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里头哄哄闹闹,茶坊二楼却要的是那闹中取静。
二楼的窗拨开,外头天明云净。
两名中年男子对坐,饮茶,静看楼下之喧嚷。
茶毕,其中一位笑道:“三月十五,好日子!看起来,杨兄要在当日多拨些人手去,才好叫此地不出什么意外了。”
另外一位拱拱手,也笑:“石兄说的是极。不曾想,我才初到这封陵县任职就碰上了这么些乐事,倒是赶上好了。”
“你不觉此地之人狂悖妄言,便是我封陵之幸了。”
二人谈兴渐浓,又说起了三月后去乡下劝课农桑之事,又言县政事务繁琐。直至人群散去,话才方止。
此事周慈青并不知晓,他方从茶坊下去,只觉从隔壁出来这两名男子周身气度不凡,绝非常人。
没得交情可攀,他自是不会上前讨嫌,下楼便同苏知乐一起归家。
后面十几日,周慈青都要忙着铺子里的事,吴长庚当是在地里头忙活,还上山去打猎了一回。
他猎来一只山鸡,又因入了春,菜色渐丰,二人着实吃了一顿好的。
这日,吴长庚将木床给扛了回来。
周慈青连个桌脚都抬不起的严实木床,吴长庚轻轻松松就抬进了屋子,毫不费力。
这间小院里头有三间房,一个灶屋,左右都是院墙和篱笆。其中一间房是周慈青和吴长庚现今儿住着的,另外两间都放着杂物,叫吴长庚收拾出来了一间。
周慈青不好鸠占鹊巢,便道:“长庚哥,还是你住原来那间屋吧,我哪里都住的呢。”
他忙忙地递了水囊给吴长庚,手中拿着抹布,殷勤地擦完了木床。
吴长庚仰头大口咽下水,喉结不住地滚动,余光瞟着他,就听他讲话。
周慈青的嘴巴不停:“今儿个见日头好,我就将屋里这几床被褥都拿出去晒了。绒花还有羽毛我也给掏出来放簸箕里晒着,倒不敢轻易去洗。”
吴长庚点个头:“我看见了。”
他放下了水囊,同周慈青说:“近日你也别忙活太过,家里头的活计都由我来,不必这般劳累。这间屋子有些沉闷,不如主间屋子开阔,你就住原来的炕上,不必同我客套。”
周慈青的眉心拧起了,他顺势坐在木床沿上,说:“我哪会跟长庚哥客气啊,你同我就是没有血缘的亲兄弟啊。长庚哥说这话倒是生疏了,活活叫我伤心。”
吴长庚瞧出了他在使闷气,深黑眼珠盯着他,不言。
“可这礼数又不能废,哪有主人家住偏房的理儿嘛,旁人瞧见了还当我是什么霸道人了。”周慈青嘀嘀咕咕的,“这是不成的,旁的事我都能依你,唯独这事儿不能。”
吴长庚觉得好笑,他说:“那你别忙活家里头的事,免得平白辛苦。”
周慈青一口否决:“那不成。我现在手头还没什么钱,同苏家的生意才起步,没能还上你的钱已是让我难受了。我成天吃着人参燕窝,嘴里都尝不出来滋味,只觉苦得发慌。长庚哥,你再不让我给你做些什么,我得怄死。”
吴长庚握住了他竹筒倒豆子说个不停的红红嘴巴,沉声说:“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
周慈青把手搁在吴长庚手背上,用眼神示意自个儿不讲了,讨好地对他笑笑。
他手白如玉,从未干过什么重活,掌心柔嫩,活似豆腐。
吴长庚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
“长庚哥,你竟也信这些。”眼瞅着要惹怒人,周慈青忙道,“好么,不说这个便是了。”
“不如这样,你我各退一步。你将这木床搬来主屋里,咱们还住一个屋子。我们便是各睡一张床,或是两人睡一张床,不就都使得吗?可巧了,我的病也去了,只是偶有胸闷气短,那吃个人参燕窝也过去的,不是什么要染给人的病,我也不惧和你睡一块叫你受罪了。你看这样可好?”
