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刚带起桂花香气,俞则言家的汽修店就出了大事。
那天体育课自由活动,俞则言正抱着篮球冲向三分线,手机在裤兜里疯狂震动。橡胶球场的反弹声、队友的叫好声混在一起,他接起电话时,还能听见场边尹之司喊 “小心” 的声音,下一秒,母亲带着哭腔的嘶吼就炸得他耳膜生疼。
“你爸被压在车底下了!”
俞则言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他把篮球狠狠砸在地上,不顾队友诧异的目光,疯了似的往校门口冲。自行车链条蹬得快要飞起来,路过老槐树时,一片金黄的叶子落在车筐里,像枚被遗弃的书签。
俞则言赶到医院时,急救室的红灯还亮着。母亲瘫坐在走廊长椅上,鬓角的碎发黏在汗湿的脸颊,看见儿子冲进来,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店里的升降机塌了…… 要赔客户车钱,你爸他……” 后面的话被哭声淹没,断断续续漏出 “粉碎性骨折”“可能瘫痪” 的字眼。
俞则言盯着急救室的门,金属门牌上的 “手术中” 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眶发酸。消毒水味钻进鼻腔,和母亲的哭声搅在一起,变成尖锐的针,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尹之司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递来一包温热的纸巾,指尖触碰到他冰凉的手背时,俞则言猛地抽回了手。
“你回去吧。” 他的声音比墙角的阴影还冷,“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尹之司没走。他在走廊尽头站了整夜,白衬衫被凌晨的露水打湿,像贴在身上的第二层皮肤。天快亮时,医生出来摘下口罩,说手术很成功,
但后续康复治疗需要一大笔费用,加上客户的索赔,零零总总不下三十万。俞则言签知情同意书时,手抖得连笔都握不住,钢笔在签名处划了好几个歪歪扭扭的圈。尹之司想上前帮忙按住纸张,却被他用眼神逼退。
“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俞则言把签好的单子拍在护士站,声音里的戾气像淬了冰,“学神还是管好自己的前途,别被我们这种穷酸人家拖累。”
他转身时,瞥见尹之司校服口袋露出半截的竞赛获奖证书,金色的烫字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那天之后,俞则言像是变了个人。
他不再去篮球场,球鞋被扔在床底积了灰。放学后就往医院跑,帮父亲擦身、倒尿袋,动作从生疏到熟练,不过三天时间。晚上还要去夜市帮人看摊,卖烤冷面的油烟呛得他直咳嗽,却能换来一晚八十块的工钱。
校服外套总是沾着油渍,以前被他嫌麻烦的工牌,现在规规矩矩地别在胸前 —— 那是他在店里打杂的临时证件,照片上的少年眼神疲惫,嘴角却抿得很紧。
尹之司在食堂看见过他一次。少年正把餐盘里的红烧肉夹给邻座的护工阿姨,对方前两天帮他照看了父亲半小时。自己就着咸菜扒白米饭,筷子戳着碗底的几粒米,侧脸的线条比以前凌厉了许多,下颌线绷得像根拉紧的弦。尹之司端着餐盘走过去,刚放下碗,就被俞则言泼了半杯冷水。
“听不懂人话?” 俞则言猛地站起来,水珠顺着尹之司的锁骨滑进衬衫,洇出深色的痕迹,“我爸躺医院等着救命钱,没空陪你玩过家家!” 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看好戏的玩味。他抓起书包摔在肩上,帆布带勒得肩膀生疼,“以后离我远点。”
尹之司看着他消失在食堂门口的背影,低头看见餐盘里的糖醋排骨 —— 那是俞则言以前最爱吃的,每次都要把汤汁浇在米饭上。他用筷子把排骨拨到一边,突然觉得嘴里发苦,像是吞了片没成熟的柚子。
周五放学,俞则言被追债的堵在巷口。为首的男人叼着烟,烟圈喷在俞则言脸上,皮鞋碾过他掉在地上的工牌:“听说你爸快不行了?不如把那辆改装车卖了抵债?我认识收车的,能给你个好价钱。”
那辆银灰色赛车是俞则言的命根子,攒了两年零花钱,周末泡在汽修店亲手改的发动机。他攥紧拳头就要冲上去,指节捏得发白,手腕却被死死扣住。
尹之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把他护在身后,从书包里掏出张银行卡:“这里有五万,先还一部分。” 男人接过卡对着光看了看,骂骂咧咧地走了。俞则言这才发现尹之司的胳膊被划了道口子,血珠正顺着白皙的皮肤往下淌,滴在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上。
“你疯了?!” 俞则言扯着他往社区医院跑,声音里的火气比担忧更甚,“那钱是你竞赛奖金吧?全国物理奥赛一等奖的奖金,就为了给我填窟窿?尹之司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可怜?”
