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九月霜降,寒意渐浓,庭前石阶覆了层薄薄的白霜。都察院值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

谢珩将一份刚整理好的奏报合上,指尖在卷宗封皮上轻轻敲击。连日追查,曹猛及其同党违规升迁的证据链已初步确凿,牵连出吏部考功司赵主事、户部一位员外郎,甚至兵部武选司的一名郎中。这些人在范永谦任漕运总督期间,或直接经手,或暗中斡旋,为曹猛等人铺就了一条青云路,所图无非是巨大的利益输送。

“主子,”观棋无声无息地近前,躬身低语,“赵主事昨夜在家中书房‘突发心疾’身亡,现场未有打斗痕迹。其家眷称他近日确实心悸不适,常服安神汤药。”

又一个。

王郎中坠马,赵主事心疾,幕后之人断尾求生的手段,倒是越发干脆利落了。

“他书房可曾仔细搜查?”谢珩声音冷沉,听不出情绪。

“我们的人晚了一步,书房已被整理过,未发现明显线索。但在他书案暗格里,找到了这个。”观棋呈上一枚小巧的青铜私印,印纽刻着貔貅,形态狰狞,印文却是风骨清奇的“澹泊明志”四字,与赵主事平日所用官印截然不同。

谢珩接过,指腹摩挲着冰冷的印身,冷笑一声,查抄赵主事外宅时,起出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价值数万两,何来澹泊?

“顺着这枚私印,查他所有的隐秘账户和往来书信。尤其注意与范永谦旧部,以及……”他顿了顿,眸色转深,“永宁侯府,柳家的关联。”

“是。”观棋领命,又道,“另外,江宁传来消息,沈文柏去世前,曾与江宁府一位姓杜的老郎中往来密切。那杜郎中在沈文柏‘急病’前三日举家迁离,不知所踪。据其邻人回忆,杜郎中离京前曾酒后失言,提及沈大人之病‘来得蹊跷’,脉象紊乱,像是……像是中了什么慢性的毒物,非寻常病症。”

谢珩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自笔尖坠下,在雪浪笺上迅速洇开一团触目的黑痕。

“找到那个杜郎中。”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属下明白。”

观棋退下后,谢珩起身走至窗前,推开一丝缝隙,让窗外清冷的空气涌入。

恰在此时,一个小厮打扮的精干少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下,对着观棋低语几句。观棋神色微凝,转身回到值房。

“主子,府里眼线来报,永宁侯府二夫人林周氏今日过府,此刻正在内院花厅与三夫人说话,言语间……似在逼迫沈姑娘与柳家退婚。”

永宁侯府?林周氏?他想起之前观棋查到的,柳家与永宁侯府二爷林伯懿近来走动频繁,似乎在吏部有所图谋。如今林周氏亲自上门逼婚,是想彻底斩断沈知微与柳家的联系,以便他们后续动作?还是想借此拿捏住沈知微,进而插手沈家遗留的人脉或……其他东西?

沈知微如今住在侯府,若在她婚事上任由外人欺上门而侯府不闻不问,传出去,损的是镇远侯府的颜面。更何况,他隐隐觉得,沈知微此人,以及她身后牵扯的沈文柏旧案,或许与他正在查的漕运盐务贪腐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备车,回府。”谢珩转身,取过搭在屏风上的玄色大氅。

栖梧院内,沈知微正将晾晒好的杭白菊细心收入青瓷罐中。

吴妈妈步履匆匆进来,挥手让屋内伺候的小丫鬟们都退下,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沉上几分:“姑娘,永宁侯府二夫人……递了帖子,人已经到二门了,说要来探望夫人。”

沈知微封罐的手稳稳放下,没有一丝颤动。永宁侯府二夫人,她的二舅母林周氏。这位二舅母向来精明势利,眼皮子浅,与沈家素来不睦,认为父亲沈文柏过于刚直,不懂变通,非但没能提携岳家,反因在盐漕事务上得罪人,连累了永宁侯府在京中的处境。如今父亲已逝,母亲病重,她此番前来,目的绝不单纯。

“妈妈,”沈知微声音平静无波,“去回禀姨母一声,就说二舅母要来。另外,一会你亲自守在母亲房外,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打扰母亲静养。”

“老奴明白。”吴妈妈应下,迟疑道,“姑娘,二夫人她若是强行要见……”

