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你有没有喜欢的古人啊?”
在等公交车的时候,司慧黎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个问题。
曲潍摘下一边的耳机,反问道:“你为什么突然好奇这个了?”
车站的广告牌贴着一大张特意画上烟火图案的模特照片,柔荑般的手握着一瓶透明色香水。水晶瓶一边散着波澜,背景却是热热闹闹的橙。特意做出的波纹用亮莹莹的led灯旋绕,像在草丛里放了一把正旺的火,熊熊烈火烈烧断了雨条烟叶。
总有人躲进站台里避雨,大多数低头看手机,也有发呆的。
司慧黎右手撑着白色的伞柄,半个身子的重力都在上面,她不紧不慢地解释:“就是中午的时候聊到了这件事,我个人认为像你们文科生多少都有喜欢的文学作品啊人物啊。要是这是刻板印象的话当我没说。”
“也不算刻板印象,这种事确实有,不然也不会有因为某个偶像而从事某种事业这种事了,”曲潍斜睨司慧黎,“你呢,你有喜欢的人物吗?”
司慧黎掰着手指数:“玛丽·斯科沃多夫斯基?海蒂·拉玛?谈允贤?王贞仪?曾懿?”
“都是杰出的女性人物啊。”这些名字,曲潍都多少有耳闻。
特别是玛丽·斯科沃多夫斯基,就是大家所称的“居里夫人”。司慧黎是他身边少见地说出全名的人。
“因为我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我才佩服她们,”司慧黎伸出食指,得意洋洋的姿态,“小学让我们写理想,你猜我写了什么?”
“总不可能是当路人甲吧?”曲潍开玩笑。
“那个时候哪里懂这个词啊?我写的是,我想点石成金!”司慧黎的语气还带点自豪。
像司慧黎这种手机壁纸都是金灿灿的财神爷的人,小学写这个理想也不奇怪。
“你这已经不是理想了,是妄想,”曲潍笑道,“我吧,没有特定喜欢的人物,不过我喜欢有独特氛围的作者,像汤显祖,我喜欢《牡丹亭》,你应该知道吧?”
司慧黎点头:“那部戏曲是吧,我去奶奶家的时候跟那些长辈们一起看过。那句‘情不知何时起,一往而深’很出名的。”
“对,但其实我更喜欢那段‘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曲潍的声音与这雨声实在相配,一样的清淡,平静,好似打落的春枝,“国外作者的话,我喜欢王尔德,就是写《道林格雷的画像》的那位,写诗的话,我喜欢佩索阿。”
“佩索阿?”司慧黎一脸的迷茫,查阅脑中的资料,没有一个这样的名字,自己多少有点孤陋寡闻了,“外国写诗的我只知道博尔赫斯。”
曲潍轻轻地笑了:“没听过吧。”
“有什么例子吗?你说几句我听听,说不定我也会喜欢呢?”司慧黎问。
“嗯……”曲潍看着从帽檐跌跌冲冲落下的雨滴,温声开口:“我和太阳、星星断交,在地球上写下句号……”
【我和太阳、星星断交,在地球上写下句号。
我背着我所知之物的背包走得既深且远。
我旅行,买了无用之物,发现了不确定。
我的心和过去一样,天空和大漠。
我失败于向之所是,向之所欲,向之所知。
光不能唤起,暗不能窒息:我没有灵魂。
我是厌恶、白日梦、渴望,否则一无所是。
我是离自己很远很远的东西,
我走,只因为我的存在舒适而深刻,
一口黏在世界之轮上的痰。】
天是乌云滚滚的河,破云而来的光束是随经河流的江山倒影。
雨伞滴滴答答流水,围着伞头滴了一圈,水珠渗入地上一片,原本老鼠灰的地砖现在像用炭笔画了一个圆。
曲潍背诵完后,涌入一股丢脸感他摸了摸脖子,有些尴尬:“有点丧吧,但很能感觉到他在写这段话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说起来就有点无病呻吟的矫情……”
“不会啊!不矫情啊,”司慧黎坚决的声音打断了曲潍的自恼,她的表情很认真,“喜欢这些又没有什么关系,我还喜欢黄金蟒呢,前两年在Q/Q写了一句‘想变成一条蛇,这样就能明目张胆地阴暗爬行了’,过几年又是一段黑历史。”
