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先是一片寂静，随即响起骨节绷紧的脆响。

齐朗双拳紧握，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连发梢都是愤怒的形状。

“哎呦，开个玩笑，怎么还真生气了？”

面对眼看就要动手的齐大仙儿，曹钊没有丝毫火气，反而笑得更加卖力，活像条大尾巴狼。

“我会如实举报你。”齐朗冷冷道。

“行啊，不过窗外那块血迹，你早就发现了，对吧？”曹钊突然话锋一转。

齐朗的拳头绷得更紧了。

“我一开始以为，是先到现场的人嫌味儿大，才把窗户给打开了……因为，如果是你，不可能会漏掉这种线索。仙儿，虽然职业道德不允许你破坏现场，但你为了不让我往那方面想，也算是知情不报了，你有你说的那么大公无私么？”

曹钊说完，很快瞥了齐朗一眼，见他脸色煞白，鼻尖冒出一层薄汗……一时间，四周只有换气扇“嗡嗡”的白噪音响个不停。

是时候给台阶了。

曹钊恢复成以往随便的样子，长腿一斜，人往墙上一倒，双手叉腰，杵成一个怎么看怎么欠揍的圆规状。

“哎……仙儿，咱俩平级，我也不能把你怎么着，所以这事儿吧，举不举报都随你……不过，我可知道啊，你明年五月份请了长假，是准备去那个，耶什么路、撒什么冷的地方，和那群白毛猪一起跳大神，是吧？”

“那叫弥撒。”

齐朗仍旧低着头，阴仄仄道。

“什么米洒、面洒的，你再跟我较真，我让你只能回家撒墙皮，你信不信？”

曹钊又自觉潇洒地抽出一根烟，准备点上，丝毫没注意到齐朗那悄无声息的变化。

火光于吸烟室内再次燃起，照亮曹钊夹烟的手指，还有齐朗的一口白牙。

“……啊——！！！”

一声惨叫，曹钊整根烟又掉了地。

*

“队长小黄车，法医信上帝，内联果然各个都是人才……”

魏尔南蹲在电梯井里听完整出好戏，心情复杂，邹恋不置可否。

“松北和十一科挂钩，曹钊手下的案子，量多任务重，大部分都是法医破的。”

原来是真人才。

“但这个人，本身信仰西方教会，质种在他眼里，就像上帝的对立面，见面恨不得先浇一盆圣水。所以，他非常敌视十一科。”

连面瘫的邹恋都能如此形容，魏尔南就格外期待与另外两名内联的会面了。

他兀自新鲜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对了，他们刚才说的三年前的案子，是什么？和窗外的血迹有关？”

“一桩仇杀案，发生在松北区的湖润花园，死者被人杀死后藏进衣柜，俯察去现场搜索，在阁楼上发现一滴新鲜血迹。那滴血迹周围布满灰尘，没有一个脚印，情况和今天有点类似。”

“后来呢？凶手死了？”

“凶手是死者的继子，为了给病逝的母亲报仇，杀了长期家暴的继父。俯察锁定目标，展开抓捕，结果通缉令刚发出去，继子的尸体就在江中被人发现，是自杀。”

“哎……”魏尔南无言以对。

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既自私又矛盾的生物。

心情糟糕时，旁听一些人间惨剧，除了愤怒，亦能比烂般地释怀些什么，却又会因为道德约束，谴责自己这种拿他人痛苦来寻安慰的不耻行径……

魏尔南唏嘘一声，愤怒、比烂、释怀都相继完成，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步自我谴责，思绪却被一条提示音打断。

邹恋收到通知，曹钊已经将案件上报完成，现场无关人员尽数撤离，十一科被获准正式介入。

他回完消息，示意魏尔南躲远点，双手握住眼前的索道。

一瞬间，白光上下游走，直通向漆黑一片的电梯井尽头……

*

晚10点刚过。

李佐坐在椅子上，忍不住又扫了对面男人几眼。

案发到现在，作为报案者本人的苏云波什么都不肯交待。他双臂拄着膝盖，骨节分明的十指扣叠于身前，好比骑士手中交叉的利剑。

很明显，这是一个拒绝的姿势，带着些许攻击性。

那光影交错中的轮廓，时而鲜明，时而深邃，起伏得恰到好处，肤色均匀到没有半点瑕疵，使他整个人一眼看去，仿佛一具精致的雕塑，完美得不像人类。

即便他浑身都沾满人类的鲜血。

“他在哪？”苏云波没有看李佐，只问这三个字。

“中心医院。”

