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安娜的几次公开亮相效果不错,对她的谴责声逐渐被其他层出不穷的新闻代替,她的处境渐渐显得不那么糟糕了。
“看来,你那一套还挺管用的。”她对我表达了某种程度上的感谢。虽然说话声音不大,但这样的肯定对她来说已经非常难得。
“这就是我工作的意义和价值。”我不是故作谦虚,实在是顾客满意才是我们这一行追求的最终目标。
不过,微博上还是有流言,说出事当晚斐安娜明明喝了酒,她被带去派出所时,脚步踉跄,明明是酒醉的姿态。我也记得,当她经过我身边时,我的确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酒精味。如果她真的是酒驾,能全身而退,其中必定另有玄机,万一东窗事发,简直比酒驾本身更容易引发公众谴责。
出于责任心,我必须未雨绸缪,几次委婉地向她提起过这个问题,她的回答跟口供上的差不多——
她说她的车子撞在路基上,当时是深夜,地方又偏僻,而且还没有带手机,一直等到有路过的车辆停下来,她才打电话报了警,交警赶到现场后发现车子里半瓶烈酒,于是,做了酒精测定,但并没有检查出什么问题。处理事故的过程中,斐安娜为了压惊,不顾交警劝阻将车里的酒喝干了。所以才会被人捕捉到略显醉态的样子。
口供似乎天衣无缝,而我内心的正义感并不足够我去做更多的调查。那些网上的传言,也只是无事生非,既然没有证据,多半也无法长久。渐渐地,斐安娜交通意外的事情已经被舆论淡忘,网民们忙着接受一波又一波新热点的冲击,谁也不会把一个作家的事情揣摩太久。毕竟,大家需要的是文化快餐,又不是真的热衷于做网络侦探。
随之而来的是那部电影《尸体上的白弄蝶》的公映。电影上映后票房一路长红,上座率和口碑双丰收,虽然还未到年底,但已被称媒体锁定为年度最佳悬疑影片。与此同时,我所在的公司也收到了电影制片方的一大笔酬金,老板在会议上特别表扬了我,并给了我丰厚的奖金。事件中的每一方都很满意,似乎这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了。
然而,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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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某个夜晚,我忽然接到斐安娜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她似乎倍感烦扰:“林小姐,你最近可有时间与我见面?”
我正在电脑前准备第二天的工作,听到她的声音,眼光不由落在了在案头放了好一段时间而没有看的《尸体的上白弄蝶》上。我一定得什么时候抽空读一读这本书。我在心里告诉自己的时候,口中回应电话那头的她:“有什么事吗?”
“明天,明天你能来我的住处吗,我不想在电话里说这些烦人的事。”她依然是那种不耐烦的口气。
“明天啊……”
也许是听出了我语气中的为难,她赶紧加了一句:“不会耽误你太久时间,什么时候方便,由你决定,我会一直在家等你的。”
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当然也不好再推辞,虽然明天确实日程安排得非常忙碌:“好吧,但是我可能晚些才能到。”
“没关系,我会等你。”她简短地说完,就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我把手头的工作计划也暂时搁下了。泡一杯热可可,我拿起斐安娜的书,翻开第一页,扉页上印着她的黑白近照,光线柔和,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显得格外沉静忧伤。
正文开始,第一章:死去的女人。游走白纸黑字间,我的脑海里重又上演当日影院中看到的那一幕:芦草、蓝天、尸体、白弄蝶……
我是一个生活非常有规律的人,十二点之前一定会上床睡觉。可那一夜,本打算只看一两章书就歇息的我,竟把一整夜的时间都花在了这本小说上。
我毫无防备地陷进这个斐安娜一手编织的故事里,这么的欲罢不能。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多么复杂的侦探故事,复杂的是故事中每个人物的心理。斐安娜把笔下每一个人的内心刻画的无比真实且入木三分,最终答案揭晓,凶手显形,可真相却往往带给人更多的痛楚和怅惘。
书的结尾处,她这样写道:“暴行也许是多次被伤害后的一次失控的反抗,情有可原,却无可挽回。任何人不到最后一刻,都不会知道自己究竟可以犯下多大的恶行,就像上帝并不知道也许自己一转身,就会变成魔鬼。蝴蝶的翅膀如此脆弱,可更脆弱的,或许是此刻我对你说‘我爱你’。”
合上书本,我忽然生出一丝忿忿不平来:她这一笔,可冷却了多少颗向往爱情的心?
