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新日

一九五八年,丹霞市朔北镇上最著名的企业家重峦喜得贵子。这是他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儿子。这个孩子从他母亲的产道里滑出之后,没有马上发出婴儿的啼哭,来到人世间的第一口气在肺部滞住了,他像一条鱼一样在空气中张着嘴,直到一双手将他倒提起拍打他的脊背,川这才向世界宣告了他的诞生。也是从这一刻开始,他的姐姐——岱——奠定了自己在川人生当中的地位。

川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气不是医院特有的消毒药水的味,而是环绕着母亲的血腥味,车座椅布料的发霉味,还有朔北镇往县城去的颠簸土路上扬起的沙尘味。有一个梳着背头戴着眼镜的男人在一旁跳脚,另一个穿着灰黄外套皮肤黝黑的中年人弄来几条毛巾,和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一起包裹住**的川,把男人推进副驾驶,一脚油门,直往县医院冲去了。途中,他刚刚生产完毕的母亲还太过虚弱,便是由岱怀抱着才落生的川。

日后川时常用自己出生时的这段经历作为自己有福气和岱如神女般圣洁的象征。他的家人同样也是这么认为的,在川的百日宴上,他的父亲大宴宾客,定下了朔北镇上最有名气的福缘饭店,连摆了三天的酒席。他们穿着订做的西装和旗袍,在大厅中央拿着话筒向宾客们致辞:“欢迎各位来宾朋友今天来到这里参加我儿子的百日宴!”

哗啦啦啦……掌声掀起一阵**,把摇篮里的川吓了一跳,他哇哇大哭起来,母亲将他抱起轻拍他的脊背,这让他想起出生那天时的情景,愈加放声地哭泣。

父亲见了却也不着急,他继续说道:“各位来宾朋友,看看,这是一个小婴儿在用他的方式表达欢迎呢!他还不会说不会写,哭就是他的欢迎仪式!你们想想一个婴儿出生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是哭啊。哭,是个庆祝自己来到这个精彩的世界。所以现在他的哭,就是在欢迎各位今天能来参加他的百日宴!”

这一天,朔北镇几乎所有人都来露了脸,开厂子的小老板,厂子里的工人们,饭馆后厨的帮工,种地的老农民,都来福缘饭店吃上了一口热饭,都向大厅中间如弥勒佛般端坐笑着的男人道了祝贺。

宴席总共用掉了一百六十只肉羊,二百八十只三年龄的雄鸡,二百八十只三年龄的母鸡,三百头吃着天然蔬果长大的黑猪,三百六十条三斤重的草鱼,还有三百六十只大甲鱼。服务员们轮了一班又一班,撤下空盘再换上新的。那些埋头进食的客人们,一个个抬起头来嘴上都糊着一层油脂,脸上泛着酒精作用下的潮红,这些大肉菜的气味让福缘饭店的大厅闻起来像一个猪油罐子。

川在祖父的怀里也闻到这些饭菜飘出来的香味,对于这个年纪的他来说还过于油腻。他饿了,但他不会说话不会写,只能哭。大厅里有几百人在说话和吧唧嘴,岱首先看到了川的哭泣,她拍拍父亲,“爹,小弟在哭嘞。”

父亲招招手唤来母亲,把孩子递了出去,“带去喂喂吧。”他的脸上一直挂着那副弥勒般的笑容,川见过却在日后不再记得了。

川从父亲的怀中滚落变成即将成年的少年人。那时候家中的生意经历了波折,已经及不上百日宴时候的辉煌,但比起一般人家还是富裕许多。岱成了朔北镇上的一个卫生员,每日背着小药箱跟着师父去朔北镇下面的各个村子出诊。这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很幸运地降生在这个家庭中,免去了以**的婴儿状态出现在郊外水沟的悲惨命运。岱学的是骨科,她缝补皮肉就像她的母亲缝补衣裳,她知道骨头如何生长就像农民知道秧苗如何长大。她的缝针手艺在卫生院里颇受好评,师父和其他医生常常叫她“裁缝”。她梳着一条长辫子,末端用红布系好,她经常穿着一条靛色的棉布裤子,指甲修得很齐,她的手沾过红色的血和透明的组织液,没沾过泥。

“阿姐,我今天在回来路上摔了,你给我缝几针吧。”川经常这样调侃岱。岱听了,便作势要拿缝合针去修补川那不存在的伤口,“好啊,我可得给我的好弟弟细细缝上十几针来,缝得牢牢的,再也不会蹭破了去!”

最终的结果往往惹得川连连求饶,“哎哟好阿姐,你放过我吧,我早就愈合啦!”