曲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什么蛇啊,不过这确实像你会写的句子。”
见曲潍笑了,司慧黎也轻松地笑了。
“我虽然没什么艺术细胞,不大能懂诗的意思,也不大能明白你们觉得惊讶、感悟灵魂的感觉,但我很喜欢听你们聊这些东西诶,一是接触到了我从来不会接触的领域,这点很有意思;二是感觉你们一讲到这些东西,就特别专注认真,很厉害。”司慧黎真的有些佩服他们能记得那么多诗句,除非是课上必备,她不大会特意背些什么。
像她看课外书,永远只会记得她感兴趣的一句话或者几个词。
司慧黎不由感叹:“难怪你们写作那么厉害,出口就能背出来,看来我以后也要边看边记了。”
曲潍的嘴角扬着笑意,刚巧公交车到站,他们一前一后上车。
上车后司慧黎直奔最后两个位子。
“你说以后文科班会不会早上默写下午默写中午默写晚上默写啊?”司慧黎猜想。
曲潍思考道:“差不多吧,文科基本上就是比谁的知识储备多了,像你最讨厌的文言文,经常问作者写的时候是什么感情,这个时候就需要你知道那个诗人在写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司慧黎扶额道:“我已经开始头疼了。”
“不过我觉得,阅读理解不应该有标准的答案,”曲潍向疑惑不解的司慧黎解释,“你看啊,像以前学过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句诗,有些人认为这是辛弃疾在灯火会上看到的一位佳人,但另一些人认为,这是辛弃疾孤芳自赏,因为在写这段诗的时候,他不受重用,那个氛围外的人指的是他自己。所以不同的人在看同一句话的时候会有不同的感觉。”
曲潍讲话总有一种听上去很有道理的感觉。司慧黎对此深信不疑:“那像你这么说的话,其实我语文的阅读理解应该能拿高分?”
“不过你上次说作者写桂花落下的感情是想吃桂花糕了,确实有点太……偏了。”曲潍说。
曲潍指的是这个礼拜三的语文考,司慧黎在阅读理解那块儿全军覆没,获得满分150分中89分的好成绩。
特别是有一题问——【“那天的桂花落了,我却关上窗门,等待唯一的寂静。”这句话表达了作者什么样的思想感情?】
司慧黎大笔一挥,自信地写上一句:“表达了作者想吃桂花糕,但买不到的悲伤情绪。”
于是阅读理解总共得了6分,被杨后骏笑话了一天。
司慧黎不服气地嘟囔:“那不然他干嘛好好地写桂花落下来了?说不定他触景生情就是触发到想吃桂花糕了呢?”
“虽然你这个解释也合理,但那篇的作者就是在说他思念家乡,所以在这段文章里,写什么凋零,什么落下,或多或少都是在惋惜时间流逝或者思乡的。”
司慧黎瞪着曲潍,像是要把他的脸看穿:“你不是说没有标准答案吗?骗我?”
“我没有骗你啊,只是考试不一样,”曲潍解释的时候,司慧黎早早转过身去,看着窗外不正眼瞧他,曲潍忍着笑问:“生气了?”
“没有,我在想,大家怎么都那么会拐弯抹角、含沙射影的,说想故乡就想故乡呗,还落花,搞的这么谜语人,”司慧黎脑袋前面的靠背,连背影都在叹气,“看来这个世界容不下我这么一个纯真耿直漂亮聪明大方聪颖纯真……哦纯真重复了,反正就是我这么美好的小姑娘要被排挤了,唉……我的前路坎坷啊。”
曲潍:“你的肺活量还挺好,说这么多不带喘气的。”
司慧黎转回身子,得意道:“是吧,厉害吧。”
果然一夸就好了。
“其实也不能叫含沙射影,这只是含蓄,毕竟有些事,不用直接说出来也能让人知道的,这也是古诗里包含的一种感觉,含蓄又内敛。”曲潍解释。
“嘶……”这段话对向来喜欢直言的司慧黎来说太难感同身受了。
想念就说想念,讨厌就说讨厌,有这么难吗?
为什么要用桂花下落代表思念?为什么要对明月寄托心里话?那些都是死物,又不会动,也没有生命。为什么不坦诚地告诉活着的人呢?
