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八月廿三,秋分已过,日头虽还明晃晃地挂着,风里却已带了明显的凉意,卷着庭中残存的桂香,透窗而入。

沈知微正服侍母亲用了半盏温热的川贝炖梨汤,替她拭了嘴角,刚将白瓷盏递给一旁的春棋,便见吴妈妈撩帘进来,面色有些沉凝,脚步也比平日重了两分。

“夫人,姑娘,”吴妈妈行了个礼,声音压得低低的,“门房来报,国子监祭酒柳府的柳夫人……又递帖子来访,说是听闻夫人身子稍愈,特来探望叙旧。”

“哐当”一声轻响,是沈林氏手中原本虚握着的暖手炉滑落榻上,幸而铺着厚毯,未曾摔坏。她黯淡的眼中却骤然迸发出一抹亮光,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锦褥,声音因激动而带着颤:“袁姐姐……是袁姐姐来了?快、快请……”

“母亲,”沈知微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俯身拾起暖炉,轻轻放回母亲手中,柔声道,“您今日精神才好了些,说了这许久的话,刚用了汤药,不宜再劳神见客。不如……让女儿代您去见礼,或是请姨母……”

“不,微儿,”沈林氏罕见地打断了女儿的话,她反手握住沈知微的手腕,力道竟出奇地大,眼中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期盼,“袁姐姐与我……是多年的手帕交,情分不同旁人。上次她来,我卧病在床,已经失礼没接见了。如今她既来了,我怎能不见?她定是记挂我的病……快去请她进来,就去西次间,那里暖和。”她说着,竟挣扎着要坐起身,吓得沈知微和吴妈妈连忙扶住。

沈知微心下酸涩难言。母亲久病缠身,心智精力大不如前,竟丝毫未曾察觉,或者说是不愿去深思,柳袁氏此番前来,恐非单纯的探病叙旧。

她想起容璟先生前次密信中所言,柳家与沈家二房、三房私下往来密切,若非容先生暗中斡旋,恐怕早生事端。如今柳袁氏再次登门,其用意……

“既如此,”沈知微敛下眼底思绪,替母亲将滑落的薄毯往上拉了拉,声音依旧温和,“吴妈妈,你去请柳夫人到西次间稍坐,上好茶。春棋,夏书,伺候母亲更衣梳头。”她顿了顿,看向母亲,“女儿陪您一同去见袁姨母。”

西次间内,早已燃起了淡淡的安神香,驱散了些许药气。窗扉半开,秋风卷入,带着凉意。沈林氏强撑着精神,换上了一件半新的沉香色缠枝莲纹杭绸褙子,头发也由夏书仔细抿过,戴了一支素银簪子,面上甚至还淡淡敷了层胭脂。

沈知微扶着她慢慢走到临窗的炕上坐下,又在她身后垫了两个软枕。自己则安静地侍立在炕边。

不多时,廊下传来环佩轻响与脚步声。帘栊挑起,一位身着宝蓝色遍地织金缠枝牡丹纹杭绸褙子、头戴赤金点翠大花冠的妇人,扶着丫鬟的手,款步而入。正是柳袁氏。

一进门,柳袁氏的目光便飞快地在沈林氏脸上、身上扫过,见她虽经打扮,依旧难掩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的病态,尤其是那双搁在炕几上、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柳袁氏眼底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随即脸上便堆满了关切担忧的笑容,快步上前。

“林妹妹!我的好妹妹!”柳袁氏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激动,几乎是小跑着到了炕前,一把拉住沈林氏的手,未语眼眶先红了,“你可算是愿见我了!前次我来,说你病着不能见风,可把我担心坏了!这些日子我是吃不下睡不好,就记挂着你这身子!今日瞧着……瞧着气色倒是比我想象中好些,可这手怎地还是这样凉?”她紧紧握着沈林氏的手,语气亲热得仿佛两人仍是未出阁时那般亲密无间。

沈林氏被她这番情真意切的表演打动,眼圈也立刻红了,反握住她的手,声音哽咽:“袁姐姐……劳你惦记,是我不好,前次病得昏沉,实在起不来身……快,快坐下说话。”她忙示意沈知微,“微儿,给你袁姨母见礼。”

沈知微上前一步,敛衽行礼,姿态恭谨柔顺,声音清婉:“知微见过柳夫人。”她垂着眼,却能感受到柳袁氏那看似温和实则审视的目光,在她周身逡巡。

“哎哟,快起来,快起来!”柳袁氏松开沈林氏的手,虚扶了沈知微一把,目光在她素净的衣衫和发间那支唯一的银簪上停留一瞬,脸上笑容更盛,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打量,“瞧瞧,这才多久不见,出落得越发标致水灵了!这通身的气派,沉静娴雅,真是像极了妹妹年轻的时候!文轩那孩子若是见了,不知该多欢喜……”她说着,似是无意地提起了自己的嫡次子,目光却盯着沈知微的反应。

沈知微闻言,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些,脸颊适时地泛起一抹羞涩的红晕,并不接话,乖巧地退回到母亲身侧。