“愈合了?我可不信,来让我瞧瞧。”二人又嬉笑着打闹起来,岱的长辫子垂在身后,一活动就充满韵律地甩来甩去。

她的这条辫子还给自己甩来了诸多死皮赖脸的追求者,其中有一个是朔北镇丝厂老板的儿子,据说这人为了见上岱一面,自己从三层楼梯上滚下去,摔了个头破血流。来卫生院的时候自己用包毛巾捂着脑袋,看起来滑稽又可笑。

他大喊着:“我的头摔破了!我要缝针!”

卫生院的几个卫生员就一起围过去,给他检查消毒。此时岱正跟着师父去了一个农户家里出诊,并不在卫生院里。这个男人左看看右看看,不见岱的身影,便要求道:“岱在哪儿呢,让她来给我缝针,我要缝针!”

“她今天不在,别的医生也能缝。”

他不乐意,在卫生院发起疯来,甩开了几个卫生员,说什么也不让他们继续处理,“我不管,你们把岱叫回来,我就相信她缝的。”

卫生院那他没办法,只好找了人赶去出诊的农户家里喊岱。偏偏那个农户住的远,一条土路七拐八拐一不留神就要迷路,派出来的人找了两个多小时才终于碰上他们。

岱一见到他便问道:“呀,你咋也来了?”

“裁缝,丝厂老板的儿子摔破了头,嚷着要你去缝针呢,我们说别的医生也是一样的,他不听,这会儿坐在卫生院发疯呢。”岱听了,先关心他的伤情,“摔得严不严重?”

“没多严重,缝上两三针就好了。就是这人一股愣劲,非要找你。我看别是对你有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岱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竹林里一群麻雀被惊起,师父敲打她的脑袋:“姑娘家家,笑这么大声,你倒是注意点。”

“师父,不好笑吗……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没一会儿,三个人便一起笑起来,互相搀扶着回了卫生院去。

天已经渐渐黑了,其他卫生员们该下班的下班,只留了两个值班的还在那里。嚷嚷着要岱来给他缝针的老板儿子头上贴着纱布,靠在卫生院的长椅上垂着头睡着。

师父推了推他,“喂,小子,裁缝来了,你哪儿破了啊?”男人从昏昏沉沉当中惊醒,见到岱,他连忙指着自己的额头,“这儿这儿这儿,岱小姐,我头摔破了,你快给我缝缝。”“行啊,不过我这边给你缝完了,可保不住下次另一边又要摔破了。”

“不会不会,谁不知道岱小姐缝针的绝活,你给我缝完了,我这辈子都不会破了。”

在场的人都掩着嘴偷偷地笑,岱去取医疗器械的时候冲着师父他们做了个鬼脸,这让他们终于都笑出了声。

“各位姐姐,你们这是在笑什么呢?”

“没有没有,没笑。”

“怎么没笑嘛,我都听见了,哎哟……”

岱麻利地给他擦了消毒酒精和麻药,开始给他缝针。岱的缝合针穿过他额头的皮肉,麻药已经起了作用但他还是装模作样地乱叫着。缝针的过程几分钟就结束了,岱“啪”地拍了一下他的头,“哎哟,疼啊。”

“缝完了,回去吧。”

“啊,这就完了?”

“怎么,不过瘾,那来给你拆了再来一遍?”岱说着就要上手,男人赶忙捂着头点头哈腰地离开了,岱和目睹了一切的卫生员们搂在一起笑得仰天捶地。她远远望着那个男人的背影,补了一句:“回家记得炒碗猪肝补补血!”卫生院里又爆发出一阵笑声。

川在1995年收到一封来自大落乡的信件,信里充满了年轻村长质朴又真挚的情感,在信纸上是大落乡光芒万丈的未来,他合上信纸对面前的人说:“可以啊叔,正好我们杂志今年要开设新的乡村板块呢,就拿你推荐的大落乡做范例!”

“诶呀好好好,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诶,你这说的好像是我特意给他们开的后门一样。这信我看了,很真诚,过几天我就带几个编辑一起采采风,肯定能出好稿子。”

“行,那我这就回去通知他们,让他们准备准备。”

几日后,他们坐在汇树家中的一张圆桌周围,品尝了大落乡独有的葡萄美酒,并对那位皮肤白净的村长夫人所推荐的少年留下了深刻印象。少年也在一年多以后,顺利地通过了编辑部的考核,成了他的学生与下属。

想必各位都知道,这个少年就是我的父亲,桥。

来到《新日》的第一天,桥终于实现了自己八年前许下的生日愿望——希望自己和周围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川将他介绍给了编辑部的许多同事,他们恭喜桥的到来,与他握手拥抱,这些热烈的欢迎让桥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因为他知道自己终于不是作为特殊的人而收到周围人的笑脸。如果可以,桥甚至希望就这样淹没在人潮中,我原本对此感到困惑,但随着我们愈发深入的了解,我也慢慢理解了他的想法。

办公室里,川拍着桥的肩膀鼓励他,“桥,我当时看了你的文章就觉得你是个好苗子啊,现在来了《新日》,就跟着我好好学,好不好?”

