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暗红的。黑色的雪花大片大片地飘落。时思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注视着面前的吴望宇。

他右手的手掌按住左手的手腕，手腕下是一只失常的手表，表针时而疯狂转动，时而停滞不前，时而剧烈地后退，在时思细瘦苍白的手腕上不安地抖动着。

漆黑的雪花并不融化，几乎与吴望宇黑色的发、黑色的眼融为一体。他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空洞的微笑。

“时老师，我被GIT录取了。”他轻轻侧了一下头，表情有着些许的期待，似乎在等着时思表扬他。

时思笑了一声，并没有说出那句自己曾说过的“真棒”。

吴望宇没有等到时思的话，身体轻轻地晃动了一下，似乎准备说出“跃迁错误”，但时思的手表迅速倒退了两秒，那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时老师。”吴望宇的声音有些滞重，带着些黏连的电音，似乎是强行从某些错误中修复回来，“我打听到了，你在大学毕业的时候，申请到了GIT的全奖博士。但因为阿姨生病需要陪护，所以没有去读。”

他顿了顿，声音渐渐恢复正常。时思的手表指针抖动的幅度同时变小了许多。飘落的雪花逐渐消散，时思看到吴望宇的面颊，从由时空错乱导致的苍白虚幻而一点点恢复了真实，并且不知何时淡淡地覆上了一层红晕。

他的面容越来越接八年前，吴望宇对时思表白的那一刻。

“我帮你填了申请，联系了你之前的老师帮你重新写了一下推荐信，还上传了你曾经发表过的论文，个人综述也写了。你考过的GRE成绩还在5年期限内，所以申请很容易。”吴望宇说。

他那漆黑的眼睛望着时思，不再空无一物，而是蕴着一丝光芒，似谁在其中点燃了一株小小的火苗。

时思的手被握了起来，掌心中轻轻放入了一张打印纸。

“你曾经申请过的导师还记得你，他会明天早上6点通过STYPE对你进行面试。”吴望宇说，“他发来的邮件，面试的链接，就在我给你打印的这张纸上。上面还有我替你申请时用的账户和邮箱。不过……”

他轻轻抿了一下唇，神情有些紧张，但表现出来的，却是一股生机勃勃的青涩和希望：“时老师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时思没有说话。他攥住打印纸的掌心收了收，纸张上顿时出现几道长长的褶皱。

吴望宇似没有注意到时思的动作。他垂下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即像下定决心一般，用他纯净而明亮的目光凝视着时思。

“如果时老师愿意和我一起去GIT读书的话，明天就和导师谈谈吧。”他说，“找不到适合面试的地方的话，也可以去我家里。”

时思侧头看着吴望宇，薄薄的唇角勾起一个讥诮的笑容。“你想要跟我跟你一起去GIT？”他问。

吴望宇郑重地点了点头，漆黑双眸中的火苗愈发炽烈。

“我想永远和时老师在一起。”他说，声音一字一顿，缓慢而有力。他将双唇紧紧抿起，像在做一个十分重要的决定。

“时老师，我喜欢你。”

时思望着吴望宇，突然大笑了起来。

他抬起手，抓住那张薄薄的打印纸，在吴望宇面前将它撕成一片一片像雪花一样的碎屑，随即抛掷到身后，任凭它同突然爆发的黑色落雪一起，在空中纷纷扬扬飘落。

他手上的表指针飞速地后退着，制止吴望宇说出“跃迁错误”的话语。吴望宇的面目又开始模糊起来。他眼中的光芒消失殆尽，苍白的脸颊在黑色的雪花之中犹如鬼魅。他伸出手，紧紧地抓住时思的手腕。

时思被他拽着，在无尽的雪夜中穿梭。二人来到一间巨大的礼堂中，周围纷纷乱乱，不停走动着各种肤色的学生，雪花透过窗棂，飘飘洒洒落入这个偌大的空间之中，弥散在人群间。

时思坐在桌前，吴望宇坐在他的对面，推给他一只黑色的盒子。

“你最近瘦了不少，”吴望宇说，他的面容随着手表的稳定，再度恢复了几分人色，“我知道你吃不惯芝士和肉桂。今天特地请人从DC那边带了些早茶回来。”

他手按在盒盖上，正欲打开时，却有一只手落在了时思的肩上。

“Simon，”金发瘦削的物理学家拉斐尔·屈米像是没有看到吴望宇一般，眯起那双蓝色的眼睛，对着时思微笑，“你跟我来，关于你的那个设想，我今天早上做了些演算，你需要了解一下。”

时思并没有跟着拉斐尔一起离开。他望着吴望宇。面前的人依然是那副自然礼貌的表情，然而盖住饭盒的手却突然抓紧，指节不自然地凸了起来，显得有几分苍白。

时思推开吴望宇的手，打开饭盒。黑色的盒子里是血红色的丝绒，仿佛流动的血液。其中空空荡荡，只在最中央的部分，放着一片薄薄的雪花。

“这就是你要给我的东西？”时思轻声问。

吴望宇摇摇头。他的形象再度开始模糊，张开双唇，嘴中却是重叠的、仿佛几个空间糅合而成的声音。

“我要给你我的心。”吴望宇机械地说，礼堂和金发的男人迅速向下坠去，二人被纷飞的雪花包围，“我要给你我的一切。”

