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飞机落地到闽南,舷窗上蒙了重重一层雨水。

南边本就潮,偏没碰上好天气。

叶泮隐隐觉得膝盖疼,那里有练功摔的旧伤。

她拢紧了大衣,拉着行李箱快速走出航站楼。

打好网约车,手机进来新信息。

叶母:到了吗?到了说一声。

叶泮打字:我落地了。

对方回的很快,但没几个字:嗯嗯。

还有宋黎茵发过来的,话里满是担心:我看你那边下雨,能打到车吗?

宋黎茵是她从小到大的发小,几乎唯一值得信任的人。

叶泮:我先试试看。

干站着等了十几分钟,车终于来了。

她把行李搬进后备箱,上了出租车,侧头看窗外,忽然失去了一切兴致。

至于为什么来祭祖,母亲解释了很多遍。

她忙工作,还在上海出差,抽不开身,没有时间。

江崇厚生前对叶泮有教养之恩,幼时也带她来过闽南,见过江家人。今年她代替叶母来,没人会非议的。

叶泮只知道,她打小就没有家,母亲没有离婚的时候,把她丢给生父的父母带,再婚了又把她丢给继父江崇厚。他死了,也终于把她熬大了。

网约车缓缓开进民宿。

叶泮在前台办理了入住。

前台的小姐姐办着手续,一边闲聊:“你是来旅游的吗?”

叶泮想了想,没说江家这茬事:“是的。”

“这边环境还不错的,我给你挑了间安静的房间,喏,这是房卡。”

叶泮接过来看,303号,这数字倒是对称。“谢谢。”

前台小姐姐好心地补充:“周围有几条巷子,做生意的都是本地人,小吃和餐馆都可以试试。”

叶泮笑着回应:“我会去试试的。”

她把行李搬进房间,就一头扎倒在床上。

世界静了,只剩猛烈的雨声。

她睁着眼睛,在黑暗里沉寂了许久。

叶泮把住宿的信息都发给宋黎茵。

宋黎茵了解她:你肯定一天没吃饭了吧,赶完公交赶飞机的,赶紧去吃吧。

很适时地,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她想起来,刚好前台小姐姐给过建议。

她拿好手机钱包出门,撑开她的透明直伞。伞用久了,不仅是泛黄。长骨瘸了腿,伞面也破了个洞。

民宿旁边挨着几条半商业化的街巷,错落在古厝间。

远看,雨滴滴答答落在棚子上,棚子下是亮着的灯和忙碌的摊主们。

很热闹。

叶泮缓步走着,拐进去。

努力回忆着幼时来闽南,除了见茶多,还吃过哪几样小吃。

她走了串巷子,鼻尖果然绕着记忆里的油香火香,连雨也扑不灭。

有烟火气的地方,最能勾起人的食欲。

有人在叫卖炸粿,醋肉,蚵嗲一类。

叶泮只手撑伞,腾出一只手来摸手机,因为听不懂闽南话,就给阿姨指了指面线糊。

阿姨:“面干糊唸?”

闽南算是她的异乡,不仅字句听不懂,连疑问和肯定的语气都听不明白。

她只能再次指着面线糊,刚要开口。

忽然肩膀被重重顶了一下。

后知后觉的剧痛袭来。

她没防备,整个人歪出去,趔趄几下堪堪才站住。

她的伞听起来似乎更惨,连“咔”的那声都不太清脆,闷闷地折个彻底。

再看始作俑者,并不是她以为的五大三粗的醉汉,而是个女人。

女人穿了件白衬衣和黑长裤,算半身正装,可惜都淋湿了,蹭了几道不知道打哪来的泥灰。

她似乎还喝醉了,远远能闻着酒味。像是白酒。

“对不起……”

女人瞧着落魄,长相却淡雅。

介于冷冽和清丽之间,鼻骨高却不夺目,眼窝深邃却不老气,一双瑞凤眼,双唇也生得刚好,唇边有一点痣,不近了几乎看不出。

女人双颊红着,唇也红透,脸上蒙着水珠,像一座开满红果子的山遭了场雾。雨打春山湿。

叶泮重新捡回伞。伞骨这一撞,折了将近一半,这下只能用手撑着才能用了。

她摇摇头:“没关系。”

没成想,这时候真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从拐角跑出来。

他扶着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见着落魄女人才停,看起来很生气,眉毛胡子都要竖起来了。

“我说你怎么回事,我老母都年过七旬了,她出来卖两束花,你拿着就跑,你这人没有良心吗?”

叶泮下意识往女人手里看,女人听了这话,也懵懵懂懂低头,张开手,的确是满手碎花瓣。赤红的玫瑰。

男人不依不饶:“你偷了花,还跑,是不是应该赔钱?”

