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嘀嗒、嘀嗒而下,在水面上溅开一朵朵血花,引起红色浮漂上上下下浮动,松软的竿尖一颤一颤的。
岸边凸起的黑石上,贺繁坐在小折叠凳上,双眼穿过细雨直勾勾盯着水面乱动却不沉的浮漂,盯着盯着,他似乎产生错觉。
这雨好像……血。
他的心头微颤,眨巴眨巴眼睛再看,却又看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浮漂有节奏地抖了抖,接着猛地沉下去三格,又浮起。
有戏。
在线崩直的瞬间,贺繁抛开脑袋所有的想法,猛拉竿,鱼竿在空中划出极大的圆弧,鱼钩“啪”地一声打在身后的黑石上,之后不知是不是惯力作用,鱼钩还弹跳数下,宛若有鱼在挣扎,但明明鱼钩上没有鱼,也没鱼饵。
贺繁盯着地面鱼钩,皱起眉头,脱口而出:“见鬼了?”
这是第四次出现有鱼咬钩的情况却又不见鱼。
“你能看到?”
后背传来低冷的男声,吓得他一个哆嗦,差点跪到在地,稳住身形后,循声望去,是龙水渔场老板江东三。
江东三撑着黑伞站在贺繁几步之外,一只手插着裤兜,白衬衫的袖口上镶嵌着金丝,半挽着露出健壮的手腕。
再往上,被黑伞遮挡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个下巴,瞧不清面容,神秘中透露着诡异。
他明明没听到半点脚步声,这人从哪冒出的?还有江东三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蓦地,想起刚才出现的错觉……血雨。
秋风吹拂下,贺繁全身禁不住发凉。他喉结滚动,声音带着战栗:“你是人是鬼?”
江东三站在遮阳大伞下,但他并没有收黑伞之意,反而将黑伞往下压了压,完全遮挡住脸,整个人似乎弥漫在黑雾中。
奇怪的是,即便有大伞遮挡,但黑伞还是不停滴水,雨明明不大,江东三伞面滴落的雨水却比遮阳伞外面的细雨要粗好几倍,仿佛两个时空的雨。
“啪啪啪啪!”
贺繁貌似听到倾盘大雨打伞的急促声,顿时毛骨悚然,第六感告诉他,要赶紧离开。未等江东三回答,他急忙说:“我不钓了。”
话落,开始麻利收拾东西,三分钟不到,已背起包往停车场去。
“等等。”
贺繁驻足回首,眼神询问,心里却在盘算,如果对方真的是非人类,他该如何快速逃生。
江东三微微转动黑伞,伞面不再滴水:“钓费五千,麻烦结一下。”
贺繁怀疑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再问一次:“五千?”
“五千。龙水渔场是深海的稀缺鱼,所以会贵点。”
这年头讹钱这么明目张胆了吗?
贺繁怒了,怒气加上穷战胜恐惧,不仅空军还被讹钱,他很不爽,非常不爽。
“你怎么不去抢?还深海鱼,深海鱼能在淡水生存?当我傻?你这破鱼塘明明什么鱼都没有,怎么敢收五千?信不信我举报你?再者,我在你这破渔场呆了还不到两个小时,你凭什么收我五千?”
