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午,大落乡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桥消失了。
怎么消失的?有人赶去问樟,但樟看也不看一眼,“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难道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人们传来传去,也没传出个究竟,有说自己在凌晨听到自家的狗叫唤,大概就是那时候看见了什么,有说自己梦到仙人托梦,要来大落乡收回自己的东西,也有说自己前几日就有预感要出事,如今果不其然应验了的。
在这一点上,樟和汇树还有勉君是一致的,但凡提到桥的消失,在他们这里都只能得到一句“不知道”。桥消失的传言随着时间流变为他修行已满,在日出的时候回了天上去。当初吵嚷着修庙的人中没有去报警的,你一问便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要报也是樟去报啊,我又不是他爹。”
那么此时的樟在做什么呢?
他坐在桥头的石墩子上,手里牵着老水牛的缰绳,对面有一株十几年的老桃树,已经过了春天开花的时节,只剩下漆黑扭曲的枝干,“老牛啊,你我如今也要分别了。”
那老牛似乎听懂了樟的话,哞哞地叫了两声,眼里噙着泪一般,来回踱着蹄子。此时汇树拎着一个塑料桶从旁边的大棚里钻出来,他的脸被棚内闷热的空气蒸得透红,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他朝樟挥了挥手:“樟伯——”
汇树拎着桶小跑到樟身边坐下,呲着一口白牙向樟宣传自己的得意之举,“樟伯,我拿给你的那期《新日》看了吗?乡村评议板块,一整个板块都是咱大落乡,咱的葡萄呢!”
樟点头,“看了。你们年轻人有办法,是该交给你们去做。”“樟伯,上周咱们就接到了好多经销商的订单,要来大落乡收葡萄呢,我看了看,比直接拉到市场上去卖还能赚呢!下个月,葡萄酒和果酱加工厂就要建起来,你看着吧,咱们还大有可为呢!”
“嗯。”
“樟伯,你这牛是要拉去哪儿?”
“去镇上,卖了。”老水牛的尾巴左右拍打着身体驱赶蚊虫,一边啃食着路边的野草,汇树摸了摸老水牛磨损严重的双角,“卖了?这老牛要卖了可心疼啊。”
“老了,大落乡没他发挥作用的地方了。”樟把吸进去的烟吐成云朵,好像在说牛,也好像在说自己。
勉君牵着辉山从院门里闪出来,那孩子推着一辆擦得锃亮的凤凰牌自行车,斜挎着一只军绿色布包蹦蹦跳跳地走来,见了坐在桥头的汇树和樟,勉君招呼道:“樟伯,这么早啊。”
没和他多寒暄几句,勉君又马不停蹄地将话头转向汇树,“一大早的就搞成这样,家里衣服不够你换的!”她和丈夫之间这样的对话时有发生,尤以葡萄收获时节最盛。不过汇树也从来不反驳什么,他拿毛巾抹了抹脑门的汗,冲儿子摆摆手,“快去上学吧,别迟到了。”
辉山头也不回地扭着屁股骑车走了,勉君在他身后颠着小步子边追边喊,“慢点儿——”。
“会骑车了?”
“啊,在镇上见了眼睛都直了,闹着要买。我看玩不了几天就腻了。”
勉君却不同意这个说法,“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怎么尽往差了想他,这学得不是挺好嘛?”
樟在一旁笑起来,他的香烟还剩一点二厘米就烧到了尽头,他将香烟攥进手里捻灭,隔着层层老茧,并不觉得痛。远处已经没有辉山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天也完全亮起来,老牛又哞哞地叫了,像是催促一般。
樟摸了摸牛角,“你倒是急了?”
他背着手牵着拴牛的草绳,沿着刚才辉山骑过的路一步一步走着,他的动作很慢,每走一步都像是要把腿从淤泥里拔出来似的,汇树远远地看着,觉得樟是拿他的两条小腿做着拐杖。在心里默默地把修路加进了工作日程中。
大落乡通往学校和镇里的这条大路,最初由泥土构成,上面经过如今大落乡村民们老祖宗的赤脚,前后伴随着牛羊鸡鸭的脚印,后来赤脚们穿上了布鞋把土路踩得更实,传说一个活到九十九岁的老人在这条路上行走时突然去世,他的葬礼上从南边的天空飞来一只孤零零的大雁,那大雁抻长脖子引吭三声,便绕着一棵杏树飞了三圈后离开。第二天大落乡第一个起床的人来到田里,看见杏树的枝杈上坐着一只母鸡,那母鸡正下方的地上,有一颗金蛋。你现在去问大落乡八十五岁以上的老人还能知道,那金蛋端端正正地立着,风吹不倒,人踢不动,只有拿一块方正的红手帕双手去捧才能拿起。而那金蛋也是货真价实的金子,那母鸡整日蹲在杏树上从不下来,每日清晨树下的地上都会有一颗新的金蛋。上上上任的老村长看着越来越多的金蛋,大手一挥道:“卖!”。
一箩筐的金蛋给大落乡带来了一箩筐的钞票,拿到一箩筐钞票的上上上任村长看着那条土路道:“修!”
