阿姐的坟上祭拜吗?你告诉我,阿姐当年签捐献协议,是因为害怕,是给我们的交代,你告诉我你和常人不一样,告诉我当年看到的阿姐身上圣母一般的光辉其实也是虚幻,她也会怕,而且怕了半辈子,死亡将她解脱。”他指着还没有下到锅里的一碟猪肝问道:“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是猪肝。”
“非也!这是阿姐在人间的代言,我知道的,她现在在九重之天做神仙,专管凡人五脏六腑之事,可她自己却没有五脏六腑,去哪儿了?去了东边,去了西边,去了北边,还去了南边。古时用牛羊做牺牲,今日我就用这些动物内脏做牺牲,给阿姐的五脏六腑拼凑起来。”说着,川将这盘猪肝全都拨进了锅里,“来,我们要支持阿姐的工作。”
“老师……”
川不管桥说了什么,自顾自吃得摇头晃脑,摆了摆手,让桥可以自行离开不必管他。桥站起身鞠了一躬,这便是二人的最后一面。
桥从饭店离开之后,川还在那里坐了很久,他一个人吃完了剩下的菜,一边吃一边哭,一边哭又一边笑。直到后半夜才回到家,沉沉地睡到了第二天中午,一夜无梦却觉得筋疲力尽。他没找到柳浪,便打了电话给她:“你去哪儿了?”
电话那头柳浪的语气充满了责备,“你说你,桥要走了也不来送送,睡得这么死,叫都叫不醒。”
“走了?不是下周吗?”
“啊?”柳浪似乎不太理解川的话,“一直就说的是今天,你这人,唉,不知道怎么说你。他马上检票进去了,你也来不及过来了。”
可川怎么也回忆不起桥要离开的具体时间,他知道桥是确确实实说过几次的,只是自己听完,又立马埋头到工作或者写作中,所以总觉得还早吧。他瘫软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头疼还完全散去,他想起昨晚和桥说过的那些话,并没有半句虚言,他闭上眼睛,月亮还在,佛像向他俯首,犬马口吐人言,他开怀大笑,笑得眼泪从眼角流下。
难的是桥离开之后,川的小说创作就陷入了瓶颈,他回去的时间越来越晚,新创作的情节却越来越短,他在办公室抓耳挠腮,偶尔还要摔东西。一日深夜柳浪来编辑部给他送夜宵,是川要求的一盅猪心汤,柳浪自己是不喜欢吃的,她便在一旁坐着,翻翻川的手稿,川见了颇有些不满,“你放下,别给我弄乱了。”“姑娘明天回家来,你记得回来吃晚饭。”
他从汤羹的热气中抬起凌乱的脑袋,眼睛上蒙了一层白雾,“不行不行,马上就写到下一个关键的章节了,明天还是不回去了。”“写不来你就别硬撑了,一个礼拜前你就说这关键章节了。”“没有灵感,我难啊。”
“我看你是没有桥才难。”
“你说什么?”川听了猛地站起,眼镜片上白雾渐渐退去,显现出后面那一双布满血丝的瞳孔来,因为羞愧和恼怒,他浑身发抖,呼吸也沉重了许多,柳浪见他这样,知道自己戳了痛处,却也不愿再给他留情面,“我说,你,川,没有了桥,就是写不来文章。改别人的,你行,自己写,你还是算了吧。”
砰!川气得拍桌子,柳浪可不怕他这一套,“我还不知道你吗?我们从阿姐的坟上回来,你那天是容光焕发,没瞎的都看得出来你心里高兴,自那时候起你就日日夜夜写这小说,我以为又是接了什么宣传任务呢?你找桥来家里吃饭我又不是聋的,你这厚厚一沓,能有一页是自己创作的吗?”
“出去!出去!”川不想再听,抄起汤盅砸到了墙上,猪心片掉到地上,办公室里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柳浪收拾了饭盒,没再说一句话离开了。川看了一眼腕表,已经是晚上十点二十六分,腕表秒针滴滴答答的声音和他脑海中时常想起的挂钟秒针嗒嗒声混合着,他感到头疼欲裂,猪油的味道又悠悠泛起,他摔倒在真皮座椅里,痛哭流涕,对着天花板喃喃道:“阿姐,你带我走吧。”
时至今日-
晚山棠没有说话,对这整件事中的所有人,她没有赞许也没有批评,全程默默地听着,安静地就像我那一生都哑口无言的母亲。
此时夕阳完全沉没在海平面一下,沙滩上也亮起了照明的灯光,空气中还残留着余热,让海风显得合乎时宜。
晚山棠这时候才又问道:“她是怎么走的?”
“谁?”
“你的母亲。”
“她躺在阳台上的懒人沙发里晒太阳,突然拍了拍我的肩,指着太
阳告诉我,她要回去了。然后闭上双眼,再也不向我挥舞手臂。”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