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约了电视台早间新闻的记者给斐安娜做采访。采访的问题我先过滤一遍,确保不会有什么出格的问题让人难堪。其实我更担心斐安娜的不配合让主持人难堪。
电视台的主持人阅人无数,斐安娜虽然是热门人物,但她也有自己的顾虑:“我们节目是直播,一大早就要开机,不会有例外,如果斐安娜不能准时出现,节目可就出大纰漏了。”
我向她保证,绝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我亲自上门去把她接来电视台,直到把她送进直播间才离开。”
“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林乔,我勉为其难,你可千万不要让我难做。”对方打出人情牌。
“放心放心。”我满口答应。
等一切都安排好,我将采访大纲和时间发给斐安娜过目,她在电话那头大惊小怪:“七点进直播间?化妆,做头发,那我岂不是五点就要起来了?”
“这个节目关注度高,时间上,我们还是克服一下吧。”我晓以利害,“而且这是新闻采访,不比一般娱乐新闻,严肃公正,观众觉得可信度高。”正好为她酒驾辟谣。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我知道需要给斐安娜一些时间考虑。即使她觉得我说的完全对,也不会一口答应,这是她惯用的伎俩。果然,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她开口了:“好吧,就听你的安排。那天我估计需要一顿的浓缩咖啡。”
“好,我记住了,浓缩咖啡,要不要加糖?”
“不加奶,不加糖。”她选择苦涩的黑咖啡,然而我并不感到非常意外。
采访当天,我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五点半,开车早早等候在斐安娜的门外。
十五分钟后,她开门出来,看到我,似乎有些意外:“你亲自来接?”
“当然了。我不放心其他人。”说着,我递上事先买好的咖啡。“不加奶,不加糖。”
她接过来,小声说了句谢谢。她今天穿着我替她买的一件烟灰色的羊毛衫和千鸟格的外套,梳一个简单的发髻,戴上柔和的珍珠链子,整个人散发出温和优雅的知性气息。比我第一次见她时,更像一个作家了。
“你觉得,这样才像一个作家该有的样子。”发现我在后视镜中打量她时,她冲我不以为然地一笑。
我摇摇头:“不是我觉得,而是公众觉得,这样才像一个作家。”
“所谓公众,到底是谁?”
“没有具体所指,但有时候,他们可以呼风唤雨,左右行情。”大明星也好,大作家也好,都不过是一件商品。公众不买账,就毫无存在价值。
这一次,斐安娜没有反驳我,她默默地喝了一口咖啡,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几不可闻。于是我也顺势装作没有听到。
终于来到电视台。采访开始前,我和主持人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她朝我暗暗竖了竖大拇指,表示对我将人准时送到的肯定。简单的寒暄后,她和斐安娜走进了直播间。
节目中,斐安娜按照我事先嘱咐的那样,说话时要用沉敛的语调,对着镜头的眼中饱含愧疚,屏幕里的她看起来清爽、知性、冷静、回答问题时简单扼要,但不咄咄逼人,充满了信服力,她的演技并不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演员差,因为一出直播间,下了镜头的她立刻换上了另一副真实的表情:烦躁、焦虑以及很多的不满。
“这身衣服让我在电视上老了十岁。”她已经到了对年龄非常敏感的年纪。
我假装没听见:“待会儿还有一家报社的采访,晚上则有一个电影的试映场,制片方邀请你参加。”
“我还得继续穿这身衣服?”她始终记挂着外表之类的琐事,我几乎怀疑面前这个女人是否真是一位小说家了。没错,她是没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但一个经营文字的人似乎不应该如此浅薄。不过,我紧接着就在心里嘲笑自己竟还有着作家既是圣人的天真想法。
当然,我是在那很久以后才知道,斐安娜总是喜欢把真实的自己隐藏在那漂亮浮夸的面具下,真正的她,不过是一个自私、虚荣、做错了事却又不知所措的孩子。她宁愿被误会浅薄,也不远被窥视了真相。或许是因为她觉得,真正的自己比她所刻意塑造的那个自己,更不可爱。
但,可不可爱,很多时候也不是由着本人所能判定的。
其实,何止是她,我们都是一样,太习惯于向别人伪装自己,以至最后我们面对自己时也要戴着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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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社采访的时候,斐安娜偷偷地打了个哈欠,因为没有镜头时刻捕捉,她开始有些注意力不集中了。
我让助手买了双份的浓缩咖啡交到她手里,她接过了,喝一口,虽然咖啡不是良药,但看得出她在提醒自己打起精神来。
