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水泼在脸上,方引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他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闭着眼睛,用沾了凉水纸巾在眼周轻轻擦拭了一会。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戴上眼镜的时候,已经看不出来脸上有些什么奇怪的地方了。
拍卖会已经接近尾声,楼下的人声渐渐大了起来。
方引拉开洗手间的门要出去,却跟一个正要进来的人撞在了一起。
“不好意思......”等方引道完歉,扶正了被撞歪的眼镜,抬眼才发现来人是沈涉。
对方垂着眼睛,眉头紧蹙,正厌恶地看着方引。
作为知道谢积玉结婚内情的少数人之一,方引知道沈涉对他的讨厌已经是冰冻三尺,就算是偶尔一次见到面也免不了刺方引几句。
但今天毕竟不一样,楼下还有许多人,方引不愿意跟他起冲突,又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便要走,可是沈涉堵在门口一动也不动。
“你今天来干什么?给谢积玉添堵吗?”
方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也冷了下来,“谢积玉并没有不准我来,而且,我要做什么也没必要跟你汇报。麻烦让一下,我还有事。”
嘴上是请求对方,但方引的行动却没有软下来,擦着沈涉的肩膀就要走出去,却没想到被沈涉一把抓住了胳膊:“我警告你,今天对他来说很重要,你不要妄想做什么。”
“你觉得我会做什么?”方引有些好笑地看着沈涉。
“不管你要做什么都请你记住,给自己留些体面。”沈涉抓着方引的那只手猛地一用力,把方引拉到跟前,声音低沉,“省得以后离婚的时候闹得难看,不是吗?”
有的话就是这样,明明自己已经做过许久的心理建设了,但真的在别人口中听到的时候却又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于是方引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大脑几乎没有进行思考,身体就立刻做出了反应。他用力把自己的手腕扯出来,手肘撞上了墙壁,震得他整条胳膊都发麻。
然而方引面上还是镇定:“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管。”
“是不用我管。”沈涉优雅地整理自己的衣袖,声音中透露出十足的把握,“如果海底隧道项目顺利开工,就意味着谢积玉可以摆脱他母亲的制衡了,那这段被他母亲强行安排的婚姻就要结束。我好心告诉你,是看在老同学的份上劝你,别入戏太深真以为自己能跟谢积玉举案齐眉了。”
方引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抬头望着沈涉,声音很轻:“我从来都没这样想过。”
似乎是没想到方引会这样回答,沈涉一时间愣住了。
这短暂的对峙一刻被裴昭宁远远看见,等他小步走近洗手间门口的时候,两人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似乎只是进行了一个简单的对话。
“阿引,你这是怎么了?”裴昭宁关切地打量着方引,然后轻触了一下他的手指,“你手很凉啊,是不是酒后吹风久了?小心感冒。”
沈涉望着裴昭宁,语气里都是不耐烦:“你又是谁?”
“沈先生好,我是东伦建设的裴昭宁。刚来首都不久,对这里很多事情都还不太熟悉,以后还要麻烦请你多多指教。”裴昭宁挪了一下步子跟方引站在一起,眼神在沈涉和方引之间转了一个来回,“如果刚才方引有什么冒犯到沈先生的地方,我替他道个歉。”
“我刚才不小心撞到了沈先生,已经解释清楚,没什么事了。”方引还没等沈涉开口说话便抢先回答。裴昭宁并不了解沈涉的性子,而方引也不想让裴昭宁遭受无妄之灾,“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话音落下,方引就拖着一头雾水的裴昭宁一起离开。
裴昭宁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却发现沈涉狭长的双眼里似有阴云,正沉沉地注视着他们。
裴昭宁心里顿时有了些疑影:“阿引,你是不是跟沈涉有什么冲突?你说出来,能帮你的我肯定帮。”
能有什么冲突啊,不过是别人说了实话,而自己听不得实话而已。
方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没什么。我们在一个学校读的高中,他好像对我还有点印象,就多聊了几句。”
裴昭宁忽然拉住了方引,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是不是因为我们太久没见了,我总觉得你现在对我有些生疏。你不用顾虑太多,我永远是你的哥哥,这是我们从小就说好的。”
这不是生疏,只是一种隐瞒。
意识到这一句话的瞬间,方引却有些恍惚。
这样永远变着方法对着不同的同学、同事和朋友隐藏真实自己的日子,连方引都不记得自己已经过了多久。或许他早在这样的生活中把原来的自己扭曲了,这才会使得许久未见裴昭宁很容易发现他身上不对劲的地方。
方引点点头,像是一声叹息:“我知道的。谢谢你,昭宁哥。”
裴昭宁笑了,他用手绢擦掉方引额发上的水珠,轻声道:“过段时间我要订婚了,你记得要来参加我的订婚宴啊。”
方引一愣,随即立刻道:“恭喜,对方是?”
