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龃龉之谋

萧断砚再度回神,水汽与喧嚣瞬间将他包裹——眼前已是漕运码头。

“家主你看这,哎,实在是天灾难料啊!”管事满脸焦急,指着卸货的棉包,“我们船行到半路,突逢暴雨,船篷漏了水来不及补,我们几个人根本堵不住这水,剩下的几天一直在努力排水,可这外层的棉花……终究是毁了!”

齐鸿熙掀开苦布,只见外层的棉包严重浸水,色泽已有些发黄,散发出阵阵霉腐之气,高价买来的一大批上等棉一下就沦为了次等货。他脸色铁青,但也知道这是天灾,最终却只化作一声长叹,“天意如此,不是你们的错,先放到库房吧。”

接下来的数日,齐府上下皆被这片阴云笼罩。

听当时的门客说,齐鸿熙那阵天天板着个脸,就想笑也带着勉强之色,明显心事重重。

萧断砚冷眼旁观,他注意到,年仅十岁的齐福,这几日总在库房外徘徊,小脸上不见孩童的懵懂,唯有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齐福这些年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成长的很快,已经颇有想法,待人接物很合时宜。人人都夸他有父亲的影子,将来也是个大有作为的经商之才。

契机,在一个午后降临。

当时年仅十岁齐福步入库房,顿觉湿棉花的霉味铺面而来。当他靠近那些废弃的湿棉时,他随身佩戴的的玉佩传来一阵沉稳的暖意,如同冬日泡在温泉里一般。

齐福没有惊慌,只是带了一些笃定和确信。

他费力将湿漉漉的棉花层层扒开,无视污渍,用指尖细细揉捻棉花纤维,心中了然。之后他并未止步,而是找到府中一位年迈的织工,恭敬询问:“阿公,这棉花若受潮,除了易腐,可会引发其他变化?

老织工沉吟道:“小少爷问得仔细。寻常棉受潮则毁,但若是上等棉,纤维反会因水汽浸润而暂增韧性,只是这个方法风险太高,极易玩火**,因此还无人深究。”

得到这条关键线索,齐福的目光彻底亮了。

此时,萧断砚在暗中又推了一把。他专程去远处的作坊请了匠人,“偶然”在府外展示家传的弹棉法。

这人生的清秀,带着双金丝眼镜,倒是一幅斯文模样。

只是他手上的力道和外貌全然不符,自顾自地弹棉花,似是泄愤一般,将那棉花反复锤炼,直到棉花有种接近牛皮纸的坚韧。

齐福不由自主地被那人所吸引,情不自禁地上手摸了摸,“这棉花虽紧密,但还是有着一定的柔韧性,简直是不可多得的材料,敢问您是如何做到的?”

那人不语,只是拿起锤子砸了下普通的棉,砸起一片水花,不由分说地滋到了齐福脸上。

怎么会有这么多水?那么这棉花......

“原来如此!多谢您!”

萧断砚适时在一旁补充,“听闻帮派间时有交战,正需要些厚实耐磨能抵御攻击的布料。”

眼见齐福恍然的神色,他就知道成了。

就是这弹棉花的人,别以为他没注意到,这人身上的配饰工艺绝不属于几十年前,他也是一个外来者!

不过他们的目标似乎是一样的,暂且走一步看一步。

家族议事厅中,当众人仍在为“降价三成还是五成”争论不休时,齐福走到厅中,向父亲及众人行了一礼。他声音清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

“父亲,诸位叔伯。这些棉花,不应当降价。”

一言既出,满堂皆静。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继续陈述,逻辑清晰,如抽丝剥茧:

“一,我亲手检查过这批棉花,它们内里依旧完好,韧性浸了水后反而有所增强。”

“二,我知道一种特殊工艺,可以将这些棉花锤炼得极为坚韧。”

“三,”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回父亲脸上,“据我所知,如今交易往来的商人和侠客众多,都在苦于寻找无耐磨损、可抵寻常冲击的衣料,这正是他们需要的。”

他最终掷地有声地给出方案:

“我们不仅不能降价,反而应大力宣传此棉,打造一款名为‘雨润’的新布!取其‘历经风雨,坚韧不改’之意,”

“这真可行吗?”“就是啊,什么工艺能这么神奇?”众人议论纷纷,显然不是很相信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

齐鸿熙看着自己年仅十岁的儿子,眼中先是难以置信,继而是绝对信任。他力排众议,斩钉截铁:“就依阿福之言!”