嘴里噼里啪啦怼完,不解气,又在心里问候对方各种亲戚。
原本就失业,寻思着到郊外野钓放松放松,却莫名其妙进入龙水渔场,又鬼使神差被渔场的荒凉吸引。
没错,荒凉。
作为资深钓鱼佬,总想找一个没人发现的地方,然后一钓惊人。
可现在看来,这种想法有点愚蠢。
这处处透着古怪的地方,如果不是见对岸有两个钓友,他早在第一次收竿之时就跑了。
听到这话,江东三似乎感到很意外,将伞微微抬高,露出利落的下颌线。
贺繁虽然看不见江东三的眼睛,但贺繁能感觉到江东三的视线停在他的鱼桶上。
他也下意识看向自己手里的鱼桶,空空如也,甚至连水都没有,没机会盛也不想盛。
不对劲。
鱼桶有点重。
刚才因害怕并未注意到鱼桶与往常有何不同,现在提了会,才感觉到鱼桶有装鱼的重量感。多年经验的手感,提示他鱼桶里面的东西有三四斤重,而且重量似乎还在递增。
天杀的,这鬼地方他一秒都不想多呆。
贺繁直接将烫手的鱼桶弃在地上,从兜里掏出五十块拍在桶边,然后头也不回离开。
要讹钱没有,要命也不给。
贺繁的脚步由快走到小跑,几分钟不到就来到简易搭建的铁皮停车场。
铁皮是新的,经过细雨轻刷,铮铮发亮。
在这,贺繁恰好碰到对岸的两位钓友。他们结伴同行,满载而归,喜悦溢于言表。反观自己,孤独一人,两手空空,霉运当头。
他强扯出笑与两人客套,在看到他们鱼桶里的鱼时,心下一惊。
还真是深海鱼。
桶里面有条肥大的红肉三文鱼正游得欢,似乎察觉到贺繁的视线,朝着他吐了几串泡泡,忽而被什么惊到,无头苍蝇般乱蹿,带动着其它鱼乱蹿,发出啪啪声,溅起大片水花。
下一秒,三文鱼猛朝贺繁扑来,鱼嘴嘟起,贺繁能清晰看到它的嘴变成尖的,像鸡嘴。
本能反应,贺繁扬手一挥,将鱼击落。落地的鱼,鱼鳍变成鸡爪子,抓向贺繁,贺繁二话不说,抬脚一踢,将鱼踢出数米。
与此同时,他听到“哐当”一声,鱼桶被打翻,咸腥味扑鼻而来,定眼一看,鱼儿们脱离水,正在地上打挺,数秒间,所有鱼的鱼鳍都变成鸡爪,颤颤巍巍抓向贺繁,像在……求救。
贺繁瞪大双眼,往后退,两腿发软。这时,一旁的钓友上前,拎起鱼的鸡爪,将鱼丢回桶里,嘴里念念叨叨问:“哥们,你干啥?”
乍看这场面,脊梁骨发凉。
疯了。
贺繁跳上电驴,扬长而出,留下一脸懵逼的两位钓友。
两人觉得贺繁莫名其妙,一人忍不住问:“废旧渔场有老板?刚才怎么不见他?还有,这人有病吧,踢我鱼桶干嘛?”
“先别管他,我们赶紧进城绕圈,这锈迹斑斑的铁皮摇摇欲坠的,我怕塌。”
贺繁没穿雨衣,冒着小雨行驶。
经过刚才钓鱼的位置,江东三还在,一如既往打着黑伞遮住脸,只不过脚下踩着他的鱼桶,这架势好像在等他。
贺繁装作没看见,加速从江东三身边溜过。
他似乎听到江东三的嗤笑声,阴森森的,让他寒毛直竖,握车把的手更紧。
龙水渔场是新的,但也是旧的。
贺繁在崎岖不平的小石道上行驶,颠得他胃里阵阵翻滚,小道两边种了不少未知名的植被,若隐若现的植物清香缓解他想吐的不适。
渔场大门近在眼前,两名钓友开着宝马追上,正跟在他身后,喇叭响个不停。
贺繁也想快,可雨越下越大,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也越发觉得不对劲,有东西围着他打转,鼻间植物的清香逐渐掺杂血腥味,越来越浓。
他默念各种佛号道号,将油门扭到尽头。
车内的钓友催得不耐烦,从车窗探出头:“哥们,行个方便,别骑在道路中间,给我们让个道,成不?”
“这路窄,我靠边骑你们的车也过不去。”
“怎么不能过,30......”
“砰!”
贺繁撞到什么东西,脑瓜子嗡嗡作响,耳边传来钓友断断续续的惊骂声。
碰什么瓷?谁碰瓷?
视线黑白交错,最终变成满目红色,是血雨。
血雨中四条体积如鱼桶大、通体全黑的鱼悬浮在半空中,摆着尾,龇着牙,贪婪地盯着他。
对,这些鱼有尖尖的獠牙,像吸血鬼。
怪鱼的体积在血雨的“滋养”下,不断增大,獠牙也在变大变尖,如果被咬中,必见血窟窿,运气不济者,一命呜呼。就如两名钓友,身上全是血窟窿,卧倒在车上抽搐。
贺繁没有丝毫犹豫,立马弃车往回跑,大喊:“妈呀!有鬼!救命啊!”
声音响彻渔场,却又被大雨吞没。
同被吞没的还有钓友的声音:“这人,有精神病?”
