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残余的汤汁洗净了,江鹤雪取了绢帕,慢条斯理地擦拭。
“你晃晃头。”她指使。
傅妄不明所以,但照做,把头晃得像拨浪鼓。
“听见没?”江鹤雪问。
“听见什么?”傅妄不解。
“你脑壳里的水声。”江鹤雪收了绢帕,抬脸看他。“傅二,多年不见,你怎变得好为人师了?”
“他爱不爱我,我自能判断,何需你一外人教我?”
傅妄愣在原地,半晌,自嘲般笑了声。
“鹤雪,我是为你好。”他说。“你也瞧见今日宫宴上青原算盘全然落空之境况了,这其中,莫非没有殿下的手笔?”
“有呗。”江鹤雪不以为意。“这场戏演得多漂亮。夫君有此谋略,我也跟着面上添彩。”
“可他这般精于算计,若是用在你身上,该当如何?”傅妄咬牙,恨恨道。
“他利用我。”江鹤雪重复了一遍他方才所言,不觉好笑。“先前我不过一无依无靠的布衣孤女,有何处予他利用?”
“遑论如何,你都是镇北侯嫡女。”傅妄步步紧逼。“鹤野都本应是镇北侯世子。”
“镇北侯虎符在握,他而今娶了你,日后又助你与鹤野相认,你姐弟二人,不都会为他所用?”
“你少说这般的话。”江鹤雪不赞许地摇摇头。“我们既是夫妻,便是一家人,鹤野日后还要唤他‘姐夫’,何来为其所用一说?”
“他大可扶鹤野夺回世子之位,承镇北侯兵权,以他能耐,这兵权会真落到鹤野手中?你二人岂非他的傀儡?”
“何况,鹤雪,”他走近她,灼灼目光紧锁着她。“殿下不比几位皇子年长,又是而今堪称‘说一不二’的国师,你怎能笃定,他对那把龙椅无动于衷?”
“慎言!”江鹤雪退开,未拭净的水珠甩他一脸。
她确实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依着先前,她与沈卿尘,本该在应付过青原,她与弟弟相认后,一拍两散的。
可走着走着,却走到了如今境况。
她并不认为沈卿尘是醉心权势的人,但也无法否认,傅妄这番话,着实让她心中生了警惕。
“好,那不说他,说你。”傅妄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浑不在意地问。“你当真爱他吗?”
“鹤雪,你觉着爱是如何?是令慈对镇北侯那般?”
江鹤雪摇头,给不出确切的答案:“各人各有不同罢。”
“那我换个方式。”傅妄不依不饶。“你而今是觉着,除却殿下,这一生与任何人相伴都不如意,还是——”
“和他共度这一生也不错?”
“也不错。”江鹤雪并未犹豫。
在遇到沈卿尘前,她一直觉着,同弟弟相依为命过一生,是上上之选。
也从不认为自己需要成亲,寻个郎君搭伙过日子。
傅妄笑了起来:“可若爱一个人,合该是头一种。”
“最后一遍,傅二,这无需你教我。”江鹤雪退了一步。“你喝醉了。”
“兴许吧。被你骂几句,清醒了不少。”傅妄直了身,叹息。“关心关心你。”
“我与殿下同是男子,或许看得比你更真切。你不愿听,也罢。回去吧?”
江鹤雪无谓地点了头。
“休憩的客殿,这般偏僻吗?”忽而,她听得一道青原语,寻声望去,竟是哈斯公主跟着宫女在向更偏僻的一处宫殿去。
“客殿不会如此偏僻。”江鹤雪皱了眉。“又在搞什么名堂?”
“雪梅,随我来。”她当机立断道。“傅二,代我去找殿下。”
“你去做何事?”傅妄抓了她一把,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哈斯公主同你何干?”
“还把我当友人,便听话照做。”江鹤雪看了眼匆匆离去的二人,来不及多解释,抓着雪梅就追上前。“公主,留步。”
她讲的是蒙州方言,哈斯公主停了步,看清是她,弯唇笑了:“是你,王妃。”
“公主是在寻客殿休憩?”江鹤雪瞟了眼那宫女。“本王妃瞧着这宫女好似走错了路,不若叫本王妃的宫女引你去找?”
其实雪梅也不认路,但终归是她的人,信得过,在宫里转转都无妨。
“那王妃……”哈斯公主犹疑。
“本王妃瞧瞧她识得是哪条路,公主舟车劳顿,先随雪梅去休憩吧。”江鹤雪急着将她支走,生怕下一瞬再出变数。
又以龙邻语对雪梅重复一遍,叮嘱:“寸步不离地守着。”
好容易将哈斯公主支开了,江鹤雪方抱臂觑着她:“不认路?”
“奴婢引的就是客殿。”宫女坚持道。“先前指路的贵人便是往那处去的。”
江鹤雪笑了声:“那不若你引本王妃去瞧瞧,是哪位贵人如此好静?”