裴昭宁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容,又仔细地理了理方引的衣领,最后手掌虚虚地落在方引的肩上:“不知道呢,还没确定。”
方引哑然。
看来世家大族的子弟都一样,所有人都是利益棋盘里的小小棋子,谁都逃不过。
这短暂的沉默很快被涌入的媒体打断了。
方引转头看向声音来源的地方,却发现谢积玉刚好把头转向了另一侧,正在听记者的提问。
可以想见,明天一天,所有媒体的头条都将是谢积玉主导下的海底隧道项目的最新进展。随之他的影响力会越来越大,可以就这样慢慢地顶开母亲压力,坚定地撇开那些自己不想要的东西,做一个没有束缚的自由个体。
与谢积玉比起来,方引这么些年所作出的努力很难叫做努力,顶多是一种挣扎,在方敬岁的威压之下苟延残喘而已。
接下来的几天,方引在医院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参加一个特殊的病人会诊。
病人是个刚植入人工omega腺体没有几个月的beta,还处在术后的康复期,需要及时关注其排异反应。不幸的是外出散步的时候被高空落下的花盆砸到,颅骨骨折,花盆的碎片还深深划伤了新腺体,排异反应还伴随着大量出血。
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后把对方的alpha伴侣都吓得手足无措,人几乎是跪着求医生腺体可以不要,但人一定要保住。
都是男性的AB类夫妻能生育下一代的几率微乎其微,植入omega腺体之后可以让受孕几率提高。在这种技术越来越成熟的现在,于是很多人就会选择这种方式,只要度过了排异反应期,就几乎没什么危险性了。
那个beta在重症监护里住了好几天才脱离危险期,alpha进去之后两人几乎是哭着抱在一起。
梁轩隔着玻璃不住地摇头叹气:“选择同性AB结婚就不要老想着要孩子嘛,这事之前不就应该想好,这多让爱人遭罪。”
方引看着劫后余生的两人道:“毕竟现在手术风险已经降低很多了,所以很多人这么选。”
“除非哪天这个手术的风险跟割阑尾一样低,不然我心里永远拒绝这种方式。”梁轩说着,又转过脸来看着方引跟想起什么似的,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对了,隔壁信息素科来了个刚从国外进修回来的主治医师,我大学的学妹,是个alpha。漂亮吧?”
照片里的女士穿着白大褂和黑色的高领毛衣,长发整齐地挽在脑后,望着镜头浅浅地笑着。
“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我这样的。”方引笑着摆摆手,“我明天有事请假,今天要早点下班。那几个病人你帮我多盯着点啊。”
方引把接下来两天的事情交代完之后,开车去了首都老城区一处窄巷子里。
他将车停在巷口,然后走进巷子里,弯弯曲曲地走了十分钟后便看到了排队的人群。
这是一家不起眼的小甜点铺子,但开了三十多年,历经两代人的经营,不仅在首都有口皆碑,更是吸引了无数外地人来品尝。
方引在这里买了许多次,明显能感觉出来需要排队时间越来越长。
一刻钟之后排到了方引,老板显然已经对他很熟悉,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之后指了指一边的试吃盘:“店里的新品,佛手柑巴斯克,卖得还不错,今天要不要带一块?”