“她不敢。”沈知微抬眸,眼中是一片清冷的了然,“这里是镇远侯府,不是她可以撒野的永宁侯府。她最多……只能来找我。”她顿了顿,理了理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走吧,莫让姨母久等,也免得失了礼数。”

花厅内,暖香融融。林周氏穿着一身绛紫色团花事事如意纹的杭绸褙子,头戴赤金镶翡翠五福捧寿头面,通身的气派比之上次的柳袁氏更显矜贵逼人。她端坐在紫檀木扶手椅上,捧着缠枝莲纹的青花盖碗,用碗盖轻轻拨弄着浮沫,眉梢眼角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与不易察觉的焦躁。

三夫人林月柔坐在主位相陪,笑容温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她虽不喜这位势利的二嫂,但碍于娘家情面,也不好怠慢。

“月柔妹妹,”林周氏放下茶盏,用帕子按了按并无灰尘的嘴角,未语先叹,“我也不与你绕弯子了。今日来,一是看看我那苦命的月华妹妹,她这病拖了这些时日,我这心里实在记挂;二来……也是为了微姐儿的婚事,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林月柔笑容微僵,捧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面上却故作不解:“二嫂此话怎讲?微丫头与柳家的婚事不是早几年就定下了么?柳夫人前些时日还来探望过,对微姐儿很是看重。再说文轩那孩子我看着也是极好的,学问人品都是拔尖的……”

“好什么呀!”林周氏打断她,声音拔高了些,带着显而易见的痛心疾首,“月柔妹妹,你久居内宅,性子又软和,怕是不知道外头如今都传成什么样了!”她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厅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楚,“都说沈家门庭败落,文柏妹夫去得又不明不白。微姐儿如今说是投亲,实则与寄人篱下有何分别?柳家是什么门第?国子监祭酒!清流中的清流!最重声名!柳大人如今在国子监说一不二,正值盛年,前途无量;文轩那孩子又在国子监进学,学问是连翰林院的老大人都夸赞的,眼看着明年就要下场考举人,将来是要走科举正途,入阁拜相的!这样好的亲事,以微姐儿如今这家业凋零的境况……怕是担不起了!”

她说着,目光刻薄地扫过刚刚进门、安静行礼后坐在下首的沈知微,见她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通身上下无一亮色,一副逆来顺受的孤女模样,心中更添了几分把握,语气转为“推心置腹”的担忧:“妹妹,你想想,就算柳家念着旧情,碍于面子勉强成了婚,微姐儿这般境况过去,嫁妆单薄,娘家无人撑腰,能在柳家立得住脚吗?柳夫人瞧着和气,内里也是个要强的,上头还有太婆婆,下头有妯娌小姑,哪个是省油的灯?文轩日后官场应酬,同僚往来,她一个柔弱女子,如何帮衬?如何交际?这岂不是结亲反成结怨,耽误了文轩的前程不说,微姐儿自己也要受尽磋磨!我们永宁侯府和沈家到底是姻亲,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微姐儿跳进火坑,看着柳沈两家因此生隙啊!这要是闹将起来,我们林家的脸面又往哪儿搁?”

林月柔被她一番连珠炮似的话说得脸色微白,握着茶盏的手指关节都有些泛白。她性子软,不擅争辩,只觉得二嫂这话虽不中听,句句戳心窝子,却似乎……也从世家联姻的现实考量上,有几分道理?不由担忧地看向沈知微,嘴唇翕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沈知微缓缓抬起头,脸上并无林周氏预想中的惊慌失措或羞愤难当。她起身,对着林周氏规规矩矩地敛衽一礼,声音清婉柔和,“知微多谢二舅母如此为我筹谋打算,劳您费心了。”她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林周氏,目光澄澈,“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事乃先父生前与柳伯父亲自定下,三书六礼早备,庚帖互换,京城皆知。如今先父尸骨未寒,母亲尚在病中,知微身为人女,守孝侍疾尚且不及,岂敢妄议变更婚约?此事关乎沈柳两家声誉,还需从长计议,慎重而行。”

林周氏没料到她如此镇定,搬出了孝道和父亲遗命,噎了一下,随即沉下脸,语气带上了几分强硬:“微姐儿!二舅母这都是为你好!你年纪小,不知世事艰难,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难道真要等日后在婆家受了委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再来哭诉不成?你父亲不在了,永宁侯府就是你娘家,你的婚事,我们做舅舅、舅母的,自然能替你母亲做主!”