结果,正如齐福所料。

“雨润布”以其无与伦比的耐用性和蕴含的寓意,一经推出便成爆款,利润远超上等棉。齐家不仅未损分毫,声誉反而更上一层楼。

人们皆拍手称赞,说这齐福天生聪明,是齐家的福分啊。

*

这次再回神,萧断砚所在的时间线又往后推了半年。

快了,再过两年,便是揽月楼破土动工的日子。这齐家如今仍是蒸蒸日上,转折点这就要来了。

他感受了下自己的灵力,一开始被几近封锁的灵力竟有了些解封的迹象。

“看来......随着关键节点的临近,这幻境对我的束缚正在减弱。”

这意味着,他或许不再只是一个被规则限制的旁观者。在最终的因果到来前,他或许真能做些什么。

他的目光很快锁定了齐福。少年此刻正站在库房一隅,观察着一批岭南蚕丝,这批蚕丝因为带着天然的褐色斑点,在库房已经积压数年无人问津。

他看见齐福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胸前的衣襟——玉佩所在的位置。想来是那玉佩又有了动静,这才让齐福开始深入探寻。

接连数日,齐福都在工坊的一角,将绞下的部分蚕丝放到灯下细细审视。萧断砚也观察过,其实这些棕色的褐点排布得非常自然,并非病疵,不像千篇一律的白丝,反倒自有一种野趣。

不过,难题也正在于此。不难推出,单纯这样纺布,会导致瑕疵的重叠,最后只能得到一块脏兮兮的布料,难以做出纹理,不然这批棉花也不会积压三月之久。

就在齐福对着丝线深思时,下人前来通报:“少主,姬氏的人送来了一些新的布匹,说是研究出了新的织法,正在前厅等候。”

齐福眼眸一亮,顺手将一绞蚕丝纳入袖中,正好前去请教。

姬氏?萧断砚心中警铃微作。这个家族的名字,在此刻出现,未免过于巧合。

他随齐福步入前厅,目光扫过厅中来人时,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

稠安?!

那张脸,他绝不会认错——这不是那个十年后声名鹊起揽月楼的新主人吗?他怎会在此地,以此种身份出现?

更让他心底生寒的是,稠安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名女子。她虽刻意低眉顺目,将自己存在感降低,但是气质依旧不俗,让人见之难忘。

萧断砚脑海中思绪飞转。据他所知,稠安此人以感性和善良著称,经常在和诗时写出一些伤春悲秋的句子,对手下的姑娘们也很是宽容,还经常资助一些无家可归的人,素有善名。

他竟也是姬氏的人?揽月楼......也属于姬氏的势力吗?

那神女呢,也是姬氏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而且......这很明显是十年后的长相。那现在这个时间线上,真正的、年轻的稠安。也就是姬稠安,去哪儿了?

萧断砚心中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强忍住内心的惊天骇浪,迅速垂首敛目,掩去眼底的讶异之色。只是装做一个普通的随从,暗中观察着,确保自己应当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此时,稠安正含笑介绍,“少主,我这些布用了全新的‘经纬错色’织法,可以展现出独一无二的纹理。”

他示意之下,沉璧缓步上前,将布匹徐徐展开。

齐福一下来了灵感,立刻从袖中取出那绞斑驳蚕丝,“先生请看,我这里有些蚕丝,请问这能否利用此法,将斑驳的丝线作为纬线,与素色经线交织?”

沉璧微微颔首,上前一步。“齐少主,小女水平较浅,但我或可一试。”

她言语谦卑,手法却极其老辣。在她的巧手之下,那些原本被视为瑕疵的褐色斑点,竟真的化作了画龙点睛之笔,经纬线交织,竟真的呈现出了如山间云雾般朦胧变幻、独一无二的纹理!

萧断砚暗中观察沉璧执梭引线,一时竟移不开视线,脑中构想着什么。

但齐福眼中只关注着那些锦布,见状,眼中充满了赞叹。

“姑娘当真谦虚!如此高超的技术,简直能化腐朽为神奇!此锦......当名为‘云水缥缈’!”

他看到的,是这织法保留着蚕丝的斑驳之美,成品高雅脱俗,每寸都独一无二,其中蕴藏着庞大的商机。

于是,齐家上下因这“云水缥缈锦”再度忙碌起来,新的财源仿佛近在眼前。

然而,萧断砚的心却沉了下去。他无暇欣赏这织锦之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稠安与沉璧身上。

他想起沉璧在演示织法时,那过于娴熟的手法——根本不像是第一次接触这种特殊丝线。倒像是……早已演练过千百遍。

一切都串起来了。

“好一招瞒天过海。”萧断砚在心底冷笑。

真正的姬稠安,那个本该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的少年,此刻怕是被他们藏了起来。而眼前这个稠安,分明是十年后那个掌控揽月楼的人。

他们不仅进入了幻境,还替换了关键人物。

丝线在织机上交错,发出规律的声响,像是在编织一张无形的大网,而齐家,正是网中的猎物。

萧断砚的目光掠过庭院里欢欣鼓舞的齐福,掠过那些为新品欢呼的掌柜,最后定格在那幅越来越完整的云水缥缈锦上。这锦布美则美矣,却是催命的符咒。

但他们到底干了什么?这是萧断砚被传送到下个场景前最后的想法。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