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饼到夜里，叶泮留意着，走了几个改签的江家人。

有几个看起来行色匆忙，甚至有一个拒绝了江家的赠礼，一个劲催着司机赶紧搬行李。

叶泮心里越发没底。

这时候，有佣人径直走过来。

“叶女士，江小姐请您正厅一聚。”

叶泮：“是哪位江小姐？”

“是江明昭小姐。”

“请你带路，谢谢。”

叶泮眼见终于要了却一番心事，不想耽搁时间，起身就跟着佣人走了。

夜色已深。

经由下厅和长廊，叶泮见到江明昭时，她坐在正厅的雕花木椅上，怀里抱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正是和叶泮博饼的那个。

不知道江明昭怎么哄的孩子。

小女孩拍手笑着：“阿姊真厉害，阿姊真厉害！”

江明昭也笑，但同时已经留意到叶泮这边，目光投过来——

叶泮看到，江明昭已经换了衣服，整身黑色，大概和老太爷过世有关。

她全然没了昨晚那样的狼狈落魄，黑色波浪卷发搭在胸前，化了淡妆，衬得五官更加脱俗。灼灼生华。

五官还是那样漂亮，黛山眉，若裁柳，眼尾轻挑，鼻骨挺立，下颌曲线顺滑有型，凌厉不失柔美。

像极了从古词诗画走出来的长相。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

但回归现实，叶泮不懂那么多规矩，也不敢和江家人牵扯太多。

她低着头，没再看江明昭。

走上前去，把口袋里的身份证放在红木桌上：“既然您是江家小姐，昨晚酒店的钱，就当我感谢你们今天的招待，身份证我放在这里了。”

说完就准备要走。

江明昭却没回她，低头对怀里的小女孩柔声说：“我和这个大姐姐说会话，你去找哥哥玩，好不好？”

小女孩不情不愿点头，冲叶泮笑了一下，就跑开了。

“我有事想和你说。”

江明昭换了个姿势，稍歪了一下，支在一旁的椅子扶手上。

看得出，她有些累了。

叶泮望进她那双眼睛里。

昨夜那样的波澜，已经荡然无存了。现在只能见到黑漆沉寂的死水，看不出什么情感，仿佛一切都是可以衡量的物质交换。

叶泮忽然有点相信闲话里讲的，江明昭一个毕业生只身闯华尔街，能拿到那样惊人的成绩。

所谓意气风发，不过是眼前这个女人一抬眼皮的事。

这才是江明昭。商业场里闯荡出来的江明昭。

昨夜，叶泮竟真信了她的鬼话。

“你说。”

江明昭移开桌上的身份证，把垫在下面的几张A4纸递给她，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

“坐着看。”

叶泮照做，一页一页翻。

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她眉头越皱越深。

“这是什么？”

江明昭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有了笑意。

“协议。”

叶泮不解。

“为什么？”

江明昭：“小时候伯父对我很好，你是他重要的家人，这份协议的前十条，都算我对他的报答。”

叶泮又扫了一眼。的确是。

除了不菲的财产，有一条格外引她注意——把继父接入江家祠堂。

虽然继父在世的时候只字不提江家，但她知道，被逐出江家是他一生的心结。她无法拒绝。

“我有一个疑问。”

“你说。”

叶泮在内心反复告诉自己，这些话今天不说，往后也要问的。

“我继父的死……真的和江家有关系吗？”

江明昭本要把耳边掉下来的一绺头发拢上去，听到这个问题，动作停了。

“你想听真话，是么？”

“我不喜欢假话。”

“有关系。你应该听到消息了，我生父和启智的父亲，昨晚都被传唤进行调查了。”

“那你……”

“这些都是我做的。”江明昭直言不讳，“我不想瞒你，伯父的死的确被刻意处理过，但是时隔太久，已经很难取证。这也是我要和你同居的一部分原因，年后我打算把江伯父请进祠堂、加进族谱，这势必会波及到你。”

剩下的话，江明昭不说，叶泮也知道了。

十几年前，江家的产业还在老一辈手里。海上生意，油气污染重，老爷子不想处理，就一茬一茬地换工人，换下去的人，身体都陆陆续续出现了毛病。

大家形成共识也很久了，江家的产业大部分都不干净，还有一堆来路不明的材料堆在仓库。

叶泮的继父还在世的时候，和江明昭的父亲志同道合，凭着书生的理想主义，想把领导层整治一番，就联合了局子取样调查。

那晚，厂里莫名其妙起了火，叶泮的继父葬身火场，那些不干净的材料也都烧没了，江明昭的父亲却因为闹肚子逃过一劫。

兴许自始至终，无辜的就只有叶泮继父一个人。

只能肯定，今日江家的变故，进去的没有一个无辜的人。

至于具体如何，叶泮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只不过……等等，刚刚江明昭说了什么来着？