她天天对舅舅说想念,跟骆琪约定再次相见,与爸妈谈论不止这一辈子的爱。
“不理解,看来我这个路人甲要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司慧黎到站下车后,还沉浸在拥有“BE”结局的路人甲内心世界里,遇到了慢慢悠悠走路的隔壁一楼奶奶。
司慧黎撑着伞跑过去,大声地打招呼:“牡丹奶奶?”
这位奶奶因为小院子里莳弄了很多品种的牡丹,认识她的小孩儿都用小南山话叫她牡丹奶奶,司慧黎也是其中之一。
虽然现在她耳背了,但牡丹奶奶这四个字听得很清楚,别人一叫就会回答。
奶奶抬头,看见是她,嘴角纹都展开了,用小南山说:“诶唷,里是朝霞嘎娃儿嘛,黎儿啊。”
“诶,奶奶我们一起走吧!”司慧黎拉着奶奶的手,她们一少一老,一高一矮地慢慢走。
平时要是大太阳,那她可能就打个招呼走了。但今天下雨,社区路上又有很多水汪,她实在怕老人家摔跤。
反正就在隔壁楼,也是顺路的。
牡丹奶奶乐呵呵地问她:“诶唷呵呵,听喔你参嘎比赛辽?考辽几分啊?”
“嗯没说分数,就说了名次,我是第三名。”司慧黎边说边比划一个“三”。
“诶唷呵呵,曾厉害啊曾厉害啊。”牡丹奶奶又问,“交男朋友了哇?”
“奶奶我才高一,跟班里的人都还特别熟呢。”司慧黎的小南山话不标准,一句话里只有个别词汇是小南山,其他全是普通话,但她努力用手比划,牡丹奶奶也算听明白了。
奶奶见自己误会了,不好意思地拍拍司慧黎的手:“哦,击昏了,击昏了,我以叫你高三了,是老王家的高三了,击昏了击昏了,现在是不用谈,不然你嘎舅舅先急嘞。”
“嘿嘿。”司慧黎笑了。
“对嘞,你舅舅嘞?好久没看加他人了,以前不是会接你嘎放学吗。”牡丹奶奶问。
“他在外地啊不在内地啊奶奶!”司慧黎大声解释,“香港,他现在在香港上班!放假了才会回来!”
以前只要栾鹤年在小南山,都是他接司慧黎放学的。
舅舅不像她爸妈接到人后就直接回家。他总会带她在小区里逛悠一圈,特别是出成绩的那几天,他干脆直接坐在凉亭里,来一个人聊一个人。
一开始是聊聊近况,聊着聊着,舅舅就会缓缓拿出她的数学考卷……
偏巧她也不是一个脸皮薄的小孩,甚至会觉得倍有滋味,在旁边舔着冰激凌附和。
一来二去,半个小区的人都知道他们俩了。
“哦,香港啊,好得方好得方。”牡丹奶奶点头,“常联系就好。”
“嗯,我们经常打电话的。”司慧黎说。
聊着聊着就到了牡丹奶奶家门口,司慧黎送进楼道,敲了敲一楼的门。
开门的是牡丹奶奶的儿子,一位跟她爸差不多年纪的叔叔。
“诶唷,这不是光耀家闺女吗?”叔叔看见她搀着奶奶,先把奶奶接到手里,嘴上一直感谢她,“是你把奶奶送回来的?谢谢哦。妈,你谢谢人家小姑娘了吗?”
