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庭院里的桂子开了第二茬,甜香愈发浓郁。沈知微依旧每日到姨母林月柔院中,帮着料理节后余下的账目琐事。
这日晌午,秋阳透过茜纱窗,在东次间的地面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沈知微正坐在紫檀木嵌螺钿书案后,垂眸核对田庄上送来的秋收账册。纤长指尖在朱漆算盘上飞快拨弄,珠子碰撞声清脆密集。
林月柔斜倚在临窗的炕上,手中是一只即将完工的玄色缎面袜套。她偶尔抬眼,看向专注算账的沈知微。
忽而,院中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外。帘子被猛地掀开,带进一丝微凉秋风,吴妈妈几乎是跌撞着进来,鬓发微乱,额角见汗,脸上交织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姑娘!夫人!”吴妈妈气息未匀,先是警惕地回身仔细掩好门扉,甚至透过窗棂缝隙往外扫了一眼,这才快步走到炕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明显的颤音,“江宁……是秋画!她派人日夜兼程送来的!”
她说着,动作急促却又万分小心地从怀中贴身处,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那油布包不大,外层还带着仆役体温的暖意,甚至能感到一丝潮润的汗气。吴妈妈粗糙的手指微微发颤,一层层拆开油布,露出里面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包袱皮上沾染着些许尘土,边角磨损。
沈知微拨算盘的手倏然停住,指尖悬在半空,目光凝在那个突如其来的包袱上,心口莫名一跳,似被什么东西攥紧。
林月柔也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坐直身子,疑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秋画?这般着急送来,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或是……”
吴妈妈深吸一口气,强自稳住激动的心神,将包袱小心放在沈知微面前的炕几上。她解开系扣,包袱摊开,里面赫然是几封书信,并一个巴掌大小、样式古朴的紫檀木盒。
那书信的封皮已然有些磨损泛黄,上面的字迹却清峻峭拔,力透纸背,一笔一划,带着沈知微自幼便在父亲书房见过的、无比熟悉的筋骨——正是兄长沈翼宸的笔迹!而那紫檀木盒做工简洁,未上漆料,只以浅浮雕手法刻着几缕流云,木纹天然,触手温润,透着一股远离尘嚣的出尘之气。
“是……是大少爷!”吴妈妈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哽咽,带着哭腔,“大少爷从青阳观寄回江宁老宅的节礼和家书!幸好、幸好秋画那丫头机警,自打咱们离了江宁,她就提前嘱咐了门房,所有寄往沈府的书信物件,不拘给谁的,一律先悄悄送到她手中过目。这信若是落到二房、三房那些人手里,只怕……只怕立刻就要生事!她不敢耽搁,立刻寻了最妥帖可靠的家人,快马加鞭,一路不敢停歇地送来了京城!”
沈知微只觉得呼吸一窒,胸腔里那颗心狂跳起来,撞得生疼。她几乎是屏着息,伸出手,拿起最上面那封信。封皮上,那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字迹写着“父亲大人亲启”,落款是“不肖男翼宸叩首”,喉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的酸涩,眼前瞬间模糊。
他还不知道……他不知道那个他敬若神山、引以为傲的父亲,突发恶疾身故,已含冤莫白;他不知道沈家早已天翻地覆,门庭凋零;他不知道母亲因悲恸惊惧,已缠绵病榻多时。
“快……快拿去给你母亲看!”林月柔也反应过来,急忙放下袜套,扶着炕沿起身,声音里带着难言的激动与心酸。她深知,妹妹卧床以来,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全凭着一股心气吊着,而这心气,大半便系在那个自幼离家、在道观中修行的长子身上。
沈知微重重点头,小心翼翼地将所有书信和那只紫檀木盒重新用青布包好。她起身,脚步略显虚浮,吴妈妈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快步跟上。
西厢房内,药气比外间浓郁许多,带着苦涩的清甘。沈林氏刚喝了药,正昏昏沉沉地睡着,身上盖着锦被,愈发显得那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颧骨微微凸起,呼吸轻浅。
沈知微放轻脚步走到床前,裙摆拂过地面,几近无声。她缓缓跪坐在脚踏上,将包袱轻轻放在膝边,然后伸出手,轻轻握住母亲露在锦被外枯瘦冰凉的手,低唤:“娘亲,娘亲……”
她的声音极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林氏眼睫颤动了几下,悠悠转醒,看清是女儿,虚弱地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暗哑:“微儿……账目都理清了?”目光触及女儿怀中那个眼生的青布包袱,她眼中露出一丝困惑与探寻。
“娘亲,”沈知微将包袱捧到母亲眼前,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是哥哥……哥哥从青阳观寄来的家书和节礼,秋画在江宁截下了,派人日夜兼程送来了京城。”