大落乡的农户多,工匠也多,路修得自然也很快。这条路上扬起从未扬起过的沙土,被修得平整又漂亮,路的两边撒上统一的草籽,春雨一下,就蹭蹭地长起一片绿色。这条路修完的那一天,上上上任村长还带着大家放了鞭炮来庆祝。
可第二天,人们就惊讶地发现,那只下金蛋的神鸡和她栖息过的杏树,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土坑,留在路尽头。不少人说是因为贩卖金蛋的行为触怒了神鸡,她不会再给大落乡带来财富,对此,上上上任村长咂摸着烟斗说:“人要做事才叫人,财要花出去才叫财,藏在家里不动的只是臭鸡蛋!那神鸡就是专为大落乡修路而来的,现在她是完成了使命上天汇报去了,没有不敬,没有冒犯!”
上上上任村长拍了板,也就没有人再说什么不好的话。这条路也就默默无言地背起大落乡的上百上千个脚印,在几十年间沉降了零点六厘米,看着两边的稻田变成了葡萄大棚,看着当年修路的青壮年变成驼背的老头,看着牛车长成四个轮子的铁皮车,突突突突冒着黑烟,在路上压出轮胎印,标志着大落乡进入了新的年代。
辉山的自行车压出的车胎印比起拖拉机和汽车的细很多也小很多,对于路来说,只是它经历过的千千万万条车辙中不起眼的一小条,但辉山留下的车辙印却在后来的日子里越来越大,成为大落乡里人人都要瞩目的一条。
在辉山留下自行车辙的一个月后,以他命名的大落乡“辉升”果酱厂率先建了起来。这是大落乡的大事,汇树组织了一场盛大的剪彩仪式,就在路的尽头。今天,你推开果酱厂的大门,院落的正中央就是那个杏树消失后留下的大土坑。
剪彩仪式这天,辉山也跟着勉君去凑热闹,前两天他看见自己的村长父亲从衣柜最底下抽出一套笔挺的西装,他认真地把衬衫洗好熨好,站在镜子前转着圈地照。勉君把自己梳头用的桂花油拿来,给他抹了一个时髦的油头,活像辉山在报纸上见到过的一些企业家。
“你这桂花油也太香了,弄得像个小姑娘似的。”
勉君听了大笑,“哈哈哈哈,你是小姑娘?那厂子你忙前忙后了一年多,我看你是嫁女儿的老妈妈!”
这位“老妈妈”骑着比辉山的大一号的凤凰牌自行车来到了果酱厂的大门口,早就有不少村民等在这里,他们有些人是泥瓦匠木匠和油漆匠,果酱厂的落成有他们的一半功劳,还有一部分是已经报名了的预备工人,大多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他们的老父老母种葡萄,他们就来这里把葡萄加工成果酱。
汇树发言之前,把西装的领子捋直,从右边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来,“各位乡亲们,我很荣幸,今天能在这里发言。这一年多来,果酱厂的建设大家有目共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离不开我们每一位勤劳朴实的村民!还有各位在果酱厂落成之前,就踊跃报名的人,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在果酱厂,发光发热,果酱厂也一定会因为你们,造就辉煌!”
人群里冒出一句嘹亮的“好!”,现场便爆发出经久不衰的热烈掌声。站在话筒前的汇树此刻因为日晒和激动心情的双重原因,面色通红,汗流浃背。头顶桂花油散发着甜腻腻的气味,汇树闻着总觉得饿。觉得饿的不仅是他,还有在路边草丛里躲着的一只蜜蜂,嗡嗡地飞过来转了几圈后落在了汇树的头上。
汇树没有觉察,周围的人也没有觉察,太阳高高地照耀着,汇树宣布道:“好!那么现在,剪彩仪式正式开始!”