司慧黎赶紧摆手说:“谢过了谢过了,谢了我一路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牡丹奶奶走到沙发前,慢慢悠悠地坐下了。
“你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好了?”叔叔问完,转头跟司慧黎解释,“我本来想去接她的,算算她买菜的时间还没这么早就等了一下,结果她今天早买完了,辛苦你了啊。”
“我反而还开心呢,这刚好说明我跟奶奶有缘分啊,”司慧黎微微点头,“那叔叔我走了。”
“诶你等一下,这多不好意思啊,你拿点饮东西走……”叔叔从门口柜子里捞出最后两瓶椰子汁,塞进司慧黎的手里,“这个你喜欢喝吗?喜欢的话你全拿了去。”
“谢谢叔叔,叔叔真大方,”司慧黎收下后道谢。
“诶唷,这算啥大方啊,早知道今天再去买一箱了,咋就只剩下两瓶了……诶,你要不要零食?我再拿点给你?”叔叔将柜子关上,准备去卧室捞零食给她,司慧黎忙说够了,叔叔才没去拿。
“那你有空常来玩哈,”叔叔和蔼地说。
“好啊,我正好想问问奶奶怎么养花的,我妈最近也爱养花,但总养不好。”司慧黎说。
栾朝霞最近闲来无事,爱在阳台上养花,结果到现在只有四盆不怎么浇水的多肉还活着,其他全被当化肥了。
再看牡丹奶奶家桌上的牡丹,每年都开得艳丽漂亮。
她们每次路过这里,栾朝霞都会羡慕地说怎么养得这么好。
“好的啊,你什么时候来让你爸给我打个电话,”叔叔也借此机会教育儿子,“最好双休吧,我儿子也在,他今年初二了,你们俩应该能说几句,一起写作业也行,刚好让他看看你怎么学的,他老不让人省心了。”
“哈哈哈哈,我看情况吧,来的话我会说的,”司慧黎挥着两瓶椰子汁,“那么我走了,叔叔奶奶再见。”
“嗯拜拜。”
门轻轻关上了。
司慧黎将两瓶椰子汁丢进书包,站在楼道口打开雨伞。
回到家,司光耀穿着围裙出来,看她变出两瓶椰子汁,诧异道:“乖乖哟,你这是哪里来的。”
司慧黎把刚刚发生的事复述一遍,司光耀笑得合不拢嘴,赶紧打电话转述给加班的栾朝霞。
司慧黎走进卧室,跟好几人发了同一段消息。
[司慧黎]:我今天帮邻居了个忙,做好人好事得到奖品了
[司慧黎]:【图片】
骆琪最先回答。
[骆小琪]:哇,不愧是我们家宝贝,好能干
[司慧黎]:嘿嘿【小狗摇尾巴表情】
第二个是贾箐箐。
[贾箐箐]:哇塞,你好好哦
[司慧黎]:也没有那么好啦【小狗开心表情】
第三个是姚思彤,第四个是郑晓安,第五个杨后骏……司慧黎乐呵呵地回复消息,虽然都是些大差不差的话,什么“真好啊”“不错啊”,但司慧黎就是很开心。
到了最后,聊天窗口只剩下一个小红点。
[辅助的神曲潍]:恭喜。你现在喝吗?
[司慧黎]:我给我爸妈啊,刚好一人一罐
[辅助的神曲潍]:自己不喝?
[司慧黎]:因为姐是大孝女!
[辅助的神曲潍]:哈哈哈哈那你呢?你喝什么啊?
[司慧黎]:喝白开水呗!
[司慧黎]:反正下次再得到奖品我再自己用,又不差这么一次
[辅助的神曲潍]:你不觉得遗憾就好
[司慧黎]:遗憾啥呀哈哈!这次就当我的作文素材好了
[辅助的神曲潍]:好人果然得有正向的鼓励,我光看这些字我都觉得你心情好了
[司慧黎]:太对了,正能量了铁子
[辅助的神曲潍]:助人为乐使你快乐是吧?
[司慧黎]:对对对哈哈哈
司慧黎一个个聊完,关了手机,出去吃饭。
月落星沉,收到奖励的好心情延续到第二天。
第二天清晨,外头已经不下雨了,海天化为一体的淡蓝,鸥鸟向着朝阳旭飞。学校的小路仍由**啜泣的痕迹,同学们看似不经意地跃过水坑。每教学楼的栋楼梯口都会铺上玉红色的防滑毯,踩上去绵绵如雾里。
司慧黎吹着没声响的口哨走入班级。
“早啊。”
“早。”
“早上好呀!”
……
跟前排的几个女同学打好招呼,司慧黎开开心心地走到自己的座位,还没有坐下,她看见桌上立着一瓶椰子汁——跟叔叔给她的是一个牌子。
在看到它的那刻,她就知道是谁做的了。她望向自己的后桌。
司慧黎拿起椰子汁,刚想开口问“为什么”,话到嘴边顿住了。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只有右耳戴着耳机,另一只手含住没有东西的耳朵。他没有发现她来了。
微暖的风吹啊,吹啊。它用银色长尺挑开窗缝,窗帘无声息地摇晃着,有什么东西也在动摇。
是什么呢?窗外草木葳蕤的倒影被风斜切一刀,是它在动摇吗?
黑板前的矿泉水桶被人开了又关,几颗气泡极快地上浮,在透明的水面上“波”的一声炸开。
“……”
她有些理解曲潍那段话的意思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