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江宁接连传来好消息,容璟先生手段老辣,借着沈文松、沈文槐自顾不暇的当口,以“裕泰昌”的名义,不仅彻底掌控了先前收回的铺面田庄,更以极低的价格吞并了沈文槐那间濒临倒闭的绸缎庄,改头换面,专营起物美价廉的松江棉布和新兴的西洋布,生意竟比原先更红火几分。
几处暗产经过整顿,第一批像样的红利已通过隐秘渠道,源源不断汇入沈知微在京城的暗账,数目虽不算惊人,却胜在稳妥持续,给了她些许喘息之机。
沈文松被印子钱逼得变卖了两处心爱的别院,沈文槐更是灰头土脸,眼见容璟手段狠厉,布局深远,再不敢轻易作妖,暂时偃旗息鼓。连带着,京中柳家和永宁侯府也似乎消停了不少,至少明面上,再无人来寻沈知微的晦气。
镇远侯府内,因着沈知微前次在中秋庶务上的出色表现,加之她平日侍奉汤药尽心,指点谢明萱功课耐心,便是最挑剔的老夫人,瞧着她的目光也愈发慈和。林月柔更是将她视作得力臂助,一些不甚要紧的账目人情,也渐渐放手交与她练手。
这日晌后,谢明淑归宁,正坐在慈安堂暖阁里,陪着老夫人和林月柔说话。谢明萱像只欢快的小鸟儿,腻在沈知微身边,举着一篇刚写好的大字,叽叽喳喳让她点评。
“祖母,您瞧五妹妹,”谢明淑端着粉彩茶盏,含笑睨着那边,“如今眼里心里只有她微姐姐,连我这个嫡亲的大姐姐回来,都只匆匆行个礼便扑过去了,可见微妹妹是真好本事,把这小皮猴儿收得服服帖帖。”
老夫人倚着大红金钱蟒引枕,闻言笑得眼角的细纹都深了几分,指着谢明萱道:“可不是?前儿还闹着非要她微姐姐陪着睡,连乳母都不要了。可见是缘分。”
林月柔也笑:“微丫头性子静,有耐心,萱儿跟她亲近,我也放心。”
沈知微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首,颊边泛起浅浅红晕,更显温婉:“大姐姐和姨母谬赞了,是五小姐不嫌弃我愚笨肯亲近我。”她说着,细心指出谢明萱字间一处笔画的不妥,握着她的手轻轻矫正。
谢明萱仰着小脸,满眼依赖:“微姐姐才不笨,微姐姐最好了!比……”她眼珠转了转,偷偷瞄了谢明淑一眼,吐了吐舌头,“比大姐姐还有耐心教我写字呢!”
童言稚语,逗得满堂皆笑。谢明淑故作嗔怪地伸手虚点她额头:“好你个小白眼狼,往日里好吃的、好玩的,我是白惦记你了!”
正说笑间,丫鬟通传三小姐来了。帘子一挑,谢明玉袅袅婷婷走了进来。
她先规规矩矩给老夫人、母亲和长姐行了礼,目光扫过依在沈知微身边的谢明萱时,眼底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暗色,随即绽开甜笑:“祖母、母亲、大姐姐安好。方才在院子里就听见笑声,可是五妹妹又有什么趣事?”
谢明萱见到她,规矩了些,起身叫了声“三姐姐”,便又缩回沈知微身边。
谢明淑将方才的话笑说了一遍,谢明玉拿着帕子掩口轻笑:“五妹妹天真烂漫,自是招人疼。微姐姐耐心好,性子温柔,也难怪五妹妹喜欢。”她语气温软,目光在沈知微那身月白素面杭绸褙子上停留一瞬,笑意更深,“说起来,后日英国公府赏菊宴,听闻请了金陵有名的戏班,微姐姐可要同去散散心?”
沈知微抬眼,迎上谢明玉看似热情实则探究的目光,谦和一笑:“多谢玉妹妹想着。只是母亲近日换方子,离不得人,我需在跟前伺候,怕是无暇赴宴了。”
谢明玉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嘴上却惋惜道:“那真是可惜了。”
她不再理会沈知微,转而与谢明淑讨论起后日宴会上要穿的衣裳首饰,言谈间皆是京中最新的花样潮流。
两日后,英国公府菊花园内,名花簇拥,衣香鬓影。谢明玉一身簇新的湖碧色妆花缎褙子,戴着新得的南珠头面,与几个相熟的闺秀言笑晏晏。
正说笑间,一位穿着樱草黄苏绣月季纹绫袄、系着浅碧色湘裙的小姐含笑走近,她生得一张圆润的鹅蛋脸,眉眼弯弯,未语先笑,看着十分可亲。
“这位可是镇远侯府的三小姐?常听人说起侯府小姐们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小姐声音清脆,主动搭话。
谢明玉见她衣着不俗,气度娴雅,身边跟着的丫鬟也规矩沉稳,心知不是寻常人家,忙含笑回礼:“姐姐过奖了,不知姐姐是……”
旁边便有相熟的闺秀介绍:“明玉,这位是太常寺少卿周家的雨柔小姐。”
周雨柔!谢明玉心中一动,她隐约听母亲提过,周家与柳家是姻亲,这位周小姐的母亲,似是柳夫人袁氏的娘家表姐。她脸上笑容更甜了几分:“原来是周姐姐,早听闻姐姐雅名,今日有幸得见。”
周雨柔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妹妹快别客气,我痴长你两岁,便托大喊你一声妹妹可好?早想与妹妹结识,只是难得有机会。”她说着,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不远处水榭里正在说话的永嘉郡主和苏如意,压低声音笑道,“我瞧妹妹性情爽利,最是投缘。不像有些人,看着温温柔柔,实则心思深得很,惯会装模作样哄人。”
谢明玉心中一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永嘉郡主正与苏如意说得开心,并未注意到这边。她心下狐疑,面上却不露:“周姐姐说的是?”