消毒水棉球擦过伤口时,尹之司疼得皱眉,却还是轻声说:“我只是想帮你。” 少年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谁要你帮!” 俞则言猛地甩开他的手,转身撞到门框上,额角磕出红印,“我告诉你,就算我躺街头要饭,也不会要你的钱!” 他盯着尹之司错愕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俩完了,从我爸住院那天起就完了。”
这句话像把生锈的刀,把两人之间最后一点牵连割得鲜血淋漓。
尹之司看着他跑远的背影,伤口的疼突然比不上心口的万分之一,像是有只手在里面反复揉捏,疼得他喘不过气。
俞则言开始逃课去工地搬砖。粗糙的水泥袋磨破了手心,他就往伤口上撒烟灰,尼古丁的辛辣混着血腥味,疼得龇牙咧嘴时,反而笑得更凶。
有天傍晚,他扛着钢筋经过街角,看见尹之司站在公交站台,身边跟着个穿白裙子的女生 —— 是上次在学术会议上见过的物理系教授的女儿,叫苏晚,成绩优异,家世显赫。
苏晚递给他一瓶热牛奶,尹之司接过来的动作自然又温柔,指尖不经意碰到对方的手,引来女生娇羞的笑。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美好得像幅精心绘制的插画,温暖又和谐。俞则言突然觉得眼睛被沙子迷了,酸涩得厉害,他扛着钢筋转身就走,肩膀上的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每走一步,膝盖都在打颤。
父亲终于能出院那天,俞则言去学校办理休学。尹言卿看着他递过来的申请,叹了口气:“尹之司昨天还来问你的情况,他说可以帮你补课,让你别放弃学业。”
俞则言的笔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洇出个小黑点,像只窥探的眼睛。“别跟他提我。” 他把申请表推过去,纸张边缘被捏得起了皱,“就说我退学打工去了,去南方,这辈子都不回来了。”
走出教学楼时,梧桐叶正落得满地金黄,踩上去沙沙作响,像在诉说离别的哀愁。他看见尹之司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攥着个蓝色铁盒 —— 是他们埋在树下的时间胶囊,外面裹着的防水布已经破了洞。少年的校服拉链拉得很高,几乎遮住半张脸,只有泛红的眼角泄露了情绪,像只受了伤的小兽。
“你都挖出来了?” 俞则言踢着脚下的石子,声音轻飘飘的,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正好,省得我再来一趟。”
尹之司把铁盒打开,里面的纸条已经泛黄,俞则言画的小人被虫蛀了个洞,脑袋不翼而飞。“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的声音在发抖,像被风吹动的琴弦,“你家出事我可以一起扛,钱我可以想办法……”
“扛什么?” 俞则言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眼泪却差点掉下来,“扛到时候你爸妈指着我鼻子骂穷酸?还是扛全校看我们笑话?” 他指着自己磨破的袖口,露出里面起球的秋衣,“学神,你看看,我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你以后是要当科学家的,站在领奖台上接受鲜花和掌声,而我,顶多是个修汽车的,满身油污,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尹之司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指节泛白:“我不在乎!我从来都不在乎这些!”
“可我在乎!” 俞则言甩开他的手,力气大得让自己踉跄了一下,铁盒摔在地上,里面的钢笔滚出来,笔尖磕在水泥地上弯了个角,再也写不出字了。
“我爸躺医院的时候,我妈去你家借钱,你爸是怎么说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委屈和愤怒,“他说我们这种人家想攀高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让你离我远点,别耽误了你的前程!”