最可恨的是,她说的并没错。可**裸的真相总难免让人心生抗拒。在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里,人们需要多一些谎言来粉饰,来自欺欺人,这样,我们才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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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再见斐安娜,我对她不由多了一份出自真心的尊重,再也不觉得她只是一个铅华未褪的“业余作家”了。
她穿了一条肥大的白毛衣,脸色比一夜未眠的我更难看,头发蓬乱,眼神涣散。“本想约你在外面吃午餐,但我懒得打扮。”是什么令她连最热衷的装扮也淡然了?
她在厨房煮了很浓的咖啡,然后我们端着咖啡杯在她的书房里坐下了。
“你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直接地问,节约时间是一种美德。
她喝一口咖啡,端着杯子的手微微地发颤。我意识到,她仍在喝酒,而且很可能越喝越厉害了。
“你的意思是,是否我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吧,”她强笑了一下,“放心,我什么也没干。”
那,昨晚的电话,到底是所为何来?
她不肯明说,我唯有先引入别的话题。“我看完你的小说了。”
她笑一笑:“哦,我还以为你把书丢进垃圾桶了。”
“怎么会,”我也笑起来,为自己这么久才看她的书道了个歉,接着道,“小说非常精彩,完全担得起外界所赋予的一切美誉。”
她听了很开心,但很快的,眉头又紧锁了,她重重地放下了咖啡杯,烦躁地说道:“可我再也写不出来其他的东西了。”
前一部小说的成功,是她给自己竖起了一道连自己也无法逾越的高峰,虽然突破创作瓶颈的过程艰难,但她是否真的已尽力?
我不怕将她得罪,她要我来也无非是要听我说的实话。“不如,你试着少喝一些酒,怎么样?”
她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我,脸上表情犹豫不决,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接下来的那些话。我耐心地等了一分钟,她终于开口了:“是,我经常喝醉,但车祸那天晚上,我在撞车之前真的没有喝酒。”
我有些小小的意外,我不是不信任她,但案子已经了结,她何必又突然提起。
她接着说:“我有很严重的失眠,睡不着的时候,我会开车四处兜风,那天,是在南高峰的山道上,路上除了我几乎没什么车子,我开得有些快,最后那个弯道附近有一座凉亭,以前,我常在那里看日出。”
没错,我知道那个地方。我甚至知道那个凉亭,迎曦亭,观赏日出的绝佳之处。
因为紧张或其他的原因,斐安娜的声音不由自主变得尖锐,“转弯时,车头灯的灯光掠过那座凉亭,我忽然看到……”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改了口,“总之,我有些恍惚,车子失去方向撞到了路基上了。警察来了,可我依然吓得要死,我见反正都已经认定了事故性质,于是就把留在车子里还有小半瓶的威士忌,全都灌了下去。”
合情合理的一个故事,除了那一个小小的停顿,以及,我始终认为斐安娜不该是一个被一场小车祸就吓得需要用酒精压惊的人。
我问她:“这件事,和我今天来这里,又有什么关系?”
她忽地嫣然一笑,故作轻松地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在警察面前可没说谎。你也不用担心哪一天会突然翻出我酒驾的证据来。”
我表示无所谓:“反正,案子已经结束了,我怎么想无关紧要。”
“你的佣金该怎么算?”她没头没脑地问。
我怔了怔:“你要聘用我?”
“是啊。”
“可就像你说的那样,你没做什么糟糕事,不需要我帮忙啊。”
“说来奇怪,也不知为什么,你在的时候,我心里总是特别踏实。”不论是让我解决麻烦也好,还是仅仅作为安心的工具也罢,她坚持要聘用我,我应该感到受宠若惊才对,可我还真不能接受。
我向她解释:“一般聘用合同是客户和公司签订的,我个人并不能出面签约,何况我刚接手了另一位客户,近段时间恐怕没有空为你工作了。”为了有点儿转圜余地,我又加一句,“不如我为你推荐公司的一位同事,他同样也很优秀。”
对于我的拒绝斐安娜惊异地挑高了眉毛,也许她是那种想要什么总能得到什么的幸运儿,这一次的失意令她好不懊恼:“当我今天什么也没说吧,不好意思,耽误了你的工作。”
明显的逐客令。
我讪讪的,只得起身离开,这个女人,翻脸的速度一定比她开车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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