从大门后面鱼贯而出六个穿着红裙子的姑娘,每人端着一个木头盘子,盘子上摆着一朵红色丝绸大花,六朵大花之间相连,六个姑娘站成一排,接着从人群里上来四个代表,他们也都穿着干净利整的衣服,脸上挂着笑容,纷纷站到六个姑娘之间,拿起木头盘子里的剪刀。汇树站在正中间。
咔嚓。
剪刀落下,两边早已等待着的礼花“砰砰”响起,彩纸飘到汇树的头上,终于吓走了那只蜜蜂。汇树笑着看向勉君和辉山,然后感到一阵头晕,倒在了地上。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上车送去县医院,一阵混乱中还有几个女人和小孩哭了起来。
“你们哭什么嘛!这人又不是死了,我还没怎么呢,你们倒先哭上了。”勉君拉着辉山上车之前,对着人群甩下这么一句话。
汇树没多久就醒了过来,一睁眼就迷迷糊糊地问剪彩的事情,“剪彩结束了?”
勉君正在一旁接热水,听到汇树的声音头也没回,“早结束了!”
“你剪完就晕倒了,咱们在医院呢。”辉山补充道。
“你这脑子到底想的什么?热得慌你吭一声啊,脱件衣服又不会少层皮,医生说了啊,你是中暑加上前段时间太累,还有情绪过于激动,好好躺着休息吧你。”
“那厂子那边呢?”
“都各回各家了啊。你急什么?他们是种庄稼的,又不是刚断奶的,没了你转不动了不成?”
汇树这才放下心来,勉君削了一个苹果给他,“喏,樟伯送来的。”
“哦,说起来,今天好像没看见樟伯。”
“来了,他没和咱们站在一块儿,躲在外面路边听的,我们送你来医院的时候才看见的他。”
汇树听了长叹一口气,“唉,他这是心里有芥蒂啊。”“为啥?还是因为桥?不应该啊,桥都离开这里了。”“到底是不一样的嘛。再怎么说也是自己儿子,心里肯定空落落的。” 他把苹果递给了辉山,“你吃,我喝水就行。”辉山笑盈盈地收下,亮出门牙“咔”的一口下去,那苹果溅出汁水,辉山和苹果一样敞开嘴笑着。
果酱厂正式投入生产那天在院里那个土坑周围放了八响鞭炮,穿戴着工作制服的工人们鼓掌欢呼,四散到各个车间里去辛勤工作。汇树拉着几个青年,把剪彩仪式那天拍的许多照片张贴到布告栏里,照片旁边则是他前一天晚上写了又改,改了又写的千字长的介绍。有很多人觉得那是县里派给他的任务,因为这一天布告栏旁边还停着一台面包车,车门上贴着“鹤鸣县电视台”,一个穿连衣裙的记者和一个抗摄像机的男人在等着。他们拍下了果酱厂热闹的开工仪式,还有汇树张贴布告栏的过程,穿连衣裙的女记者举着话筒问道:“村长您好,能给我们谈谈建设果酱厂的初衷吗?还有您今天的感想如何?”
汇树把手上的灰在裤子上一抹,面对着女记者春风满面地说:“果酱厂,是我们大落乡迈向新台阶的标志,代表我们大落乡的葡萄产业开始向更深,更精,更好的方向发展。同时还为大落乡和周边乡镇,创造了很多就业岗位,也是相应咱们国家的号召嘛!”
女记者边听边点头,汇树则十分享受在摄像机前介绍大落乡的葡萄产业,眼看着越说越激动,勉君怕他又像剪彩那天一样晕过去,悄悄地绕到旁边,斜着身子伸脚踢了汇树的脚踝。汇树没有防备,在镜头前“啊”地跳了一下,女记者看了也没忍住在旁边笑出了声。
汇树冲着摄像机摆手,“刚刚,刚刚掐了啊。呃,总之,我相信,在大落乡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这个果酱厂一定会为大落乡开启新征程!”
女记者又在果酱厂周围拍了很多视频素材,还拍了那个大土坑,她的面包车载着满意的素材缓缓驶离了大落乡,在路上印下浅浅的车辙。
“我以后也要来果酱厂工作!”辉山这么宣布着,却招来汇树扇他的后脑勺,“说啥呢?你好好读书考学,以后去省城,待什么果酱厂?”