“好的,主任。”彼时的桥面对着川,确实地幻想了自己将在这充满油墨味的编辑部里度过漫长的一生。也确实有这么几年,他幻想的生活好像成了真。只可惜这世上的事大多不能如意,桥最终还是离开了《新日》,离开了丹霞市。其中的缘由追根溯源,还是要说回到川的身上。

川声情并茂地向桥讲述了自己的姐姐年轻时候给丝厂老板儿子缝针的趣事,同时也给桥展示了他在以这段故事为原型的短篇小说里对细节的戏剧性改编,桥看了,问他是否确有其事。

“那当然了,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桥又问道:“那后来呢,她和这个丝厂老板的儿子还有再见面吗?”

“后来啊,见面是有的。那男的总在卫生院门口晃悠,又不敢进去找她,后来可能是他老爹也觉得自己儿子丢人,就来把他带回去了。听说吃了一顿家法,便没再出现过了。”

“那么,您为什么没有将这一段后续作为结尾,而是选择了留白呢?”

“你刚才的提问就是我希望达到的效果,我们的文学要给予读者想象,他们就能在我们书写的树干上生发出无穷的枝杈来。”“可是这样难道不会留下很多遗憾吗?”

对此,川的回答是:“无数的遗憾组成了我们的人生,你说是也不是?知其难得圆满,才能对现有的更加珍惜,懊悔,痛惜,不甘,大喜过望,也都更加真实可感。”

桥思索了一会儿道:“但我还是觉得,完满结局的故事更好。”川听闻后大笑,“哈哈哈哈哈……也罢也罢。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先出发吧!”

他们要一起去岱的生日聚会,如今的岱正在她出生的县医院里担任骨科医生。她以一手“不疼不麻不流血”的缝针手艺在病人当中有口皆碑。这也是桥第一次见到这位频繁出现在川口中和笔下的女性——她已经有了几根白发,身体挺拔健康,在家里穿着一条宽松的棉布裤子,那条长辫子还是垂在身后。见了桥,她倒像是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似的,“哎哟,你是桥吧!我早就听说你了,来坐坐坐。”

自打川从大落乡考察归来以后,便时常在柳浪和岱的面前提起这个在葡萄棚里发现的少年。川惯于将与桥的相遇描述为一场梦幻的奇遇——有一迂腐宋人穿井得金,自此一改颓势,梦里酒后,无数盛名都在向他涌来。

柳浪张罗着酒菜,岱将桥左看右看,川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口,嘴里哼着小调,岱问道:“你知不知道,川刚从大落乡回来的时候怎么说你吗?”

桥摇了摇头。

“他说啊,大落乡是口深井,你是那井里的金子呢!”

川在一边哈哈笑了,桥连连摆手,他回想起大落乡那些将他奉为金仙再世的人们,心里只觉得可怕。川的笑声传到厨房里,牵出了一个和岱同样梳着长辫子的高个少女,她的嗓音洪亮,一开口就能让一屋子的人都听个明白,“哪里有金子,可要给我看看?”

少女将两碟肉菜呈上桌,她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健康干净的长胳膊,又麻利地去橱柜里拿酒,“师父,您喝什么?”“红酒!”岱回答道。

少女没有放弃之前的问题,“什么金子,不能给我好好瞧瞧吗?”

众人说笑着将桥介绍与她认识,她也很大方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归鹤。”桥注意到她的眼睛,是罕见的琥珀色,桥看着她的眼珠,就好像回到了童年时仰望过的星空。

归鹤是岱在市福利院资助的孩子,上完了学便跟着岱在医院实习。岱高兴地拍着手,给大家的杯子里都倒了酒,“多好啊,川,你有了中意的学生,我也有了中意的学生,来,干杯!祝贺我们的事业后继有人!”

“干杯!”归鹤的声音在一群人当中格外明显。他们碰杯,红酒摇晃着,把每个人的笑脸都倒映在酒杯里。

时至今日-

“我也很好奇,你是为什么踏上这段旅程?”晚山棠拨弄着她的头发提问道。

“因为我想了解我的父亲。”

“那是什么原因导致你不能从母亲那里了解他呢?”

“因为我的母亲从未开口说过一个字,并拒绝告诉我这些,还有在两周前,她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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