他说得情真意切,那双明亮黝黑的眼珠神采飞扬,柔软且漂亮。
像他这样生得细嫩干净,脸蛋还挂着粉扑扑的红,水灵灵的神仙人儿,不拘是说什么话,都能哄得旁人应下来。
吴长庚也不知说了什么,只发觉自己再一抬头,周慈青已经眉开眼笑起来,稀里糊涂地就应下了他所有的要求。
木床还没在收拾妥帖的小屋里放热乎呢,就已经移到了主屋里。炕挨着床,床贴着炕,周慈青夜间翻个身的动作再大些,俩人就能滚一块去。
此事稍作不提,三月十五那日已到。
这街头巷尾都热闹得紧,尤是那家脂粉铺子最甚。围观的行人挤挤挨挨,摩肩接踵,甚至还有专门的衙役被差使过来维持秩序,免得出大乱子。
县城内其他地儿就冷清不少,那些铺子的老板冷哼一声,干脆关门大吉,去瞧瞧那家脂粉铺子到底是要弄出来个什么鬼名堂。
苏知乐在店里的二楼那可是坐立不安,干脆站起来打着圈儿地走个不停,看得人眼晕。
吴长庚就瞧着周慈青,他正拿着包子啃。
苏知乐是等不及了,天不亮就在吴家小院外喊人,惊得大黑直朝外头汪汪叫唤,不知又惊起了几个人。
周慈青叫吴长庚从温暖的被窝里挖了出来,换衣洗漱。起得早些,连饭都没吃就来了县城里头,他还憋着一肚子气呢。
他这里不紧不慢地吃了两个包子,喝完一碗油茶,饱了。
吴长庚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眉间隐见几分郁气。
周慈青问:“长庚哥,你还要吃么?”
吴长庚摇头:“我已经饱了。”
“你是不适应这地么。也是,外头吵闹得紧。”周慈青懊恼地拍拍脑袋,惭愧地说,“光顾着让你过来瞧瞧我们生意如何了,却没有考虑妥帖,这都是我的错。外头实在热闹,连对面的茶坊都座无虚席,订不上位置。左右也待不了多久,你先暂且忍一忍。”
吴长庚回他:“无碍,不必忧心我。”
苏知乐急忙说:“都这个时候了,你们怎的还有心思闲说呢。”
“急有什么用,还不如坐下好生瞧着。”周慈青淡声说,“人是早先找来调教好了的,店里头卖的这些也是咱们挨个仔仔细细检查了的。若是这都应付不下,不如别做生意了。你回去读书,我回去种田,岂不妥当。”
苏知乐悻悻坐下。
吴长庚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
周慈青敏锐发觉他的心情低落了几分,他握上了吴长庚搁在桌上的拳头,说:“如今眼看着我就要做起来这生意了,我心里头未免还是有些慌张,觉着处处还是有些不如别人的地方。多亏长庚哥坐在这,我心里头倒安稳不少。”
吴长庚未发一言,眉目间却舒缓不少。
周慈青心里头也好受许多,他的嘴角也落上了几分笑。
苏知乐觉着怪异,眉心刚皱了几分,将要说话。只听得外头一声锣鼓骤响,如雷霆一般劈断了他的神思,唬了他好大一跳。
方才要说些什么他也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他也和旁的人一起,低下了脑袋去瞧外头发生了什么。
苏知乐从外头雇来的人敲响了锣鼓,将爆竹烧得噼里啪啦作响,也是图个好彩头。
女掌柜面对外头人山人海也不怕,笑弯了眼:“多谢诸位客官大驾光临,愿意来给咱们小店捧场,惠娘在此感激不尽。恕惠娘无礼,客套场面话不多说,好让各位一早就来等着的客官瞧瞧店中所售之物的真面目。大家也好生瞧瞧,我们东家此前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这位女掌柜当真是好口才,说的话不仅不叫人烦腻,还三言两语就提起了旁人的好奇心。
众人都凑近了不少。
红绸缎子拆下,之前搭在牌匾上往下垂的红布扯开,叫牌匾也在今日得以重见光明。
众人抬起脑袋,瞧见那牌匾上金光一闪,“蔻颜坊”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地横在上头,不容忽视。
它这下边儿还有一道小匾,识字的便一个字接一个字念出来:“还你青春永驻,美貌如初。”
