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老夫人寿辰的热闹方歇,次日,谢明淑便辞过祖母与三婶,回国公府料理自家事务去了。她这一走,慈安堂内仿佛霎时安静空旷了许多。

许是年岁高了,连日喧闹耗神,老夫人寿辰后便显出了几分疲态,精神不似前几日矍铄。偏偏长媳随夫戍边,次媳远在扬州,眼前只剩三媳妇林月柔在身侧可吩咐差遣。眼见中秋在即,府中诸事繁杂,节礼往来、宴席筹备、各房用度调度,但三媳妇于此等俗务却实在不算精通,不过两三日,便已忙得脚不点地,额角生疼,对着几本账册和礼单愁眉不展。

“母亲,”这日请安后,林月柔未急着离去,觑着老夫人神色尚可,小心翼翼地开口,“眼看中秋将至,各处节礼、家宴布置,媳妇……媳妇恐有疏漏,想请母亲示下。”她将几份拟定的礼单和宴席章程呈上,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为难。

老夫人靠在引枕上,由珍珠轻轻揉着额角,闻言睁开眼,目光扫过儿媳眼底的青色,又看了看那几份显然考虑欠周的章程。她沉吟片刻,缓缓道:“你性子软,不惯这些琐碎,我晓得。既如此,府里如今人手也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明玉那丫头今年也十四了,是该学着些理家之事,让她帮衬着你。还有……”老夫人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安静坐在下首的沈知微,“微丫头是个稳妥的,她父亲当年便是极有章法的人,她想必也差不了。府里忙乱,让她也搭把手吧,总归是自家人。”

林月柔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松了口气。让庶女谢明玉协理倒还说得过去,让外甥女沈知微一个客居的表姑娘插手侯府中馈,实是有些逾矩。但转念一想,沈知微确实沉稳细心,又是妹夫亲自教养长大,有她帮衬,自己也能轻松许多。况且这是老夫人的意思,谁又能置喙?她连忙应下:“是,媳妇明白。有明玉和微儿帮手,媳妇就安心多了。”

沈知微听得此言,心中亦是微震。她起身,敛衽一礼,声音温婉却带着几分惶恐:“老夫人、姨母信重,知微感激不尽。只是知微年轻识浅,又是客居,恐难当此任……”

老夫人摆摆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让你帮衬,便是信你。不必妄自菲薄,你父亲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你只管放手去做,若有拿不准的,与你姨母、明玉商量便是,再不济,还有我这老婆子。”

话已至此,沈知微只得深深一福:“是,知微定当竭尽全力,不负老夫人、姨母厚望。”

消息传到漱玉轩,谢明玉正对着一盆新得的墨菊调香,闻言,拈着香匙的手微微一滞。让她协理家事,是意料中事,毕竟她是侯府正经的小姐。可沈知微……一个外姓人,凭什么?她眼底掠过一丝阴霾,旋即又被压下,唇角弯起得体的弧度,对来传话的丫鬟道:“知道了,回禀母亲,女儿稍后便去。”

既接了这担子,沈知微便知不能再如以往般藏拙。她心中感念老夫人与姨母,更知这是融入侯府、获取更多信息的契机。

林月柔将中秋诸事大致分派,谢明玉主动揽了核对各房份例、安排家宴陈设并点戏之类的轻省体面活儿。沈知微则接手了最繁琐、也最容易出错的环节——核对各家节礼往来账目,并拟定回礼单子。

这活儿看似简单,实则千头万绪。镇远侯府姻亲故旧遍布朝野,各家关系亲疏、地位高低、往来惯例皆有讲究,一份礼送得不妥,便可能得罪人。且今年宫中亦有赏赐下来,回礼更要格外精心。

沈知微并未急于下手,而是先让吴妈妈寻来了近三年侯府中秋、年节的礼单底簿,花了半日工夫细细翻阅,默记于心。又请教了老夫人身边的珍珠姐姐,了解了京中最新的人情动向。

随后,她便在栖梧院辟出的一间小书房内,铺开纸笔,沉心静气,逐一核对。她算学极精,那些冗杂的账目到了她手中,仿佛自有条理,何处重叠,何处疏漏,何处可节省,何处需增补,皆清清楚楚。遇到存疑或拿不准的,她便用朱笔在一旁细细标注,再汇总了去请示林月柔或老夫人。

不过两三日,那原本有些混乱的账册便被整理得条理分明,拟定的回礼单子也很快出炉。沈知微亲自捧着去给林月柔过目。

林月柔接过那厚厚一叠清单,只见上面字迹清秀工整,各家府邸、所收何礼、拟回何礼、价值几何、有无特需注意之处,皆列得明明白白,旁边还有细小注解,如“李尚书家老夫人喜食苏式糕点,回礼中可添一匣”、“赵将军家新得麟儿,节礼外可另备一份长命锁”,周到体贴,令人挑不出错处。

林月柔越看越是惊讶,忍不住抬头看向垂手侍立的外甥女:“微儿,这些……都是你拟定的?”