她信自己的直觉,这位贵人定心怀不轨。
事已至此,她便去瞧瞧,再告诉沈卿尘,免得青原一事再出纰漏。
反正傅妄会去寻沈卿尘,她也不担心自己应对不了,便是吃力,待他来了也能解决。
她于是随着宫女向客殿去。
-
宫殿虽偏僻,却并非无人,有两三间耳房外立着守门的宫女。
那名宫女引她进了其中一间,恭恭敬敬地阖上房门:“奴婢守在门外。”
江鹤雪无所谓地点点头,自己上了锁,打量起这间耳房来。
干净整洁,绣竹屏风也瞧不出异常,案上香炉青烟袅袅,她耸耸鼻尖,辨认出是寻常的麝香,只多添了丁香。
莫非是她想错不成?
江鹤雪在房中四下转了,并未觉出异常,只觉炭盆烧得过旺,热得她隐隐冒汗。
她索性熄了炭盆,将窗敞开,放眼一眺,才发觉梅林之外,竟是苏太后的坤宁宫。
她赶忙又把窗阖上了,坐于榻上,手扇着消汗,却适得其反。
不止是热,更是燥,像突发的高热,又比之更难捱。
江鹤雪极快地反应过来了,烦闷之余,更加不解。
她知晓要害的是哈斯公主,是她阴差阳错来此,可她们不过半道换了,且哈斯公主宴上并未用饭食,何来机会中药?
江鹤雪想不通,只觉着应先逃。
她起身,正欲推门,却听外头传来一道男音:“人来了?”
竟是周亦恒。
江鹤雪反手将门小心翼翼地栓了。
“来了,方才我瞧着那小宫女守门,将她支走了。”回话的人是苏敏儿。
“至多一刻钟。”周亦恒吃吃笑着。“她中了药,待殿下来了,生米煮成熟饭,焉有不嫁的道理?”
手脚开始绵软了,江鹤雪不能再等了。
门走不了,她自是擅于翻窗,重支开窗,跳上案几,以肩猛力一撞,木制窗格便碎了一大片。
“什么动静?”外头的周亦恒还没反应过来。
“自是察觉了,要跑。”苏敏儿冷哼。“去追啊!青原的公主,皇宫人生地不熟的,能翻出什么水花?”
脚步声重重。
江鹤雪手虚撑着窗框,瞥了眼稍高些的高度,也未作犹豫地跳下。
足跟酸软,这一下她双膝着地,疼得本能蜷身,却又来不及抑制疼痛。
肉桂与肉豆蔻的浓香钻入鼻腔,几乎是顷刻,燥热感成倍上涌。
是她袖袋里揣着的青原香牌。
肉桂、肉豆蔻和丁香相碰,彼此催.情.之效强化,加之麝香本就亦添欲,这一下来的突兀,她根本受不住。
手颤着去掏袖袋,都几回没解开结扣。
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没法再耽搁,勉力撑着身子,向坤宁宫跑去。
“人呢?”周亦恒的声音近在咫尺。
“这处最近的宫殿便是姑母的坤宁宫,去寻姑母。”苏敏儿道。“灵儿和亲,姑母定心中伤怀,不会错此良机。”
江鹤雪脚步生生转了个弯。
苏家和她这个不甚满意的儿媳之间,苏太后会偏向哪一方,毋庸置疑。
但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她知晓,穿过这片梅林,是荣昌公主沈初凝的芷阳宫。
她没去过,只能碰运气。
江鹤雪凭着直觉选了个与坤宁宫相对的方向,跌跌撞撞地一面向那处跑去,一面继续翻袖袋,要丢香牌。
她从未觉着袖袋的结扣这般恼人,气上心头,牙一咬,手一撕,连着那片衣料都丢了。
凉风一灌,总算是好受了些,芷阳宫的匾额露在眼前时,她也长长舒了口气。
宫门紧阖,几回敲不开,她才恍然想起,沈初凝南下归省,应不在宫中。
当真要命。
江鹤雪弃了正门,又不敢再往旁处去跑,生怕遇着更不利之人。
热意越烧越烫,她站也站不稳,只能扶着宫墙,慢慢挪动。
视线些许涣散,她竟瞧见侧门开了一道细小的缝,一只金钩伸出,去草丛中钩着什么东西。
如同瞧见了救命稻草,江鹤雪奋力上前,攥了那只金钩,不顾掌心被划破的血口,哀求道:“我是恒安王妃,救救我……”
“皇婶?!”金钩落在地上,一声脆响。
疼痛让她神智更清醒了几分,视线回焦的一瞬,她惊愕:“荣昌?你回来了?”
她形容狼狈,沈初凝毫不犹豫地拽着她进殿:“晚些再说。”
江鹤雪脚步踉跄,还没站稳,先被扑面而来的丁香味灌了一鼻腔。
方压下些许的燥热再度烧起。
江鹤雪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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