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无风,葱郁花木纹丝不动。
沈卿尘视线落在他手腕的香珠上。
朱红丝线串成,香珠与红玉兔珠间隔,双九十八颗,绕了两圈叠在他腕上。
是傅妄最喜爱的朱红,是傅妄的属相兔。
双九十八,是长长久久的寓意。
是她亲手制的香丸,是表达恋慕的手珠。
沈卿尘错开了视线,盯着身侧一簇开的娇妍的虎刺梅。
他从未发现,虎刺梅花茎上的棘刺这般尖锐,分明他没碰一分,却还是扎得隐隐作痛。
“傅公子与王妃相识多年,久别重逢,收份年节礼也合宜。”须臾,沈卿尘开了口,嗓音沉冷,听不出情绪。
“殿下当真纵容王妃。”这堪称平静的反应也出乎傅妄意料,他一挑眉,旋即可惜地摇了摇头。“傅某孟浪,还是想问,王妃可曾真心相待殿下?”
“说到底,殿下此前与鹤雪的交集,不过少时凉州半载,如何能比傅某更了解她?”沈卿尘不答,傅妄也并无听他答之意,自顾自说着。“鹤雪呢,散漫、娇纵、好新鲜。”
“她对一切的喜欢都浅薄短暂,愈得不到愈喜爱,得到了便会迅速腻烦……”
他说得切真,沈卿尘并未反驳,更疲于同他多费口舌,只觉此人过分聒噪。
他不在意傅妄所言,更不至因此与她生了嫌隙。
他只在意江鹤雪,也在意她如何待傅妄。
“傅公子可知,”半晌,沈卿尘冷声。“若你并非鹤雪挚友,此番会是如何境地?”
傅妄语声停了一下,忽而捧腹大笑。
“殿下对王妃用情至深。”他放肆道。“那傅某更不忧心殿下动怒,剐杀傅某了。”
沈卿尘似是极轻地挑了下眉。
“依傅某所见,”傅妄变本加厉。“而今王妃愿意与殿下亲近,不过是她喜爱漂亮物件的天性。”
“若旁人生得足够漂亮,合她心意,她也会与之亲近——或许在她心中,您不过是以色侍她的宠伶。”
他笑了好一会儿,面前青年依然神情平静无波,手指轻慢地捻着一片虎刺梅的花瓣,也不知可有听进去。
“讲完了?”他止了笑声,沈卿尘才问。
傅妄一时也想不出旁的伤人话,只好迟缓地点了下头。
沈卿尘松了手,虎刺梅艳红的花瓣轻飘坠地。
“其一,本王与王妃之事,无需傅公子外人插手。”他语声低冷。“傅公子亦无权评判。”
顿了一下,又缓缓掀眸,琥珀色的桃花眸沉冷若冰潭,卷不起丝毫波澜。
“其二,本王绝非滥用皇权之人。”沈卿尘盯着他,语声平缓。“本王若想要你的命,自有法子要你去得合法,合情,合理。”
“要你的丧事,风光大办。”
寒意不知从何处渗进骨头,一节一节冻得傅妄发抖。
他向后趔趄了一步,踉跄着要逃。
“昭华!”一声沙甜的唤止了他脚步。
傅妄回身,瞧见拐角处的江鹤雪。
“傅二,你也在?”她款步向二人走来。
他尚不及答话,便见身侧沈卿尘轻抬了唇角,朝她张开手臂。
而曲径处的少女向旁侧小心地张望了下,便毫不犹豫地提裙,小跑,乳燕投林般,扑进沈卿尘怀中,结结实实地抱上。
绯红的王爷王妃朝服交叠相依,此刻鲜妍灼目得惊人。
偏江鹤雪还从沈卿尘怀中抬了头,揪着他衣摆,得意洋洋地显摆道:“傅二,一对的朝服,可好看么?”
傅妄腿软着,又觉面颊火烧般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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腻腻歪歪地抱了好一会儿,还是怕被旁人瞧见,江鹤雪恋恋不舍地松开沈卿尘,与他并肩向殿内走。
“瞧我新做的蔻丹。”她边走着边同他碎碎念,举起双手给他瞧。
沈卿尘也配合地垂眸望去。
她的手本就生得纤白,十指纤纤,此番指甲前缘被修得尖了些,似饱满的甜杏仁。
淡粉的指甲以桃红的凤仙花汁染了色,还镶着细小莹白的南珠,华美得一如往日。
“很漂亮。”他于她期冀的目光中温声。
江鹤雪凤眸中笑意更甚:“我也觉着。”
展示完蔻丹,可以手牵手了。
十指相扣,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晃着他的手:“你说,我下回换何种颜色的?”