沈知微微微垂眸:“是。知微参照往年旧例,略作调整,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姨母指正。”

“妥当,甚是妥当!”林月柔抚着清单,满脸欣慰,“难为你想得如此周全,比我预想的还要好上许多。”她心中大石落地,顿感轻松,对沈知微的能力再无怀疑。

相比之下,谢明玉那边却遇到了些小麻烦。她负责核对各房份例,本不是难事,但她有心卖弄,想在陈设和点戏上出新出彩,反而与管事婆子们意见相左,几处安排改了又改,惹得底下人暗中抱怨。又因她性子急躁,对账时算错了两处数目,虽被管事嬷嬷小心指出修正了,却也让她颇觉失了颜面。

得知沈知微那边不仅将繁琐的礼单账目料理得清清楚楚,还得了母亲连连称赞,谢明玉捏着团扇的指节微微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面上依旧端着得体笑容,对身边的大丫鬟翡翠道:“去将库房里那对琉璃水晶盏取出来,中秋夜宴摆在祖母席上。再把我新得的那套《月殿霓裳》曲谱找出来,让乐伎们好生排练。”

她定要在家宴布置上,压过沈知微一头。

沈知微对此恍若未觉,只一心扑在庶务上。她不仅将礼单打理得妥帖,还顺手将侯府近月来的部分日常用度账册也梳理了一遍,标出几处明显不合理的开支,委婉提醒了林月柔。林月柔查问之下,果然揪出一个中饱私囊的采买管事,心中对沈知微更是倚重。

这日傍晚,谢珩从衙门回府,路过内院垂花门附近的账房,恰见沈知微从里面出来。她穿着一身浅碧色素面杭绸褙子,月白绫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怀里抱着几本账册,正低声与身旁一个管事嬷嬷吩咐着什么。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姿和沉静的侧脸,她语气平和,条理清晰,那嬷嬷连连点头,神色恭敬。

谢珩脚步微顿,立于廊柱阴影处。他记得祖母提过,如今是三婶带着三妹谢明玉与沈表妹协理家务。看眼前这情形,这位表妹倒不似往日那般怯懦无用。

沈知微吩咐完毕,一抬眼,恰看见不远处负手而立的谢珩。暮色渐沉,他一身墨色常服几乎融于廊下暗影,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常。她心中微紧,面上却不露声色,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敛衽行礼:“世子爷。”

谢珩目光在她怀中的账册上掠过,淡淡道:“沈姑娘辛苦。”

“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沈知微垂眸应答。

“嗯。”谢珩应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沈知微直起身,望着他挺拔冷硬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思量。

有了沈知微的鼎力相助,林月柔肩头担子大减,侯府的中秋筹备竟是前所未有的顺遂。各项节礼依单送出,回礼也陆陆续续收了进来,皆稳妥得体。府内装饰、宴席筹备亦井井有条。

老夫人见沈知微处事公允,心思缜密,不骄不躁,将纷繁事务处理得妥妥帖帖,且懂进退,知分寸,从不越权,心下愈发满意。

中秋那日,天公作美,一轮明月清辉皎皎,洒满庭院。

侯府家宴设在花园的敞轩中,四周桂花盛开,甜香馥郁。轩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老夫人坐了主位,看着满堂儿孙,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意。

宴席布置得精致温馨,谢明玉精心准备的水晶盏和霓裳曲果然引得众人称赞,她心中稍稍平衡。而席间所用的月饼、糕点、果品,乃至赏给下人的节钱封儿,皆安排得恰到好处,无人不赞今年中秋诸事顺心。

林月柔心情舒畅,多饮了两杯菊花酒,面泛红霞,拉着沈知微的手对老夫人笑道:“母亲,今年多亏了玉儿和微儿,否则媳妇可真要抓瞎了。”

“玉儿长进了,”老夫人含笑点头,看向沈知微的目光愈发慈和:“微丫头果真是个能干的,像她父亲。”

沈知微忙起身谦辞。

谢明玉在一旁笑道:“姐姐何必过谦,你这份细致周到,我是自愧弗如。”

谢珩闻言抬眸,瞥了那抹浅碧色身影一眼。她正微微低头,侧耳听着谢明萱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唇角含着一抹浅淡而真实的笑意,灯火在她长睫下投下细密的阴影,显得格外温婉沉静。

他执起酒杯,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深沉。

宴席散后,众人移至院中赏月。沈知微陪着姨母说了一会话,便寻了个借口,悄悄退至廊下僻静处。夜风微凉,拂动她颊边碎发。她仰头望着天际那轮如玉盘般的明月,心底却无半分团圆喜悦。

“微姐姐,”谢明萱抱着一只兔儿灯跑来,塞给她一块莲蓉月饼,“给你吃,可甜了!”

沈知微接过,看着小女孩纯真的笑靥,心中一软,俯身摸摸她的头:“谢谢五小姐。”

或许,守护住眼前这份短暂的安宁,便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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