沈林氏却听得心中慰藉,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拉着柳袁氏的手道:“姐姐快别夸她,小孩子家家的,当不起。文轩那孩子才是真的好,学问人品都是顶拔尖的,如今在国子监进学,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微儿能许给文轩,是她的福气。”

柳袁氏嘴角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旋即用帕子掩了掩唇角,叹道:“妹妹这话说的,是我们文轩有福气才对。只是……”她话锋微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愁容与无奈,“妹妹你也知道,如今这京城,攀高踩低是常事。自打沈妹夫……唉,有些眼皮子浅的,便在背后嚼舌根,说些不中听的话。我听着,心里真是又气又心疼微姐儿。”

沈林氏脸色微变,握着柳袁氏的手紧了紧:“他们……他们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柳袁氏压低了些声音,仿佛推心置腹,“无非是说沈家门庭……不如往日,微姐儿又是孤身携母投亲,这……这往后怕是艰难。还有些更难听的,我都学不出口!我是全然不信的,沈妹夫的人品才学,谁人不知?微姐儿又是这般品貌!只是人言可畏,我实在是担心,怕这些闲言碎语,将来会影响……”

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沈林氏的神色,见她眉头紧锁,面露忧愤,又趁热打铁道:“不过妹妹你放心,我们柳家绝非那等背信弃义之人!这婚事是当年你我姐妹情深定下的,断没有因些许风波就作罢的道理!文轩那孩子也是个重情义的,前几日还问起微姐儿和妹妹你的安好呢。”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沈知微。

沈知微垂眸静立,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只怕是柳袁氏杜撰出来安抚母亲,兼试探她反应的伎俩。

沈林氏听得柳袁氏信誓旦旦,又提及柳文轩问候,心中稍安,感动道:“袁姐姐,有你这番话,我就放心了。文轩那孩子……是个好的。”她顿了顿,因说了这许多话,气息有些微喘,咳嗽了两声。

沈知微忙上前,轻轻为母亲抚背,又端过温水伺候她抿了一口。

柳袁氏见状,关切地倾身:“妹妹你这身子……瞧着还是虚得厉害。可请了太医仔细瞧过?到底是什么症候?太医怎么说?何时能大好?”她一连串的问题抛出,语气急切。

沈林氏缓过气,虚弱地摇摇头:“劳姐姐挂心,不过是老毛病了,加上前些时日伤心过度,损了根基,太医说需得慢慢温养着。”

“慢慢温养……”柳袁氏重复着这四个字,眉头蹙起,像是极为忧虑,“这可如何是好?妹妹你还年轻,定要好生保重才是。微姐儿年纪还小,将来……许多事还得倚仗你呢。”她话中有话,目光再次扫过沈知微,“若是……若是你这病一直不见起色,拖上个三年五载的......”她适时地停住,未尽之语,带着一种刻意的暗示。

沈林氏身子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似乎直到此刻,才隐隐触摸到柳袁氏话语底下那真实的意图。

沈知微扶着母亲手臂的指尖微微用力,感受到母亲身体的颤抖,她抬起眼,看向柳袁氏,“柳夫人关爱,知微感激不尽。母亲之病,太医说了,只要安心静养,按时服药,假以时日,定能康复。”她微微顿了顿,看向母亲,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母亲安康,才是女儿最大的福气。其他诸事,皆不急在一时。”

柳袁氏没料到这个看似怯懦安静的沈知微,竟能说出这般滴水不漏的话来,噎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干笑两声:“微姐儿真是懂事,孝顺。妹妹你有女如此,真是羡煞旁人。”她心下却愈发烦躁,这沈知微,比她想象的要难缠。

又勉强坐了片刻,说了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柳袁氏见再也探不出什么,沈林氏精神也明显不济,便起身告辞了。临走前,又拉着沈林氏的手说了许多“好生保重”、“勿要忧心”的场面话。

送走柳袁氏,沈林氏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炕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承尘,久久不语。

沈知微默默替母亲除去簪环,服侍她躺下。她知道,母亲并非愚钝,只是不愿以恶意去揣测昔日挚友。

“微儿……”沈林氏忽然抓住女儿的手,声音沙哑微弱,“袁姐姐她……她只是担心我,对吧?”

沈知微看着母亲眼中那残存的一点希冀,心中一痛,俯下身,将脸颊贴在母亲冰凉的手背上,柔声道:“嗯,柳夫人是关心母亲。母亲别多想,您现在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等哥哥明年回来,咱们一家团聚,比什么都强。”

她声音轻柔,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沈林氏闭了闭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渗入枕中,不再说话。

将母亲安顿睡下,沈知微走出西厢房,秋日的凉风拂面,带着清醒的冷意。她站在廊下,望着庭院中那株叶片已开始泛黄的银杏树,目光渐沉。

母亲这里暂时稳住,但柳袁氏今日无功而返,必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他们又会使出什么手段?

吴妈妈悄步走到她身后,低声道:“姑娘,柳夫人今日的话……”

“妈妈,”沈知微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让容先生那边,盯紧柳家和沈文松、沈文槐的动向。另外,寻个机会,让人悄悄去查探一下,柳家和林家……近来的交际往来。”

“是,姑娘。”吴妈妈肃然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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