尹之司的脸色瞬间惨白,像张被水浸透的纸。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他从不知道还有这事,尹正从未跟他提过。他一直以为尹正接受俞则言了。
“那支笔你留着吧。” 俞则言捡起地上的篮球挂坠,上面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银色的底,塞进尹之司手里,“就当…… 谢你上次那五万块。” 他转身往校门走,脚步快得像是在逃,生怕慢一秒就会改变主意,“以后好好读书,别再犯傻了。找个门当户对的,像苏晚那样的,挺好。”
尹之司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那个曾经张扬跋扈、走路带风的少年,如今背影佝偻,肩膀窄了不少,像是被生活压垮了。
手里的挂坠还带着对方的体温,残留着淡淡的汗味和机油味。秋风卷起地上的纸条,俞则言写的那句 “要和他赢一辈子” 被吹得老远,最后卡在排水沟里,被泥水慢慢浸透,字迹变得模糊不清,再也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五年后,尹之司在一场汽车博览会上再次见到俞则言。
男人穿着黑色工装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肌肉,上面布满细小的疤痕。正在给一辆改装车做最后的调试,额角的疤痕在聚光灯下若隐隐现,那是当年在工地被钢管砸到留下的。有人喊他 “俞师傅”,语气里满是尊敬,他在改装界已经小有名气。
俞则言回过头时,眼神里的桀骜还在,只是多了层化不开的疲惫,像蒙着层灰的星星。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的喧嚣都消失了,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沉重而急促。尹之司身边的女伴苏晚笑着介绍:“这是我们公司的首席改装师,俞则言,改装技术特别厉害,很多赛车队都想挖他呢。”
俞则言摘下手套,露出带茧的手,伸出手:“尹先生好。” 掌心的茧子硌得尹之司指尖发麻,像是在提醒着两人之间隔着的漫长岁月。
尹之司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 还好吗?”
“挺好的。” 俞则言的笑容很客气,却带着疏离,像隔着层毛玻璃,“我爸的店重新开了,生意不错,他能拄着拐杖走路了。” 他指了指那辆银灰色的跑车,线条流畅,性能极佳,“这是给您女朋友改的?很配她,低调又有品味。”
尹之司看着他转身继续工作的背影,突然想起高中时,俞则言总说要改一辆全世界最快的车,载着他去看 A 大的樱花,去海边看日出,去草原看星星。
那时候的少年眼睛发亮,语气里满是憧憬。苏晚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讨论着晚上去哪家餐厅吃饭,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觉得心脏像是被那辆跑车的引擎震得生疼,疼得快要窒息。
展会结束时,下起了小雨。尹之司看见俞则言骑着辆旧摩托车离开,后座载着个女孩,是他姐姐俞悦,之前还和他哥尹言卿谈过恋爱。
雨水打湿了他的工装服,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通过后视镜,尹之司看到俞则言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有怀念,有遗憾,还有一丝释然,然后便移开目光,再也没看过。
摩托车拐过街角时,俞则言抬手抹了把脸。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滑进嘴里,咸咸的,带着苦涩。他想起五年前那个傍晚,尹之司站在老槐树下,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那是他第一次见那个冷静自持的少年露出那样脆弱的表情。
那时候他总以为只要够狠够绝,就能让对方彻底死心,开始新的生活,却忘了自己的心也是肉长的,也会疼,也会想念。
老槐树的叶子又黄了。尹之司站在树下,把那枚篮球挂坠埋进土里,就埋在当年时间胶囊的位置。挂坠上的漆早就掉光了,露出里面生锈的铁丝,像段再也接不上的回忆,脆弱又顽固。
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他猛地回头,却只看见空荡荡的街道,只有风吹过树梢,卷走最后一片落叶,像是在说,有些再见,其实是再也不见。那些曾经的誓言和约定,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残酷和时间的冲刷,消散在岁月的长河里,只留下无尽的遗憾和思念。
。。。
细品,你细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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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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