他高大的身体像受到了什么剧烈冲击一样，摇摇晃晃地后退了几步，从嘴角渗出一丝薄薄的鲜血。时思抬眼，看到吴望宇的父亲站在面前，怒目圆睁地注视着二人。

“你说什么！A集团的女儿你不愿意见？凭什么？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爸，我们团队已经和英国AE公司签下了合同。这是一笔很大的生意。”吴望宇表情空洞地说。

“好啊，好啊，不愧是我的儿子。”吴父像川剧变脸一样，突然笑眼盈盈，连连拍着吴望宇的肩膀，“你爸爸这么多年，一直想拿下这个合同，没想到你一下子就做成了。”

突然间，他像触碰了烙铁一样，一把将吴望宇推离自己身边。

“你这小子！让你出国没学好，竟然学着那些外国人搞同性恋！””吴父的脸上笑容消失，再度涌起了满满的怒火，他大声呵斥，又将愤怒的目光转向时思。

“你还是他的老师。”他咬牙切齿地说，“看着文文静静的，没想到是这么不要脸的人。”

吴望宇直起腰。“爸。”他空洞地叫了一声，却只换来吴父愤怒而不耐烦的挥手。

“我不可能同意的。”他说，那双浑浊的眼球带着血一般的红色，紧紧凝视着时思，“你好自为之。离开我儿子，离开这座城市。你要多少钱，我都会给你。”

“否则，我直接向龙渡大学举报，让他们立刻辞退你。”

吴父的头颅开始渐渐塌陷，耳朵和鼻子中冒出鲜红的血液，然而他却像毫无知觉一般，依然对着时思愤怒地说着“勾引学生，衣冠禽兽，我要让整个龙渡市都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

一声响亮的啼哭打断了吴父的话。他的妻子，吴望宇的继母，带着和吴父一样凹陷的身体和满脸鲜血，紧紧环住吴父的手臂。

“如果我的儿子还活着，如果鸿朗还在的话……”她对着吴望宇哭诉着，血液和泪水伴着雪花一同落在吴望宇的身上，“肯定不会像他这样不听话。”

“鸿朗是个多么好的孩子啊。他死得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女人的号哭伴随着杂乱的声音。吴鸿朗带着一身脏污的泥水和污物，拖着被水泡发的身躯，在二人身后唔唔地发出像是呕吐的声音。空旷的空间无比吵闹和杂乱，唯有雪花一直不断地飘落，在这奇形怪状的三人身上盖了厚厚的一层。

时思冷眼看着这诡异的画面。手表的指针在表盘里胡乱地转动着，几乎要将所有零件崩裂。他转过头，对着吴望宇笑了笑。

“看看他们，你满意吗？”他说，“我帮你做了这么多，才有了你的今天。”

“你又是怎么回报我的呢？”

在一片骂声和号哭声中，时思伸出手，紧紧抓住吴望宇的衣领。吴望宇的身体就像一只没有知觉的提线木偶，被他拉到了眼前，用那双空无一物的眼注视着他。

“我真的太讨厌你了。”时思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却在说话时紧紧咬住牙关，每一个字都带着说不尽的恨意。

“你为什么还不出现在这里。是害怕了吗？你又在怕什么？难道你懦弱得连他都要放弃？”

“我对你太失望了。”

突然间，宽大的手掌覆盖住了时思的手腕，将那只疯狂的手表捂在掌心中。时思不由得一怔，再次对上吴望宇的目光。他看到吴望宇正注视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带着无尽的温柔，甚至还有几分他十分熟悉的忧伤。

忧伤。

四周突然一片安静，安静的只能听到落雪的声音。时思突然感觉头猛烈地疼痛起来，眼前顿时变成一片血红。他四肢发冷，虚弱无力，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却被吴望宇用双手环住，缓缓地放入怀里。

“你究竟想做什么。”时思听到吴望宇在他耳边说。

时思突然感到心脏飞快地跳动了起来，伴随而来的，是剧烈的、无以言表的兴奋。

他的眼已经被鲜血糊住，却仍是努力地睁开。四周一片狼藉，寒冷的空气中混杂着汽油的味道，黑色的雪花沉沉落下，在他的皮肤上化为一滩薄水。

时思想不起来他的人生在何时经历过这个场景，然而他却不打算去想了。

不顾身体莫名的剧痛，他张开手掌，用力地抓住吴望宇的手腕，几乎将指节嵌入吴望宇薄薄的皮肉中。

“我终于等到你来了。”他大笑着说，喉咙被寒风刺得无比疼痛，“你逃不掉了。”

吴望宇没有动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时思在吴望宇像镜子一样的眸子中望见了自己鲜血淋漓的身影。

吴望宇垂下眼，黑色浓密的睫毛盖住了眸子，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回去吧。”他说，“我们需要谈谈。”

表针的转动突然停止了。时思不由得一怔，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吴望宇。

“你是谁。”他说，“难道你……”

吴望宇摇摇头，周围空间想墙体剥落一样飞速塌陷，他在碎裂的空间中放开手，任凭时思朝着无尽的黑暗中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