得到答案后，他便无视了周遭一切。

李佐是来录口供的，对方什么都不说，他就算再会套话也无计可施。就在这时，曹钊一个电话打进来，他起身走出屋子。

“喂，大佐，帮我接个人呗？”

“……曹队，您还是叫我小李吧。”

“那多没个性。”

“……”

“哎呀，不跟你废话了，我刚才被你齐主任咬了一口，身负重伤！所以十一科那边，你先替我接一下，在C2通道外面等着就成，和闻斌一起，回头我请你俩吃饭！”

“曹队，我……”

嘟——嘟——嘟——

电话挂断。

我能行么……？李佐在心里默默问完后半句，但也马上得出答案，这是不行也得行了。

把看守的任务交给同事，李佐只身前往案发现场，老远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儿。他紧紧捂住面部，以防自己会随时吐出来。

说句心里话，其实李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选做内联。

他本身有晕血的毛病，刚才闻着那人外套上沾染的血气，就已经快要吐出来了。

不只如此，他还非常胆小，听不得鬼故事，当初听曹钊给他介绍质种，突然得知世上有这么一群异类，愣是吓得他好几天都没敢一个人睡觉。

他唯一的优点，大概只有逻辑方面还不错，所以大学修了预审。

实习以后，学着某个刑侦电视剧里硬汉却晕血的主角喝了几年番茄汁，火锅顿顿都点脑花，然而并没有起到丁点作用，办案还是得绕着案发现场走。

以李佐对自己的认知，内联这个角色，真的很不合适他。但他的搭档，刘闻斌，同样也不合适。

李佐拐进C2通道外侧的走廊，远远看见刘闻斌坐在一张长椅上等他。直到李佐走近坐下，两人都没有互相招呼。

他这个搭档，性格、脾气、动作，全都极其精简，没有任何多余，一般人想跟他闲聊，总会变得无比尴尬。

李佐识趣，非必要从不开口，一定要等到对方先表示才行。

就像现在，刘闻斌手里拿着一片立体式口罩，见李佐来，他伸手往前一送，示意李佐接着。

“戴。”刘闻斌说。

看吧……李佐从没见他哪句话有超过一个字以上的，对谁都这样。

他一开始还会多想，这么惜字如金，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后来发现，确实是他想多了，人家没毛病，时不时吱一声，估计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哑巴……

“谢谢。”

李佐接过口罩，道了谢，刘闻斌还盯着他看，直到他展平口罩带上，才挪开目光，周遭复又陷入沉默。

口罩里塞有几张味道强烈的薄荷滤片，李佐的呼吸瞬间通畅起来，他再次体会到这位搭档的古怪。

照曹队的话说，内联是俯察里的精英，应该像齐主任那样，有技术、有实力、头脑敏锐，又善于表达……而自己晕血又胆小，这位搭档更是，连正常沟通都无比困难……

曹队到底是以什么标准，来选择他们二人的呢？

李佐总是反复陷入这样的疑问中。

他静静坐着，脑子里又开始打转，努力为每一个问号寻找出口。这种不停求索的思维模式，早已成为一种习惯，除非有什么外力干扰，否则很难停下。

他能从口罩的去味功能，联想到遮光板，再从遮光板的消杀功能，联想到太阳的耀斑活动，最后脑补出一场轰轰烈烈的小行星撞地球，甚至还能自动给这些画面配上BGM……

“轰嚓——轰嚓——轰嚓——……”

李佐耳边渐渐响起某种声音。

新的疑惑出现了，这声音……好像不是小行星撞地球能撞出来的吧？

李佐猛一回神，扭头去看刘闻斌，刚好看见他抬脚迈进C2通道，意识到不对劲的李佐赶紧起身跟上……

“轰嚓——轰嚓——轰嚓——……”

声音越来越大，是电梯运行的动静。

谁？

不，为什么会运行？

这架电梯明明只有贵宾卡才能启动，况且此时此刻，它根本就没有通电……用来显示楼层的电子屏上一片漆黑。

李佐难以自控地开始心慌。

他聆听那声音自上而下，越来越响，最后正正好好就停在他和刘闻斌眼前。

顷刻间，电梯门向两侧打开，内部暗森森一片。

“谁……！？”李佐大声问道。

借着瓦数不高的白炽灯，他能大致瞄见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再一细看，却发现那人影，并没有站在电梯轿厢里，而是站在轿厢上面，通道内的灯光打进去，只能照到那人的下半身。

李佐紧张极了，眼看对方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视野里随之出现一张并不陌生的脸。

“闻斌，枪、枪！”李佐本能地喊出声。

刘闻斌立刻去掏腰间配枪，上膛瞄准，动作干净利落。

“曹队！发现犯人魏南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