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姐姐,不在寝殿好好陪着殿下,怎么摸黑来了殿下书房?”薛凫笑道,黑暗中的额间却沁出丝丝冷汗。
薛凫一步步向后退去,脊背贴上冰冷墙面,杨静华的半边面容映在月华里,照出她勾起的唇边,她的指尖抚过薛凫的袖口金线。
窗外忽起惊雷之声,薛凫紧紧盯住杨静华手上的动作,却见她将手一缩,重新放回了腹前。
杨静华轻笑道:“我起夜回房时看见只狸奴往殿下书房这边走,怕损坏些什么殿下贵重的东西便来了。”
“原是如此。”薛凫垂眸颔首,默默塞紧袖中账册。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雨声裹挟着杨静华裙裾间浮动的香粉味遍布房间内。
出乎薛凫的意料,还没等杨静华有下一步动作,她便已经转过身走到了门口,她的声音被惊雷劈碎,“妹妹拿完松烟墨便早些回去歇息吧,我看那狸奴不知跑什么地方去了,就先走了。”
说完,她便施施然提裙而去,空气中唯留余香。
薛凫闻那香有些熟悉的气息,却也没有细想。见东西到手,便没有过多停留,将里面的摆设重新归位后便飞快地离开了书房。
*
翌日,缠枝正为薛凫梳妆,一边挑选着薛凫今日的簪花,一边嘀嘀咕咕道:“听说今日太子殿下回府后发了好大一通火呢。”
薛凫从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缠枝好不容易选定一只簪花插在薛凫的头上,连忙回应道:“听说是为早朝的事情。”
闻言,薛凫心下一松,待缠枝梳妆完毕后,站起身吩咐道:“你去小厨房拿一碟云片糕。”
“是。”缠枝应道。
李晋最爱薛凫小厨房的云片糕。
他虽不在薛凫这过夜,但在白日里却经常来此探望她。他喜欢跨进院门扬声让厨下备一碟云片糕,而薛凫每次去书房寻他时,都会捧着食盒立在书房外,掀开红漆木盖,露出码得齐整的玉色方糕。
这一次也一样,薛凫提着红漆木盒立于李晋书房门前,轻叩门扉柔声询问:“妾身给殿下带了些糕点解乏,不知可否进来?”
里面传来李晋分不清情绪的声音:“进来吧。”
一进门,便看见书房内狼藉一片不复往日清楷。见状,薛凫连忙把木盒放在一旁的书桌上,弯下腰拾起书本残页。
李晋也没吭声,没过一会儿,薛凫将力所能及的散落物捡起来重新安置在书桌上,再将食盒打开,正准备将云片糕端出来。
“哗啦——”
李晋一挥衣袖,瓷碟随着木盒一齐被扫落在地,残骸混着些书页落在薛凫的足尖。
薛凫的心提到嗓子眼却不敢惊声,她目光移向李晋的脸庞,只见对方黑着脸眸色却锐利非凡,直直落在她的眼眸。
“殿下这是何意?”薛凫不解问道,接着连忙低下身子拾起木盒,将残片一块一块捡起放到里面。
李晋起身,向前一步俯看薛凫,冷冷道:“別捡了。”
“这瓷片若不是处理好恐会伤着殿下您的身子。”薛凫却置若罔闻,依旧没停下手中的动作,直到李晋抬脚踩住她正在捡的那一块残骸。
薛凫抬眸望他,李晋缓缓蹲下身子,眼中寒芒毕露。
他紧紧盯着薛凫,“说,账册呢?”
“妾身不知什么账册。”薛凫同样注视着他,眼中满是清澈好似未曾涉世的少女一般。
李晋冷笑一声,忽的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背对着她,“曹氏盐铁账册没了。”
他接着顿了顿,薛凫起身在他身后,静默地看着李晋的背影。
“别以为孤不知道,你与曹铎那个孽种的私情。”李晋忽的转身,眼中寒光乍现,直直刺入薛凫的心头。
薛凫猴头一涩,走到李晋的旁侧,抬眼看他,定定道:“妾身与曹家大公子的确曾有故事,但那也是在三年之前了。”
难怪这李晋三年来对她始终不冷不热,敢情是因为早就知道她在江南的事情。思及此,她不禁有些胆寒,那薛家在背地里与她的联系,李晋难道也全然清楚吗?
李晋不语,薛凫接着表忠心道:“殿下请相信妾身,妾身现在爱的只有您,只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李晋眼尾一挑,他转过身来,看着眼眶微红的薛凫,心中不免有些动摇。
李晋心想,从薛凫刚刚的称呼来看,她还不知道曹铎已然是六皇子的事情,那么也不知道曹家抄家入狱的事情,这账册之事是不是她的确还有待商榷。
“是。”薛凫接着坚定道。
李晋走近掐住薛凫的下巴,笑道:“孤的爱妃自然是只能唯孤命是从。”他仔细端详着薛凫的神情,“过几天随我一起去趟扬州。”
“顺便,让孤看看,你对孤的真情。”李晋说完后便一把松开了薛凫,笑意也渐渐隐下,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薛凫劫后余生般喘了口气,继续将未检完的残片拾起,“这云片糕脏了,妾身再去小厨房给您重新拿一碟。”
说完,她便转身提着木盒走出书房,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闭上眼睛,唇边尝到一抹苦涩的潮湿。
手中的木盒被紧紧的抓住,指尖沁出鲜红的血,刚刚被碎瓷片给划伤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缠枝在门内侯着,本想着会看见自家主子全胜归来,却出乎意料的看见薛凫略显狼狈的一幕。
“娘娘,您这是......”缠枝疑惑问道。
薛凫没搭话,只是将木盒放在桌上。缠枝眼尖,瞧见她的伤口,立马惊呼道:“娘娘,您怎么受伤了?”