“多久换?”沈卿尘问。
“半月吧?”江鹤雪偏头想了想。“会褪色,且再久我也要腻。”
沈卿尘鸦睫低垂,停了片刻才道:“届时再选,兴许有新样子。”
江鹤雪再追问,他却闭口不答了,只温声叮嘱:“年关大宴,各州高官进京,除却东归与滇西两个番国,今岁还有青原,人多眼杂,行事当心。”
江鹤雪点头应下:“昭华,与姜公子谈的公事,莫非与青原有关?”
沈卿尘“嗯”了声,又补充:“无论宴上发生何事,都切莫惊慌。”
江鹤雪难免担忧地敛了眉:“宫宴之上,还能出大纰漏么……”
沈卿尘抬手,极轻地揉了下她额发,方才冷冽的桃花眸,此刻浅澈温润,似何事都不曾发生过:“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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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通明,宴席流水般从殿内铺到殿外。
男女分席而坐,后妃坐于恒顺帝右下首,再向外才是公主、王妃。
江鹤雪与沈卿尘一同见了礼,方走到座位前,便听脆生生的一句:“皇叔祖母!”
她低眸,瞧见一个水灵可爱的小姑娘,不过垂髫之年,生着双圆润的蓝眸,眨啊眨地瞧着她:“皇叔祖母,新正吉乐!”
“新正吉乐。”江鹤雪面上弯起笑来,脑中思虑之时,心下又有些怔愣无奈。
她还未满双十,怎的成“祖母”一辈了……
“灵昭要抱抱!”小姑娘冲她张开手臂。
“灵昭,不得无礼。”未及江鹤雪弯身,一道磁性女声先响起,常宁长公主沈初蓉款步而来,朝她弯唇:“皇婶,新正吉乐。”
她及笄便和亲番国滇西,是滇西的皇后。
“见过长公主,长公主同乐。”江鹤雪礼节性地一福身,随即半蹲下,碰了碰灵昭公主云荔的脸颊。
云荔得寸进尺地往她怀里钻,探出个头得意洋洋地瞧沈初蓉,如愿瞧见后者无奈地弯了眸:“你呀。”
沈初凝未到,皇室女眷拢共五位,除却她们二人,还有柔阳公主沈初棠、瑾王妃谢君宜与乾乐郡主阮月漪。
“荣昌不在,只剩乾乐一个未出阁。”谢君宜打趣她。
阮月漪不轻不重地“哼”了声:“我被催着出阁,二皇表嫂还被催着生子呢。”
谢君宜默默收了话头:“子嗣之事,合该顺其自然,皇婶觉着呢?”
江鹤雪漫不经心地点头应声:“是,不必强求,缘分到了自然……”
她语声停住了。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不排斥诞育子嗣的。
只是觉着,若是同沈卿尘,也不错。
她又捏捏云荔软白的脸颊,望着她湛蓝的瞳眸,倏尔弯唇,想——
若是她同沈卿尘有个女儿,会不会也像他一般,有双琥珀色的眼瞳,在光里浅澈明亮。
一定会很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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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青原使臣进殿——”舞乐暂歇,太监高声喝道。
一队麦色肌肤、着白毛领红衫的使节大踏步进殿,正中央被簇拥的少女裙裾繁复,手执团扇半遮面,只一双眼眸露在外,眼型圆润,眸光平静似无波深井。
“拜见龙邻国君。”队伍站定,为首使臣朗声,众人齐齐单膝一跪,行青原之礼。
“起吧。”恒顺帝和蔼一笑。“青原使臣远道而来,与龙邻互通有无,朕自乐见其成。”
“久闻龙邻国泰民安,臣阿古拉特奉青原国君之命,携哈斯公主前来,愿与龙邻永结秦晋,共沐太平。”为首的阿古拉道。
恒顺帝颔首:“朕亦听闻哈斯公主贤良淑德,佳人无双,若能在龙邻择一良婿,琴瑟和鸣,自是喜事一桩。”
阿古拉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牙齿:“臣听闻,龙邻的恒安王殿下,公子如玉无双,且卦术精妙绝伦,久仰大名,不知可否?”
“本王已成家立府。”沈卿尘起了身,拱手施礼,遥望向江鹤雪,眸中带笑。
“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时。哈斯公主远道而来,都配得朕诸位皇子正妃之位,阿古拉卿,可还听闻过旁人声名?”恒顺帝抚着下巴,笑道。
江鹤雪瞧瞧阿古拉讪讪面色,又瞧瞧哈斯公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青原不愿挑旁的皇子,大抵是因着储君未立,不敢随意下注。
而龙邻皇室,沈卿尘的地位最稳。
储君争夺定会兄弟反目,遑论最终花落谁家,他都是恒安王,是龙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
“臣孤陋寡闻,只知国君六子皆品貌出尘,德才兼备,未曾再听闻麟儿美名。”阿古拉说着,话锋一转。“但臣确乎还听闻,龙邻有一臣子,不仅文武双全,且独具慧眼,生财有道。”
江鹤雪霎时敛了眉,隔着谢君宜望向面色惊得发白的阮月漪。
“何人?”恒顺帝明知故问。
“姜相之子,姜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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