“为啥?你不是说果酱厂是大落乡未来的希望吗?哪里不好?”
“果酱厂哪儿都好,但你不要去,你给我读书考大学去,听到没有?”
辉山听了扁着嘴嘟囔,“考到大学的时间我都做到厂长了。”“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我说知道了——”辉山摇头晃脑地往家里走,把每个音拖得很长,显然是不耐烦。很长的时间,汇树和儿子的关系就是这样尴尬,汇树抓着头发一筹莫展,却也不向勉君寻求帮助,只默默拿着工具又下到葡萄大棚里去了。那大棚的薄膜一遮下来,辉山的影子就完全模糊了。
果酱厂开工大吉,几乎全大落乡的人都去凑了热闹,除了樟和梅。自打桥在大落乡闻名,梅就像被人下了哑药一般,几乎一言不发,也拒绝出门与人接触,每日只在自己家后院的菜地里摘点新鲜的番茄黄瓜辣椒什么的,羊也不喂了,因为羊草总要出门走一段路去割。只有樟问她“晚上吃什么”的时候,才会开口吐出几个字。
“今天那个果酱厂要开工了,可热闹呢。我听说还有电视台要来采访汇树,真出息啊。”
“你说你每天不出门也不是个事儿,桥这事儿我们谁能想到?我知道你不想听人议论,但现在桥去省城了,真没什么人提这件事。”
“我看那厂子挺好,遇到汇树的时候我们还说了,我这年纪当工人大了点,当保安看看大门还是可以的,也可以给你安排个看仓库的活儿,你要不要去?挺轻松的,也不忙。”
“有汇树我放心呀,桥我也放心,昨天不还寄了信和钱来吗?
你看了吧?没看也没事,桥那小子也是有本事的,你别担心了。”即使梅一句回应也没有,樟还是不间断地说着各种事情,占比最大的还是汇树,桥,辉山这几个名字。他在院子里踱步,看见饿瘦了的几只山羊已经开始啃食木栅栏,便去角落的杂物堆里抽出了三根草绳,都打了活扣准备明天就套到羊的脖子上。
2003年,辉山干了一件大事,这件事也导致了他和汇树之间长达几十年关系的僵硬。他在拿到初中毕业证书之后的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和一对名叫大暑和小暑的兄弟,各骑着一辆轰鸣声震天响的摩托车开出家门,沿着大路开去了隔壁临湖县,三人都给家里留了信,说自己就要去挣钱做大生意,勿念。
等汇树匆忙赶回来的时候,只依稀看见路上印着的三条宽大的摩托车辙。他当即气愤地将手里的塑料桶在地上摔烂,勉君还是头一次见到丈夫发这样大的火,也怂了许多不敢立马上去劝慰。
他们三个去临湖县做了什么生意?据先回来的大暑小暑兄弟说,他们先是在一家大排档打杂,既干传菜员也干保安的活,遇到不少在半夜喝得不省人事的家伙,也挨了不少酒瓶子。好在那个老板还算厚道,给他们的钱只多不少,大暑和小暑是就想这么干下去的,可显然辉山不这么想,他觉得大排档打杂还是太没前途,他拉着两兄弟又去了一个工业园区,给建材厂开货车。有一天他们三个挤在破出租屋里,外面下着大雨,辉山问他们:“咱们当初出来是干啥的?”
“来挣钱。”
“不对,不是这么说的。”
“就是挣钱啊。”
“不对!我们是要做大生意挣钱的!”
小暑挠挠头,“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了!咱们现在根本就不是大生意,这是在打零工。做大生意要赚的钱,是现在打零工的一百倍还不止!我们要做比这个园区里所有老板还要大的老板!”
“这么多?”
“当然了!不然你们以为我为什么要出来?”
“那你是有挣大钱的办法了?”
辉山示意二人凑近,神秘兮兮地向二人告知自己的宏图伟业:“知道什么叫光缆吗?”
“不知道。”
“笨。光缆就是……嗯……说了你们也不懂,总之是可以挣大钱的东西,我今天在报纸上看了,以后做光缆生意肯定挣钱,咱们一起干吧。”
“啊?那现在这边拉货怎么办?”