“二舅母厚爱,知微心领。”沈知微依旧垂着眼睫,姿态恭顺,话语却寸步不让,“永宁侯府是知微外家,舅舅舅母的照拂之恩,知微铭记于心。只是,女儿的亲事,首要还是应由父母做主。如今母亲虽病着,神智却清明。若母亲病体难愈,也还有兄长可以依仗。待明年兄长归来,家中大事,自有兄长决断。”

林周氏脸色变了变,沈翼宸那个小子,听说在青阳观很得那位玄清道长看重,若他日归来,凭借沈文柏留下的人脉和玄清道长的影响力,确实是个变数。她今日前来,本就是想趁着沈林氏病重、沈翼宸未归,快刀斩乱麻……

“翼宸那孩子远在道观,远水解不了近渴!难道要让你母亲拖着病体为你操心吗?”林周氏语气越发不耐,带着几分训斥的意味,“今日我既来了,便不能眼看你执迷不悟,误入歧途!这婚,必须退!也是为了你好,为了你死去的父亲名声着想,免得让人说我们沈林两家的女儿,非要高攀!”

“二嫂!”林月柔忍不住出声,带着几分不满与维护,“此事关乎微儿终身,岂能如此武断?总要问过月华的意思……”

“月柔!你糊涂!”林周氏霍然转向林月柔,语气带着长嫂的训斥,“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林家的脸面,为了微姐儿日后不受苦!你如今是镇远侯府的三夫人,说话有分量,这事你得出面,去与柳家说道!难道要等柳家主动提出退婚,那才真是颜面扫地!”

厅内气氛一时僵住,剑拔弩张。林月柔气得脸色发白,却又嘴拙不知如何反驳。沈知微垂眸静立,袖中的手微微蜷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丫鬟清脆却带着一丝紧张的通传声:“世子爷到——”

众人皆是诧异。世子爷怎会突然来内院女眷会客的花厅?

帘栊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起,谢珩穿着一身墨色暗云纹杭绸直裰,步履生风地走了进来。他身姿挺拔,深邃的目光在厅内一扫,掠过脸色难看、强自镇定的林周氏,看向神色不安、眼圈微红的林月柔,最后落在垂首静立、身形单薄的沈知微身上。

“三婶。”他先向主位的林月柔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林月柔忙起身:“珩哥儿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事?”

“无事,刚从衙门回来,听闻永宁侯府二夫人在此,顺道过来见个礼。”谢珩语气淡然,目光转向林周氏,“这位便是永宁侯府二夫人?”他虽用的是问句,语气却笃定,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

林周氏早在谢珩进门时便已起身,此刻脸上挤出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忙敛衽行礼:“谢世子。”面对这位年纪轻轻却位居高位、气场冷冽的侯府世子,她不觉收敛了方才的气焰,心底甚至有些发怵。

“二夫人不必多礼。”谢珩虚扶一下,走到林月柔下首的位子坐下,立刻有丫鬟机灵地奉上热茶。他抬眸看着林周氏,目光沉静,“方才在门外,隐约听得二夫人似乎在议论沈表妹的婚事?”

林周氏被他看得心头一凛,强笑道:“不过是……不过是家中琐事,议论几句,怎好劳世子动问。实在是微姐儿这孩子命苦,我们做长辈的,看着她如今这般境况,不免要多为她打算几分……”

“哦?”谢珩指尖在紫檀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清晰的轻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人心上,“如何打算?退了与柳家的婚约?”

他没给她转圜的余地,问得直接而犀利。林周氏脸上有些挂不住,支吾道:“这个……也是考虑到微姐儿如今的处境,以及柳家的门第……实在是、实在是有些不相匹配了,怕日后……”

“沈姑娘如今寄居侯府,是祖母与三婶怜其孤弱,予以庇护。”谢珩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镇远侯府的门第,可能入二夫人的眼?既在侯府,便是侯府的客人。她的处境,有何不妥?至于匹配与否,”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沈知微,“谢某看来,婚姻之事,重在人品家风。沈探花生前清名,天下皆知。柳祭酒亦是清流领袖,最重信义。二夫人是觉得,柳大人会是那等因故交家道中落,便行悔婚背信之事的小人?”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林周氏瞬间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她若敢应一个是,岂不是同时得罪了死去的沈文柏、国子监的柳祭酒,以及眼前这位权势滔天的镇远侯世子?