我知道斐安娜并不喜欢我,但和我以前的某些服务对象比起来,她绝算不上不合作。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工作更多的是像严格的老师的角色,不停地告诉别人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对方尽管也知道我所作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利益,就像老师的惩罚也是出于对学生的爱,可叛逆的孩子永远也不会喜欢和他站在对立面的老师。那又如何,合同期满,我们便再无瓜葛,并且有一份令人满意的报酬补偿我所谓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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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试映场我也参加了。主演明星、幕后工作人员,还有各界获邀请的名流,齐齐到场,热闹非凡。入场前电影制片人悄声跟我打听斐安娜的事。“安娜最近怎么样啊?那么漂亮的才女不可多得,本来她自己就是一个绝佳的宣传元素,可惜最近不利报道太多,万一电影票房由此受损,就太遗憾了。”制片人满脸的担忧毫不掩饰。
“这个问题你该去问市场调查员。”我笑笑,打太极拳。
“她作为原作者,对电影口碑有很大的影响,如果是小打小闹,无伤大雅的事儿,记者们不过是炒作一番,大家看看热闹,反而对票房有利,她若把自己弄得太不堪,恐怕会惹来观众的抵触情绪,连累票房受损。”所有一切,不过是出于“利益”两个字,他那么关心斐安娜的命运,事实上却又不是真的关心她本人。实在讽刺。
我沉吟片刻,道:“我对自己的工作自然会尽力,交通事故的不利舆论已经压到最低,至于斐小姐到底以后会怎样,实在超出了我所能掌控的范围。”
“当然,”他笑一笑,也觉得自己的失语了,故作轻松地告诉我,“安娜以前可不这样,没错,她一向都挺爱出风头的,但从来不会胡来。”他皱皱眉,“最近一两年来不知怎么了,她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有其他人过来寒暄,我适时退开,站在在入场口看挂在墙上的电影海报。画面很精美,男女主角线条分明的侧面被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影,是一只宽大翅膀的蝴蝶的剪影。
“不是这样的蝴蝶。”身后忽然传来低声的责难。
转头看,是斐安娜站在我身后也在看着海报。她已经把我买的那套让她看起来简直老了十岁的衣服换掉了,此刻穿着一条黑色的羊绒裙,款式简约却不简单,将她优美的身体线条展露的一览无遗。全身上下,唯一的点缀是挂在胸前的一条钻石项链。点睛的一笔。
“那,该是怎样的蝴蝶才对?”我不解地问。
她皱着眉,盯着海报看了许久,微微摇摇头:“这是蓝斑蝶,没错,它很漂亮,但我的小说里写的是白弄蝶。”
“有什么区别吗?”我对蝴蝶可没什么研究。
她的目光从海报上挪开,匆匆扫了我一眼:“只有白弄蝶才会吸食尸体的汁液。”说完这句话,她转身走进了放映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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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开场了。我的位子恰好安排在斐安娜的旁边。灯光缓缓熄灭,她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凝重。
第一个镜头,蔚蓝洁净的天空下,是一片金黄色的芦苇在随风起伏。一阵阵的风声拂过耳膜,坐在沉闷的影院内却仿佛让人嗅到了清新的田园气息。
镜头拉近,芦草摇摆的缝隙间露出一只红色的高跟鞋,鲜艳的皮革,鞋跟有些磨损。镜头慢慢往上拉,细瘦的小腿、白色的裙子,裙子上面沾满星星点点暗红色的斑点,是干枯的血迹。最后,荧幕上出现一个身体僵硬的女人,用一个奇怪的姿势安静地躺在那片草地上。
女人的脸朝上,眼睛睁得很大,空洞的眸子倒映着整片天空。有飞鸟掠过,剪破那油彩一般完整的蓝色。
在那个女人躺着的土地上,长着一朵小小的雏菊,明亮的黄色花冠,正好从她的身体与手臂之间的缝隙里冒了出来,依然怒放着。忽然,一只弄蝶飞入镜头,绕过花朵却停在了女人**的肩头,微微扇动着灰白相间的翅膀。构成一幅奇异的画面。
一个波澜不惊的画外音在那起伏的风声说道:“这是一个十月的清晨,如果不是这个女人躺在这片荒野里,如果不是半个小时后正好有人打猎经过发现了她,这一天会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被人们淡忘。她不是本地人,附近的居民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知道她躺在这已经多久了?倘若一直不被发现,她会在这里安静地腐烂,动物会来撕咬她的身体,恶臭的□□渗透进泥土,却滋养了那一大片芦草,来年,生长得更加蓬勃,遮蔽她森白的骨骸。最终,她将会成为这荒野的一部分,被所有人遗忘……”
我没看过小说,完全不知接下来的剧情走向,这一幕叫我心里沉甸甸的,不经意一回头,却看到斐安娜望着银幕,肩膀微微颤抖,竟已是满脸的泪。
是什么令她如此悲怆动容?只是因为这是她笔下的画面被影片还原?还未由得我细想,手提电话震动起来,原来是公司招我回去开一个紧急会议。我只得悄悄起身、退场,离开前并未与斐安娜告别,怕打扰了她的入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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