“还惦记什么拉货啊!没出息。”
小暑不太能理解辉山所说的光缆能挣大钱的事情,但莫名挨了辉山一顿骂心里还是觉得不自在,他看着蜷着腿坐在角落里的大暑,向自己的哥哥寻求帮助,大暑只问道:“要怎么做啊?”那个晚上,辉山坐在宿舍的硬板床上,向两兄弟描绘了自己的事业蓝图。月亮挂在西边天空的树枝上,斜斜地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在地上,一只臭虫穿过被月光照亮的地面去觅食,辉山说的,臭虫自然是听不懂,它只管这个房间里能否找到合适的食物让他饱餐一顿,等到天亮再在角落里睡一觉就好了。辉山说到结束,天已经蒙蒙亮,月亮的轮廓也隐隐约约,小暑早就在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大暑还撑着眼皮听他讲,这时候他问辉山:“按你这么说,得多久才能攒够本钱啊?”
辉山的床上没有传来回答。
“你睡着了?”
“没有!”他的语气很不耐烦。
大暑接着说:“咱们在这儿这么久了,也没存下多少钱。算算时间家里的葡萄已经收过几茬了。辉山,你爹是做村长的,大家都说他有想法,你要不要……”
大暑话还没说完,就被辉山从上方扔来一个枕头,“你别提他。”
“哦。”大暑抱着被辉山扔来的枕头,转了身去睡了、剩下辉山一个人醒着,他看着窗外渐亮的天光,从裤兜里摸出一支折了的香烟,夹在手里,没抽,想到的是勉君的脸。
那天之后没多久,大暑就和小暑一起辞掉了临湖县的工作,
准备回大落乡去。那天辉山没有跟他们说一句话,三人遇到,只简单点点头就算招呼过了。大暑小暑两兄弟就这样带着和来到临湖县时一模一样的行李,又骑着摩托嘟嘟嘟地回了大落乡,给大落乡的路添上新的两条车辙。
汇树始终对辉山这种不告而别的行为感到气愤,辉山不在大落乡的日子里,汇树比以前更加地投入到他的葡萄产业中。他桃核般的脸上架着厚厚的眼镜片,钻到葡萄大棚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把自己浑身上下蒸得通红,或是开着一辆二手三菱跑到镇上去买种子,捧着一箱苗去找农科院的朋友问东问西。勉君见他白头发多了好些,便煮了黑芝麻给他,汇树却摆摆手,“不要不要,几根白头发而已,喝这做什么?”
“不喝这,等哪天全白了,喝何首乌都来不及哟!”
“白了就白了嘛,哪有人老了头发不白的呀。”
“你这不是还没老吗?”
“那还不得问你儿子?”汇树一说出口就后悔了,他尴尬地把外套裹紧,等着看勉君的反应。这个到了中年开始迅速发福,像个白面团子一般的女人把装黑芝麻的瓷碗往汇树的书桌上一搁,不发脾气也不抱怨,只是问道:“你是气他不接着念书,还是气他不跟你商量?”
“当然是气他不念书。怎么能这样呢?”
“我觉着,他是看你这个高材生,念了书也是回来种葡萄,才不拿念书当回事儿。”
“那还是我的错了?我建工厂是为了大落乡的葡萄产业能获得更多的经济效益,先让大家手头宽裕起来,才能更自由地思考教育和思想的问题,他倒好,身体力行地跟我唱反调。”
“我当然不是要指责你,你消消气,发火他也听不到。”汇树放下他手中从农科院拿回来的资料,摘了眼镜放在一边,“勉君,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大落乡吗?”
“为啥?”
“大落乡啊大落乡,”汇树踩着布鞋跺了跺地面,“这片土地看着我长大,我现在看着它发展。小时候我家住在西南边那个鹭鸶桥旁边,每天看着我爹弯着腰在田里垦地,翻土,插秧,收稻,我妈在纺织工厂,劳动工人最光荣嘛。秋天收稻子的时候,我跑到鹭鸶桥上往远处望,我们大落乡真美啊。从东到西有金边河贯穿其间,上面架着一座一座拱桥平板桥木桥石桥,你远远地看就像一条刚刚缝合过的刀口,从这条刀口里土地生育了我们这一个个大落乡人。但是这么美的大落乡,竟然没有多少外人知道,我觉得不应该。为什么北京上海西安这样的地方人尽皆知,我们大落乡却不可以?”