方引尝了一小口,酸甜绵软,清爽的佛手柑香气瞬间在齿颊萦绕,让他想起来谢积玉常喝的佛手柑茶。
只是方引不确定,谢积玉会不会也喜欢这个味道的蛋糕呢?
只是毕竟后面还有排队的人,容不得纠结细品,方引便决定自己先买一块尝尝。
“那其他的还是老样子?一盒蝴蝶酥,一盒柠檬塔?”
方引点点头:“对,就这三样,麻烦您帮我装好。”
买完甜品之后,方引开着车一路向西,太阳刚落下的时候,车子正好开上了断崖海岸线。
晚霞还有一丝红色残留在夜幕边缘,远方的海上灯塔已经亮了起来。海风裹挟着海浪,一波一波地撞在断崖下方黑色的岩石上,像是碎了一地的雪花。
夜幕笼罩下的绵延起伏的草地,有一种孤悬于太空之中的寂静感。月色落在方引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上,反射出一道冷冽的光。
方引不知道自己开了多久,直到看到不远处那两扇熟悉的铁门和门口的灯,他的心才重新落了下来。
他刚刚停下车,几个西装革履的alpha就从那个门里走了出来。
方引下车后将那几块蛋糕往那个方向递了一下,就立马有人伸手接住,打开了外包装去看里面的东西,然后拿着金属探测器又仔细地扫了几遍。
同时方引张开双臂站直身体,任由对方在他身上摸索检查,确定都没有问题之后把东西重新递给了方引,然后才让开了路。
几个月没来这里,原本道边光秃秃的苦楝开了满枝头的淡紫色小花,花落在湖面上,能隐约看到淡淡的涟漪荡漾开来。
顺着涟漪看去,方引远到湖边的有一道清瘦的侧影,面对着湖,手里拿着一根鱼竿。
方引走过去之后探头看了看对方脚下的小桶,里面只有两条一指长左右的小鱼,此时正可怜兮兮地靠着桶边,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方引评价道:“这收获有点一般呀。”
周知绪转过头来看着方引,微笑道:“我已经从午睡之后一直努力到现在了,没办法。”
然后他弯腰,捞起那两条小鱼放在手心里,轻声道:“永远在这个小湖里,也长不了多大。”
说完,周知绪便将它们又扔回了湖中,寂静的夜里荡漾起两个交错的回声。
“晚饭已经好了,进去吧。”周知绪在用湖水将手洗净,然后接过方引手里的袋子,面上有些开心,“我就想着这个味道呢。”
方引看着周知绪臂弯上那一小块青紫的皮肤道:“体检结果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吧?”
周知绪领着方引进入客厅,将茶几上的报告递给方引:“好着呢,你自己看。就是他们让我多吃肉,但我最近没什么胃口。”
其实报告里各项数据都勉强是刚刚及格,远远算不上有多健康。不过以周知绪的身体状况,就算是被精心地照顾了这么多年,能恢复成目前这个水平已经算是非常好了。
方引假装在低头认真看报告,但舌底已经泛出了一丝难言的苦味。
周知绪细细看着方引的神情,利落地扯出方引手里的报告扔在一边,然后理了理他垂在眼前的额发,温声道:“头发该剪了。”
方引上前轻轻拥着周知绪,抬眼便看到了放在壁炉上的相框。
照片里是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轮船的甲板上,身后是海天一色的蓝。
大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出头,穿着白T恤和蓝色衬衫,头发和眼珠乌黑,衬得面色惨白,双唇紧紧抿着。小孩子四五岁的模样,穿着牛仔背带裤,望向镜头的眼神有些呆呆的,手里抓着一只棕色的小狗毛绒玩具。
那正是二十多年前的周知绪和方引。
那个历经多年的毛绒小狗已经变得灰扑扑的,一只耳朵被扯下来一半,左边眼睛是用纽扣缝上去替代的。
此刻它正歪歪扭扭地依偎着那张相框。
方引的尾音像是带着一丝叹息:“母亲,我很抱歉。”
周知绪轻轻拍着儿子的背:“你能来是高兴事儿。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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