女人像是听懂了,困难地在身上找钱,摸了两个裤子口袋和胸前的衬衣口袋,一无所获。

“我没……”

男人张口骂了几句脏话:“你他妈神经病啊?你没钱,就是偷老人家的花,你这人看着挺体面,怎么做事这么脏?”

落魄女人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碎花瓣出神。

周围陆续围了几个人,都在看笑话。

女人还是出神,似乎察觉不到其他人的眼光。

叶泮没由来地,心抽了一下。

不知怎的,或许是鬼使神差了,她打开手机,对那男人说:“两束玫瑰多少钱,我扫你。”

男人走近来,上上下下打量她。

“一百块。”

在他走近的时候,叶泮感受到本能的恐惧。

叶泮知道,这里地方偏,老老实实做本地生意的,大都只会讲闽南话。而能说普通话的,都是打工经商久了,知道怎么才能张口三分利,在这类人身上几乎见不到什么温情。

但眼下她只能吃这哑巴亏,除了她的确打不过男人之外,万一夜里被尾随就更麻烦了。

权当破财消灾。

还好,周围路上人多,而且男人看起来只是要钱。

叶泮付了钱,他也就走了。

等人都散了。

叶泮也不再顾得上买面,两手撑着伞,转身看那女人。

叹气,终于解决了一桩麻烦:“好了,你回家吧。”

落魄女人并不吭声。

叶泮好言好语相劝:“你是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还这么晚了。你爸妈在哪儿,你能记得他们电话吗?”

女人还是摇头,然后抬头。

这是她一整晚第一次看叶泮。

落魄女人的眉眼很明显颤了一下,她眼眶好像瞬间红了,叶泮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我能不能,跟你回去?”

饶是叶泮觉得对她有种熟悉感,听了这话,心底也警铃大作。

“我是……附近的……职员。没有结婚,没有家人。老板赶我出去,房子也租到期了。我想找个地方暂住一晚,明天我找朋友借钱,可以给你钱。”

落魄女人把口袋所有东西翻出来。一张身份证,一袋清风的小包卫生纸,已经淋透了。

她肤色很白,指节是粉的。

在面前晃来晃去,很显眼又很漂亮。

叶泮半信半疑:“我住民宿,可能不太方便。”

“你担心我是骗子的话,我可以跟公安报备。”

落魄女人说话的时候,自始至终都非常温和,甚至是过于温和,有些可怜在。

叶泮心底也十分焦灼。

她实在不想惹麻烦,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看着女人的脸,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你跟民宿前台讲清楚情况吧。”

“好。”

叶泮心善:“那走吧。”

天已经很晚了,雨也渐停了,周围的小贩都开始收摊。还好一路人都有人烟,沿着街走,不至于心惊胆战。

叶泮把伞丢进附近的垃圾桶,只在路过便利店的时候停了一会,买了蜂蜜柚子水和创可贴。

女人接过饮料,喝了几小口,仔细拧好瓶盖,环抱在胸前。

“冷吗?”

看她的姿势,兴许是觉得周围冷。

“我不冷。”

那怎么还抱着瓶水当宝贝。

叶泮确信落魄女人已经快醒酒了,到民宿前台,女人言语清晰地解释清楚情况,很快完成了登记。

叶泮给她开了新的房间,把房卡和创可贴交给落魄女人:“你可以洗漱睡觉了,我还有事要打电话。如果酒喝多了想吐,记得不要平躺,最好侧躺。还有……给你,创可贴。”

落魄女人看看手里的创可贴,再抬眼看叶泮,翘长的瑞凤眼眯了一下,有些不解。

“你穿高跟鞋,磨脚腕。”

落魄女人低头看,脚腕确实已经见血了。

叶泮转身离开,没给她留道谢的时间。

落魄女人看着她的背影,愣怔了许久。

再回过神来,房卡已经在手心压了一道很深的红印子,没有痛觉。

刚刚处理落魄女人的事情,错过了宋黎茵好几条消息,对面以为叶泮出了事。

叶泮宽慰了她八分钟,又听她和crush最新进展二十八分钟。等她按房卡指示的号码刷卡进门,两眼一黑。

一个全新的、没有任何行李的房间。

她瞬间意识到,是她刚刚给落魄女人房卡的时候,错拿成了自己的。

时间不早了。

前台的小姑娘已经在打瞌睡,头一抬一掉的。

叶泮一咬牙,把她叫醒,说要查自己原本的房间号。

前台小姑娘很善良,跟着她一同敲门。

敲了十几下,终于敲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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