周雨柔将她拉到一丛开得正盛的金盏银台旁,借着花影遮掩,声音更低,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好妹妹,我与你一见如故,有些话便不瞒你了。你可知道如今寄居在你们府上那位沈家表姐的事?”
谢明玉眸光微闪,做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周雨柔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同情与不忿:“那位沈姑娘,看着是可怜,带着病母,寄人篱下。可妹妹你心思单纯,怕是不知道……”她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她明明与柳家表哥有婚约在身,却……”
她说着,拿起帕子按了按并无泪水的眼角,语气委屈:“她那般境况,若不紧紧巴着侯府......”
谢明玉听着,袖中的手微微攥紧,面上却强撑着笑容:“多谢周姐姐提醒。”
周雨柔见她听进去了,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又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胳膊:“好妹妹,我与你说这些,也是不想你被蒙蔽。咱们这样的人家,最重规矩体统,断容不下那等心术不正、攀高踩低之人。日后咱们常来往,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两人又低声说了许久,直到宴会快散,方才依依惜别。谢明玉登上回府的马车,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栖梧院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沈知微刚送走了前来诊脉的太医,仔细记下医嘱。吴妈妈悄步进来,低声道:“姑娘,容先生信到了,说是一切顺利,让您宽心。另外……咱们的人留意到,三小姐今日从英国公府回来,神色有些不对,似乎在宴会上与那位周家小姐相谈甚欢。”
沈知微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周雨柔?柳袁氏的那位表外甥女?她抬眸,眼中一片清明:“知道了。妈妈,让底下人警醒些。”
“老奴省得。”
这时,小丫鬟进来禀报:“姑娘,永嘉郡主府上派人送来帖子,邀您明日过府赏梅,苏小姐也在。”
沈知微接过那散发着冷梅清香的泥金帖,指尖拂过上面洒脱的字迹,唇角微弯。
次日,端亲王府的梅园。
永嘉郡主见沈知微来了,她丢下棋子,笑着招手:“可算来了,快过来暖暖。如意都快被我杀得丢盔弃甲了。”
苏如意眉眼温婉,见到沈知微,忙起身见礼,脸颊微红:“郡主又打趣我,是郡主棋艺精湛,如意甘拜下风。”
沈知微笑着与二人见了礼,在铺着厚厚狼皮垫子的石凳上坐下。
永嘉郡主打量着她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赞道:“还是你这身清爽,瞧着就舒服。”她亲自执起红泥小炉上煨着的姜茶,给沈知微斟了一盏,“尝尝,宫里才得的方子,驱寒最好。”
沈知微道谢接过,捧在手中暖着。
永嘉郡主闲闲落下一子,似是不经意地道:“说起来,靖安王府纳征之礼已过,婚期定在腊月里。如意这丫头,眼看着就要出阁了。”她促狭地看向苏如意,见她耳根都红透了,才笑着转回头,对沈知微道,“你近日在侯府可好?我听闻前些时日,有些不相干的人上门搅扰?”
沈知微心知她消息灵通,必是知道了林家上门的事,便柔声道:“劳郡主记挂,不过是些小事,都已过去了。老夫人和姨母待我极好。”
“那就好。”永嘉郡主拈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把玩,目光却带着几分锐利,“有些人,眼皮子浅,心思浊,你不必理会。若再有不长眼的,你只管来回我。”
这话已是极重的维护。沈知微起身郑重谢过:“郡主厚爱,知微感激不尽。”
苏如意也柔声道:“郡主待沈姐姐是真心好。”
永嘉郡主摆摆手,笑道:“罢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今日叫你们来,是赏花吃酒的,可不是听那些污糟事。”她命人摆上酒菜,皆是精致爽口的佳肴,又有一壶烫得温热的金华酒。
三人赏景饮酒,闲话诗词。
归府时,已是暮色四合。沈知微踩着清冷的月光回到栖梧院,吴妈妈迎上来,低声道:“姑娘,三小姐那边……下午发落了一个小丫鬟,说是毛手毛脚打碎了她的胭脂盒。老奴瞧着,那火气像是冲着别处来的。”
沈知微解下斗篷的手顿了顿,淡淡道:“由她去吧。只要不惹到我们头上,不必理会。”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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