“因为他们发展的好呗。”
“对,因为他们发展的好,他们的经济领先,大落乡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落在后面。要解决这个问题该怎么办呢?我想到的方法,就是一定要让大落乡有自己拿得出手的特色产品,让全国的人提到这个产品就想到大落乡,就像凤桥水蜜桃,五常大米那样。这个产品当然是农产品,这是庄稼人的优势,但它决不能是这些金黄金黄的稻谷,他们进了大落乡人的嘴,却没有为大落乡带来其他东西。我站在鹭鸶桥上,就有了这样一个决定:以后的大落乡,要实现不种一粒稻,年收十万金的美好生活。”
“你做的挺好,大家都有目共睹。辉山这个样子,我没有教好他。”
汇树连忙制止勉君这样的内疚,“你特别好,勉君,你比菩萨还好,没有你,这个家早就散了。问题在我。”
“你把刚才跟我讲的那些,也好好跟他说说嘛。”
“那也得他愿意听啊。”
于是勉君就这件事尝试了多次要辉山回来和汇树聊聊,然而辉山却在回信中写道:“妈,你跟他说,他要是实在闲得慌,就去跟他另一个儿子倾诉去,我这泥腿子不配他读书人倾心以待。”勉君没敢把这信拿给汇树看,自己扔进火炉里烧了,坐在厨房里擦眼泪。她一哭,身上的肉就跟着抖,汇树问她:“怎么了这是?”
“被辣椒呛了。”勉君答道。
后来我见到的,是2021年的辉山,和大暑小暑记忆中的样子已经大不相同,他开着一辆夸张的红色吉普车,从车上下来他和一个女人。辉山的身材臃肿,两边的脸颊里仿佛各塞着半个苹果,头发剃得很短,只剩下贴着头皮的一层,他的西裤松松垮垮,尺码不对也没有裁剪过,堆在脚边看起来很滑稽,皮带扣反着光,隔了一段距离也能看出来是用了上好皮革的高端品牌。他身边的女人则腰肢纤细,套在一件黑色包臀裙里,更显得凹凸有致。只是看起来一直心情不好,扁着嘴没有笑模样。
在与我们擦身而过之前,他把车停到了大落乡技术最好的修车行——“大暑修车”的门口,挡住了三分之二的路。那辆大吉普“滴滴”地响,有些驼背的小暑就从里面出来,他穿着深灰色的工作服,背后绣着修车行的名字,头顶像戈壁滩一般寸草不生。
大暑的脸没有出现,只有从一辆大众车的底盘下面伸出来的两条腿,穿着和小暑一样的沾满了油污的回力鞋。
车底的大暑伸出他的一只手,带着白色的工作手套,“扳手。”小暑便乐呵呵地递了上去,车底不断地传来零件摩擦和更换的声音,但始终没有大暑的声音。
辉山熟络地和小暑打了招呼,“诶小暑!你们这修车行怎么还是破破烂烂的啊哈哈哈哈哈……”
“我们哪儿比得上您做大老板啊?”小暑说着,递过一支烟去,辉山摆了摆手,“戒了。”
辉山用手指叩了叩引擎盖,“瞧瞧,这新车行吧。就是北边这路太破了,溅了一车泥点子。还好咱们大落乡有你们大暑小暑兄弟,鹤鸣县的汽车货车自行车,离了你们大暑小暑,都要寸步难行!快快快帮哥洗洗,晚上我还要谈生意呢。”
“哥,我们这儿是修车的,不是洗车的,没那个空间滋水啊。”“又不是要你洗得多干净,你就给我把泥点子弄掉就行了,这有什么难的,你找个桶往上泼也行,钱我照付你怕啥。”
小暑还是想拒绝他,但辉山不依不饶,大暑终于从车底盘下面滑了出来。大暑长得比小暑高大些,用一块毛巾包着脑袋,袖子高高撸起,胳膊上像被甩了墨水似的左一道右一道都是黑油印子。
“能洗。”
辉山听了大暑的话高兴地直跺脚,他拍着大腿称赞大暑是个会做生意能成大事的好人,哈哈大笑着恭喜小暑有个能干的哥。
辉山身边的女人大概是感到了厌烦,用手肘捅了一下辉山的腰窝,他便一边道别一边搂着女人的肩离开了修车行,投入了夕阳西下的街景。
时至今日-
“若是有机会,我也要拜访一下这位老村长。”
“为什么?”
“他一听就是个有很多好故事的人。他的过去,他的葡萄,他的儿子,他的如今。”
“这一点我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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