“无事。”薛凫安抚般地朝她笑笑。
缠枝却一点也不敢马虎,立马寻来药膏为她涂抹,一边进行着手上的动作一边道:“娘娘手指如此好看,可不能留疤。”
涂抹完药膏后,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拿出来一个布袋递给薛凫,道:“这是今日奴婢晨起到街上采买时遇到一个小乞丐给您的。”
薛凫满脸疑惑的接过布袋,布袋绣艺粗糙,更不是什么好料子,她打开袋子,里面是一盒化瘀的药膏和一张字条。
字条上的内容:来期不定。
字体飞扬中带着几分端正,薛凫一眼便认出这是曹铎的字迹。看完后便立马将这字条粉碎掉,抬眼看到自己腕上的淤青。
她将药膏递给缠枝,语气复杂道:“给我手腕上涂点这个吧。”
*
晚膳时,杨静华殿里的嬷嬷唤薛凫与她一同用膳。
薛凫虽不知这女人究竟想干些什么,但还是定定心神,带着缠枝与一身勇气前去赴宴了。
一落座,杨静华便吩咐嬷嬷传膳,那样式纷杂,不止有太子府上的拿手好菜,还有她从杨家带来的王都名厨做的佳肴。
杨静华为薛凫布菜,勾起唇角悠悠道:“听闻妹妹上午去了殿下那一趟?”
薛凫微微颔首,心下疑惑着。
她本以为是杨静华将自己昨夜潜潜书房的事情告诉了李晋,但如今单看她的表现神情,似乎此事另有疑云。
杨静华接着将目光扫向她被包扎好的手指,微笑道:“今日早朝时,本是太子殿下主理曹氏私开盐矿的善后问题,但却遭六殿下横插一脚,也难怪他气愤不已了。”
“也是难为妹妹正好撞上殿下的火气。”杨静华又拿起酒壶为薛凫满上一杯。
“能为殿下分忧是妹妹的幸事。”薛凫双手接过酒杯,垂眸低首回应。
杨静华为自己也斟满,轻笑道:“太子殿下好福气,有妹妹如此侧室,薛侍郎教得一个好女儿。”
“来,姐姐我敬你一杯。”说完,杨静华便端起杯盏一饮而尽。薛凫也连忙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她不习惯酒味,只得浅尝辄止。
见杨静华这般模样,薛凫越发搞不懂她的目的,只得道:“瞧姐姐这话说的,合该是妹妹我敬您的。”
杨静华没有回应这句话,只是笑着转移话题道:“妹妹是个聪明人,今日前来估计也憋了一肚子话要说。”
薛凫不言,只是等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我知道你肯定很疑惑,为何我之前曾有婚约,却嫁来了这东宫。”杨静华像是陷入了一段回忆,脸上挂着几分惆怅。
薛凫的确疑惑。杨宰相历经两朝荏苒,是个与她爹不同刚正不阿的真君子,绝对干不出卖女求荣这样的勾当。再加上曾经王都中都传闻杨静华有个娃娃亲,便也没人再敢上门求娶。
薛凫执箸的手微微一顿。玉著碰在青瓷碗沿,发出清脆声响。
这声响惊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杨静华。她抬手抚过鬓边金累丝衔珠凤钗,鎏金护甲在烛火下折射出细碎寒光。
她让其他闲杂人等退下后便继续道:“年前上元灯节,我与曹家二郎在护城河边放过一盏并蒂莲灯。”
“后来呢?”薛凫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
她突然想起昨夜书房里嗅到的香粉味——那分明是江南特有的白梅香,与曹铎当年赠她的香囊如出一辙。
杨静华的笑意浸在琥珀色的酒液中:“后来曹家私开盐矿的密折送到了御前。圣上震怒那日,我的婚书在祠堂烧了整整一夜。”
她忽然倾身向前,发间金簪垂下的明珠堪堪擦过薛凫耳畔,“就像妹妹三年前在薛氏祠堂烧掉的曹大郎写给你的那篇诗稿。”
薛凫袖中的手指猛地蜷缩,昨日被瓷片划破的伤口又渗出血珠。
原来杨静华就是曹二郎那心心念念未过门的妻子。如今曹氏夫妇斩首,其余子嗣家眷流放,唯有曹铎幸存,为了不牵连自家女儿,杨宰相恐怕才答应的这桩婚事。
“姐姐醉了。”她将酒盏重重搁下,面上仍端着温婉笑意,“不若早些......”
杨静华的护甲突然抵住她咽喉,冰凉的触感蛇一般游走,她却弯起唇角,笑意不达眼底道:“罢了,妹妹今日也乏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罢,她扬声唤来守在门外的嬷嬷,“送薛姑娘回去。”嬷嬷连忙应下,薛凫见状,也只能咽下未出口的话,带着缠枝转身离去。
主仆二人走在回去的道路上,缠枝不知房间内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自家主子心事重重的模样,目光移向薛凫指尖的包扎布料。
“呀,娘娘,您的伤口怎么又渗血了。”缠枝连忙仔细查看薛凫的伤口,见只是一点点血丝才微微放下心来,嘀咕道:“看来等会儿回去得重新弄一下了。”
薛凫抬头望向天空中的朗月。
杨静华要救曹二郎,所以昨夜她明明知道是自己拿了曹氏盐铁账册却也没有选择戳破。
薛凫微微舒了口气,在扬州时曹家待她们母女二人不薄,只是现下身处王都,行事不便。既然有人要为曹家平反,她就不必操太多心了。
只是,方才杨静华提到曹铎也要随李晋一同前去扬州,她不免担心这其中会多生些什么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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