沈林氏闻言,浑浊无神的双眼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包袱,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抬起,想要触碰,却又像怕这只是一个一触即碎的幻梦般,猛地缩回。沈知微会意,忙将书信取出,先将那封写着“父亲大人亲启”的信轻轻放在母亲枕边,然后拿起另一封封皮空白的,拆开火漆,抽出里面微黄的信笺,递到母亲手中。
沈林氏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张薄薄的纸。她努力定了定神,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看向信笺。
熟悉的、属于长子的清峻字迹映入眼帘,依旧是报平安,说自己在观中一切安好,请父亲勿念,问父亲身体康健否,询问母亲咳疾可曾缓解,关切妹妹课业是否进益,字里行间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内敛的关切。末了,照例附上一句:“妹妹年幼,性情柔善,望父亲母亲多加看顾,勿使受人欺侮。”
随信还有一小包用桑皮纸仔细包好的青阳观后山特产的野茶,并一枚他自己雕的桃木平安符,那符上的符文繁复古拙,透着淡淡的桃木香气,静静躺在紫檀木盒中。
沈林氏的眼泪瞬间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沿着消瘦的脸颊滑下,砸在信纸上,洇开一片模糊的湿痕。
沈知微跪在脚踏上,倾身向前,紧紧抱住母亲单薄的身躯,脸颊贴着母亲冰凉的手背,温热的泪水亦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母亲的衣袖。吴妈妈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却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良久,沈林氏的哭声才渐渐低了下去,转为低低的、绝望般的抽噎。她松开紧握信纸的手,颤抖着抚上那枚刻着繁复符文、透着淡淡木香的平安符。又拿起那包野茶,凑到鼻尖深深嗅着,那清苦的茶香,似乎让她嗅到了千里之外青阳山上清冷的空气,和令人心安的气息。
“宸儿……我的宸儿……”她喃喃低语,声音破碎,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慈爱与钻心的痛楚,“还好……还好他不知道……不知道……”
沈知微用细棉帕子轻轻为母亲拭去脸上纵横的泪痕,自己的眼眶依旧通红得厉害,声音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娘亲放心,哥哥在青阳观很好。玄清道长道法高深,必能护他周全。他不知道家中变故,是好事,至少……至少能让他安心修行,免遭劫难。”
她眼前恍惚闪过父亲骤然离世时,江宁沈氏那些族人群情汹汹的场面。他们以“嫡长子必须归家主持丧仪、承继宗祧”为由,强硬要求立刻派人前往青阳观报信,接沈翼宸回府。那时母亲刚经历丧夫之痛,心神俱碎,又惊惧交加,几乎一病不起,是她强撑着病体,挡在了那些所谓的叔伯长辈面前。
灵堂之上,白幡飘动,烛火摇曳。她穿着一身重孝,脸色苍白如纸,脊背却挺得笔直,一字一句,清晰地响在压抑的灵堂里:“玄清道长批语犹在耳畔,兄长命格特殊,未满二十强行归家,非但其自身多劫,更会累及血亲家门,致使门庭倾覆!谁若敢将父亲噩耗报与青阳观,扰兄长清修,破他命数,便是要断我沈氏嫡脉生路!我沈知微在此立誓,谁敢踏出报信这一步,我必倾尽所有,毁其一家,绝其一支,纵使拼却性命,堕入阿鼻地狱,亦要尔等付出代价!”
竟真将一众心怀鬼胎、各有算计的族人震慑当场。加之玄清道长在江南一带声望极高,被奉若神明,其批语无人敢轻易违背,召沈翼宸回府之事,方才在那种诡异的气氛中被强行压了下去。
兄长那般灵台澄澈、光风霁月之人,若知父亲冤死,家门零落,母亲病重,妹妹孤身支撑,如何还能在道观中心如止水地修行?他那被玄清道长断言“特殊”的命格,又会因此引来何种不可测的劫难?她不敢想。
思绪收回,沈知微轻轻握住母亲枯瘦的手,目光透过未干的泪光,变得清晰而坚定:“娘亲,哥哥信中说,他在观中一切安好,潜心修持,玄清道长亦已允他,待明年中秋之后,他年满二十,命格稳固,便可下山归家。”
沈林氏含泪点头。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软弱、彷徨与悲恸都随着这口气彻底吐出体外。她看着母亲,语气平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所以,在哥哥明年中秋平安归家之前,请母亲,为了哥哥,也为了女儿,务必珍重自身,好生调养,保重好身体。我们……一起等他回来。”
沈林氏反握住女儿的手,握得紧紧的,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嵌入沈知微的皮肉里。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看着女儿尚带稚气却已染上风霜的眉眼,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重重的一个点头。
沈知微替母亲将滑落的锦被仔细掖好,又将那几封家书和盛放着平安符与野茶的紫檀木盒,仔细收在母亲枕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柔声道:“娘亲再歇会儿,哥哥平安,便是最好的良药。这些,您想看了随时看。”
安顿好母亲,沈知微才缓缓退出西厢房。她轻轻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闭上眼,将最后一点残存的泪意逼了回去。
明年中秋……
窗外,秋意渐深,一阵风过,卷起庭中几片早凋的梧桐叶,打着旋儿,不甘地飘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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