条件是同居？

叶泮皱起眉头，又返回去看那份协议，果然，明确要求了，叶泮要在她继父的问题解决之前搬进江明昭家，两人同居。

江明昭看她神情：“还有想问的？”

叶泮也觉得自己有些太执着了。像得了便宜还卖乖。

“所以这是……一份同居协议？”

“算是。”

她咬着下唇：“我……从来没有跟人住在一起过，你的条件，为什么一定是同居？我继父的事情是不是很难处理……”

江明昭坦然：“是我私心占大部分。”

叶泮愣住。

“眼下这一阵子，你和我待在一起最安全。你见过了，江家人什么手段都有，我想保护你。”

叶泮满心戒备：“你是未婚、没有家人、房租到期的职员，你怎么知道我会不安全，你又怎么保护我？”

显然，小姑娘还在执着她那晚的欺骗。

江明昭看着她眼睛，认真答道：“我没有骗你。我在江..氏..公司工作，此前主要负责邮轮总公司，职位是总监，未婚，母亲早逝，没有房产。我只在上海租了三室两厅的房子，用来收养流浪猫，前几天房租到期就搬回天津了。”

叶泮失语。

其实叶泮也能理解江明昭，江家那么出名，她又是接班人，说话做事留半分也很正常。

况且她的确没撒谎。明谎，哪算说谎。

她抿唇，继续讲：“改族谱的阻碍太大，同居只是权宜之计，现在家族里还有一些老顽固，作风也算不上正，或许会找到你。只凭伯父对江家的付出，我不该连累你冒险。你可以去京津找一家律师所，甄别这份合同是否有效，费用我来出，你母亲那里我也会如实告知。”

该解释的，都说的差不多了。

叶泮苦笑：“不是你连累，我继父的事本来就复杂。我母亲也说过，她一直没时间拜访你。你应该，帮了我家很多吧……”

“没什么。”江明昭却一带而过。

叶泮沉默很久。

一时间……思绪很乱。要是合同有问题，她顺势可以离开这里。可要是没问题，同居，算得上是件大事。

终于，她暗自下决心，克服掉说出口的羞耻：“我应该……那个，提前说好，你应该……不需要一些特殊服务吧？”

……

也许是夜太静了，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就只能听见头顶时钟滴滴答答，还有看见江明昭霎时红了的脸。

看她脸红，叶泮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知道自己问错了话。她的脸也跟着红透了。

女女之间，是有那样的事情的，潜规则她也明白，所以很自然就联想到了，心里一直纠结着……

气氛，居然诡异地暧昧起来了……

江明昭把手边的白瓷茶碗拿近了些，有些多余地拢了拢碎茶。

“不会，我可以以人格担保，这只是人情的偿还，不会涉及任何交易。同居之前，我们可以再签协议。”

“……好。”

那叶泮倒也明白了。

除了找人看协议，其他的都是些小事了。

“还有想问的吗？”

在叶泮答应下来的一瞬间，江明昭似乎柔和下来了。

两个人挨得近，叶泮能看见她的长睫毛，不太翘，有些长，像小扇子。

“应该没有了，如果有，我再补充？”

“随时可以。”

江明昭见她说完了，便主动邀请：“要去试试博饼么？小芸说，教你教不会，她又想和你玩，让我教你。”

她有些窘迫：“我小时候就学不会的，现在大概也不会。”

江明昭眉眼逐渐回暖：“那不用勉强自己。你如果不急，今晚可以留下，这里有住处。”

没等对方回话，她起身，顺手把文件合同递给叶泮：“去院子里看看？”

叶泮看见，女人伸手的一瞬间，她波浪卷从身后滑到肩前，而叶泮手心被纸页的边角轻撞了一下，一种难以言说的冲击力击打在她心上。

莫名地，她感觉到安心。

“好。”

江明昭带着叶泮一进天井，院子里原本那些煮茶的，嗑瓜子的，聊天的，博饼的，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都往这边看。

女人颇自然大方地打官话：“各位长辈们，明昭叨扰了。江家的事宜已经差不多解决完了，只可惜祭祖错过了中秋佳节。各位可以在院子里多留几日，离开时我会为每人送一份礼品，聊表歉意。”

不谄媚，不落俗。

叶泮多看了她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