贺繁在血雨中狂奔,拉出一道血影,身后四条鱼紧追不舍。
他任凭血雨打在白皙的脸上,染红自己衣裳,因张嘴大喊,吃了几口血雨,觉得恶心,边跑边“呸呸呸”吐出。
此时此刻,贺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江东三。
他笃定这些怪异的鱼,只有江东三有办法解决。
跑!
用力跑!
贺繁看到江东三刹那,仿佛见到观音菩萨。远远便跃过去,想要抱住对方,对方打着伞,侧身闪躲,他抱了个空,惯性使他一时停不下来,就要往水里扑。好在江东三眼疾手快,扯住他的后领,将他拉住。
好险!好险!贺繁惊魂未定,却不忘说:“有、有鬼!”
“不是鬼,被污染的变异鱼而已。”江东三转动伞柄,血雨如线飞溅出去,最长的线距,就是四条鱼停的位置,变异鱼的体积由刚才的鱼桶变成小水缸,正虎视眈眈看着二人。
此情此景,鬼与变异产物有何区别?
但看到怪鱼被江东三震慑,贺繁的腰杠子还是直了,挑衅地回看变异鱼,然后捡起几块石头,快准狠朝变异鱼砸过去,不偏不倚,全都砸到领头鱼的头上。
“嘶!”怪异鱼挥动着鱼鳍表达愤怒,却惧于江东三不敢轻举妄动。
小仇得报,贺繁微扬下巴,颇有点狗仗人势。
人势?
江东三是人吗?这雨和渔场又是怎么回事?
贺繁心里颤颤巍巍,强忍着问出心中疑惑。
然而,江东三并没有解释之意,反而趁机勒索他:“钓费五千,驱赶变异鱼五千一条,四条两万,你总共需要付我二万五。”
提到钱,贺繁积累的惧意瞬间烟消云散。
他不是抠,他只是穷。
他是个孤儿,出社会早,遭社会毒打后,被迫看开强制拥有躺平心态,导致当前存款只有三百,刚才花了五十,现在只剩二百五。他爱钱,超级爱,他想拿回五十元。但是,钱早已不见。
贺繁说:“把五十元还给我。”
刚才被吓得失去理智,才会给钱。现在,他后悔了。
“不可能。”江东三轻笑出声,打着伞从变异鱼身侧离开,留下血雨中凌乱的贺繁。
变异鱼见威胁离去,四鱼从四个方位,龇着牙包抄贺繁,怪异鱼的体积已经长成大水缸,且还“进化”四肢,鱼鳍变成手,被筋膜连着。
贺繁想到了鸭掌,麻辣味的。
鱼步步紧逼,贺繁闭眼深呼吸,又猛睁眼,眼里多了份视死如归的果决。他大喊:“老子可以在渔场打工抵债,给你端茶倒水,做牛做马。”
老子两字,是他最后的倔强。
能屈能伸,是他,是底层人士赖以生存的品质。
“滚!”低沉阴冷的声音传来,不带任何感情。
这一声滚,没吓到贺繁,反而震慑住变异鱼,四鱼面面相觑,眼神交流过后,领头鱼朝贺繁探出一步,这小小一步,瞬间让它原地爆炸,化成一摊血水,与磅礴大雨融为一体。
变异鱼终于意识到这声滚是说给它们听的,立即顿逃离去。
死里逃生的贺繁松了口气,虽不知江东三为何会同意他的提议,但他赌对了。
也许,无论是何类物种的资本家,都不会放过割韭菜的机会。
呵呵!
就这样,他被困渔场成了龙水渔场的员工,并签了份超级不平等的劳动合同——
全年无休,无工资,无社保,照顾老板饮食起居的前提下包睡不包吃,换言之,他还得给老板搞吃食,还有一点让他恨得牙痒痒,每月给老板进贡三千元。
他不想干,一点都不想。但他连反抗的权利都被剥夺。
血雨停了,江东三仍没有收伞,正好,贺繁也不想见到对方丑陋的嘴脸。
合同口头签订后,江东三好心提醒——
“天色已晚,你自行去停车场寻个地方,搭个窝。”
“放心,那三条鱼不敢靠近停车场。”
“对了,明天八点钟的早餐,我希望是清淡美味、颜值爆表的食物。”
“期待你的表现,否则我会放鱼咬人。”
想死,贺繁活了二十多年,头次不期待第二日的到来。他蜷缩在停车场最角落,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为什么知道江东三是渔场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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