做生意最要紧的就是吹嘘自己,便是一粒米都能夸出一朵花儿来。当朝百姓早先就已知晓,笑笑便罢,谁也不曾将此当做回事。
大门敞着,往内看,嚯,店里东家绝对是花了大手笔——瞧那不知从哪运来的石砖,竟然雪白洁净,虽是有些纹路肌理,也是别具一格之美。涂在墙面的白色石灰粉自是不必说,在周遭点亮了壁灯之后,亮堂堂的,比外头悬着的明日照耀下还要亮眼不少。
那些胭脂水粉分门别类地摆在柜面上,每处都有铜镜,柜后站着满面笑容的年轻女郎。
本是女子所用之物,请来的皆是女子也不足为奇。众人还待细看之时,就见里头走出两名女子。
在店铺前有一半人高的小台,放了张竹椅。
面貌普通,丢进人群里也找不出特色的女子就坐在椅子上,双拳握紧,眼珠不敢往人群瞧。
另外一名女子瞧着清秀温婉,落落大方,还笑着安慰她:“别担心,听我说的做就成。”
苏知乐凑在周慈青身旁说:“不枉你调|教她好几日,这名妆娘定会叫他们大开眼界。”
周慈青摇头笑笑:“是她自个聪慧。”
寻常没个乐子,只能在茶坊听个曲儿,瞧瞧歌舞,百戏,再多的热闹是凑不完的。
今儿个倒是独一份,他们倒是要好生看看,如何让人从寻常变美人!
只见那名妆娘在女子脸上不知涂涂抹抹了什么,她的脸蛋瞧着倒是细腻了几分。
男子不觉有什么,女子们却是已经捏紧了手帕,立时看直了眼。谁不盼着自己的皮肤更细腻柔软,这肉眼可见变好了几分,是再多天花乱坠都无法让他们心安的。
再见妆娘从一玉盒里抹来一粒膏脂,点在女人额上,双颊,鼻梁,下巴,慢慢涂抹开,又拿那柔软的扁状棉饼轻轻拍开,连带着还涂了脖颈。
围观的群众不由瞪大了眼睛,交头接耳的声音大了不少。
“白了,竟是白了不少,她的脸瞬时好似冰肌雪肤!”
“不妥不妥,连唇上都没了血色,有什么好看的?”
“急什么,瞧着这才是第一步呢。”
窃窃私语逐渐散去,那妆娘还在继续。
她又打开了一个长盒,盒里似是胭脂,瞧着尽是是红艳艳的色泽,只是有深有浅,不全一样,还有一方尽是闪亮亮的白色。
妆娘拿出毛笔似的杆子,在那盒子里沾了之后,又在女子眼圈上涂抹,点染。不过一会儿,那眼皮就带了色泽,还有几分妖媚。
又是一只黑笔,在女子上眼睑勾着,又到了眼尾,一道惑人眼线而成。
另拿一只笔,又在下眼睑涂了几下。
“快快快,掐我一下,好叫我知道,那可是错觉?怎的她的眼睛变大了不少!”
“非是你看错,我也瞧见了,眼睛当真变得明亮有神了许多。”
“简直……简直化腐朽为神奇了!”
妆娘不停,又拿另外一只笔在眼眶、鼻梁上轻涂。平地起高楼!女子原来那扁平的鼻梁骤然高挺起来,好一场鬼斧神工之手法!
再是眉毛,又是抹粉,又是拿笔涂,竟绘成了细细弯弯的柳叶眉。
再来又是唇脂,涂上后,血色不知好了多少,还变化了唇形。原来的唇瓣平平无奇,后来的竟饱满漂亮。
有些女子在闺中好友耳边窃窃低语:“这个颜色我不大喜欢,太轻浮。”
友人道:“我倒是觉着美艳大方,极醒目。”
听见她们低语,也有人道:“想是唇脂定然不止一种颜色,总有你喜欢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众人眼睛都比来时亮了不少,打定了主意要进去好生逛逛。
这还不算完呢,只见那妆娘又持来一只满是绒毛的笔,沾了沾粉,在女子面上涂了几下,那女子眼瞅着脸蛋小了不少!
再来颧上又涂了粉嫩嫩的脂粉,血色一下上去了,比一开始瞧着白如女鬼,放在夜间不知会吓死多少人的状态不晓得好看多少。
妆娘结束后,将女子拉了起来。
女子抿嘴微笑。
台下雅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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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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