“不、不敢!妾身绝无此意!”林周氏慌忙摆手,声音都带上了颤音,“世子明鉴,妾身、妾身只是担心微姐儿日后受苦……”

“二夫人多虑了。”谢珩打断她,不再看她那副窘迫模样,转而看向沈知微,语气平淡,却带着定鼎之力,“沈姑娘,你的婚事,自有你母亲决断,旁人无权置喙。若有人不顾沈夫人意愿,强行逼迫于你,镇远侯府不会坐视不理。”

这话瞬间稳住了林月柔慌乱的心,也让林周氏彻底面如死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借着永宁侯府的势在镇远侯府压人,是何等愚蠢。镇远侯府这位世子,根本不吃这一套,他甚至不惜亲自出面,维护一个寄居的表亲,这背后……

沈知微心中微震,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诧异,有警惕,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她抬眸,飞快地看了谢珩一眼,触及他深邃难辨的目光,又迅速垂下,依礼深深一福,“知微……多谢世子爷主持公道。”

谢珩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起身对林月柔道:“三婶,前院还有公务,侄儿告退。”说罢,目光扫过僵立当场的林周氏,略一颔首,算是全了礼数,便转身,玄色大氅划开一道利落的弧度,径直离去。

他来得突然,去得干脆,却彻底扭转了厅内的局势。

林周氏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上青白交错,最终只得强撑着又说了几句“误会”、“都是为微姐儿好”的场面话,几乎是落荒而逃。

送走林周氏,林月柔长长松了口气,用帕子按着怦怦直跳的心口,拉着沈知微的手在炕边坐下,心有余悸:“微儿,今日真是……多亏了珩哥儿及时赶到。你这婚事,你自己究竟是如何想的?若你真想嫁入柳家,姨母便是拼着得罪人,也……”

“姨母,”沈知微反握住她的手,露出一个安抚的、带着些许疲惫的浅笑,“女儿家的婚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母亲尚在,此事不急。眼下最要紧的,是母亲的病。柳家……只要他们不提退婚,这婚约便是一道屏障。至于其他……且待兄长归来再说吧。”她需要这桩婚约作为暂时的屏障,在她羽翼未丰、根基未稳之时,避免被随意许配给阿猫阿狗。即使退婚,也必须是在她掌握主动权,能够彻底摆脱任人钳制的时候。

林月柔见她神色平静,眼神清明,心下稍安,叹道:“你说得是,是姨母心急了。只要你心中有数便好。只是经此一事,柳家和你二舅母那边,怕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沈知微轻声接道,语气里带着超乎年龄的沉稳。

回到栖梧院,沈知微屏退众人,独自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叶片已落尽、枝干遒劲的银杏树。

吴妈妈悄步进来,低声道:“姑娘,何叔那边有消息了。柳家老爷与永宁侯府二爷在吏部确实有些动作,似乎想将柳家长子柳文睿运作进户部观政,走的正是范永谦旧部的路子,许诺了不少好处。另外……永宁侯府二爷前日曾秘密见过一个从江宁来的绸缎商,那商人……与沈文槐过往从密,似是受其所托,带了什么口信或东西。”

果然如此。想借退婚拿捏她,或是搅浑水,方便他们背后行事才是真。

“妈妈,”她转过身,目光沉静如水,映着窗外的天光,“让我们的人,盯紧那个江宁来的绸缎商,查清他的落脚点和接触的所有人。还有,想办法弄清楚,二舅舅和柳家,究竟许了范永谦旧部什么好处,才让他们肯在吏部为其出力。”

“是。”吴妈妈肃然应下,迟疑片刻,又道,“姑娘,世子爷今日……为何会恰好过来?还如此明确地出手相助?”

沈知微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本边角已有些磨损的《舆地纪胜》,指尖轻轻拂过父亲留下的清峻批注,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他帮的不是我,是镇远侯府的规矩和颜面。或许……也是他正在查的那条线。”

窗外,乌云渐聚,风声萧瑟,卷起一地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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