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几天的大雨过后,暮春的温度渐渐回暖,空气温柔得像是一层轻柔的薄纱。
深云里庄园处在峡湾的中心地带,傍晚的时候,不远处的翠绿绵延的峡谷被浅紫色的薄云环绕,倒映在静谧的湾流中。
今天的晚宴注定是名流云集,方引为了避免碰到一些不想碰到的人,便在晚宴开始之前就早早地到了,一个人在庄园后面的花园里散步。
今晚的宾客应该都是冲着谢积玉来的,所以只要他在这里,大概率也碰不到什么熟人。
本来他是并不打算来的,只是方澄今晚在场,方引还是有些不放心,就怕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令谢积玉不悦。
令方引踌躇了许久的邀请函来得也异常顺利,他对谢积玉只说自己和方澄都对今晚宴会的拍品有兴趣,谢积玉并没有多问便同意了。
方引还记得自己跟谢积玉的婚事定下来之前出了一次车祸,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方澄就曾对他说过,反正是联姻,他这个omega反而更适合谢积玉。
幸好车祸不是很严重,方澄此后也没再提起这个事情,但方引的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方澄的母亲在方引婚后不久就去了国外的分公司,一直没回过方家。方引一开始还以为只是业务太忙,后来逢年过节也不见人就更奇怪了。
然后方引通过多人才辗转打听到,方澄的母亲在那个分公司里只是个挂名董事,相当于是被方敬岁给架空了,没什么权力。
虽然方引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但方澄绝对不是个会坐视不理的儿子。为了增加自己向方敬岁说情的筹码,想借这次项目的机会攀上谢积玉这根高枝也不算奇怪。
而且,这晚宴还是方敬岁主动提让方澄来参加的。最坏的打算大概是方澄已经在方敬岁面前许下了什么承诺,事成之后就如何如何......
方引深吸了一口气,水池里白色睡莲的清冷幽香令他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在谢积玉心里,他已经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非婚生子了,方澄到底跟他血脉相连,他不想让方家更多的不堪和扭曲显露在谢积玉的面前。
天色渐渐暗下来,在黄昏和黑夜的交替时间总有一种格外虚幻的氛围。天空像是一块纯净的紫宝石,让花园里那些被精心打理过的花木都像是蒙了面纱的美人。
深云里这个庄园建了已有百年,据说是因为黎明和夜晚的时候,建在峡湾高点的山庄像是被云彩环绕,景色美不胜收,才因此得名。
庄园创始人当年想与爱人避世才建了这个庄园,所以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是精挑细选,倾注心血才建设成的。尽管经过已经过去了百年,依然可见当年的风貌。
方引又闲逛了一会之后,远处的宴会厅的灯光在越来越黑的天色衬托下愈发耀眼,隐约可见身着华服的名流在爬满白玫瑰的拱形窗路过,宴会快开始了。
方引回到宴会厅里,找了一个相对昏暗一些的窗边站着,他今天穿了一身简约低调的黑西装,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这也让他觉得很安全。
好几位新闻上常见的高官在特勤人员的护送下走了进来,后面紧接着进来的还有好几位国会议员,穿过墨绿色的幕帘,都被引导着去了二楼。
谢积玉还没出现,估计也在二楼吧。
方引的目光细细地在衣香鬓影的人群中扫过,很容易就发现了方澄。
方澄的长相在omega中都称得上是相当漂亮,栗色的微卷发,皮肤白皙,双唇嫣红,一双圆圆的眼睛在灯光下像一湖水般波光粼粼。
刚得父亲重视的omega端着一杯香槟,正跟好几个同龄人闲聊,看样子应该是方澄的朋友。他们正聊得开心的样子,肢体动作也很放松,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方引的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你好?”一个声音忽然在方引的身边响起,差点让他被刚才那口气给呛着。
方引转过头看去,一张有些眼熟的脸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来人俊秀文雅,眼睛里带着浅笑,把一杯香槟送到方引手里,嗓音温润:“还认得出我吗?”
无数少年时代的回忆从思绪中牵引出来,方引有些惊讶地双眼都圆了:“昭宁哥?”
裴昭宁微微一笑,用自己手里的酒杯给方引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好久不见。”
十几年过去,眼前的人成熟了许多,方引在一刹那间有些恍惚,许多回忆都鲜活了起来。
方引小时候没有同龄人愿意跟他一起玩,等方澄会跑会跳的时候,方引的处境就更加艰难。裴家跟方家是世交,那时裴家的公司经营不稳定,于是把裴昭宁放在方家养了几年,方引和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裴昭宁大方引两岁,为人一直很温和,无论对谁都很好。当年裴昭宁念书的时候,顶多就一个月回方家一次,虽然一次只能呆两天左右的时间,但这是当年的方引最期待的时候了。
当时每次回来,裴昭宁都会带一些有趣的故事书、漫画和玩具给方引,但方引玩的时候也要小心翼翼,如果被方澄看到之后抢过去,就连这么一点乐趣都没了。
后来裴昭宁上高中的时候,裴家缓过来了,裴昭宁就跟着父母去了联邦北部,跟方引就这么断了联系。距离这次突如其来的再见面,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好久不见。”方引喝了一小口酒,“你今天怎么会来这里?”
裴昭宁侧身示意方澄所在的方向,低声道:“我听方伯父说今天你和他都在,方澄小孩子脾气,怕他在这种场合不自在。当然,主要是想见你叙叙旧。”
方引沉默了一会,勉强扯出一个笑:“原来是这样。”
裴昭宁向来温和,又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就算从小方澄就算抢方引的东西,也只是被裴昭宁认为是小孩子之间闹脾气,总是在其中尽力调和。
方引自己也一直避免把裴昭宁扯到这些事情里。
“可能以后我就要常驻首都了,收购了一家公司,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裴昭宁侧身从餐盘里取了一小块玛德琳蛋糕递给方引,“我记得你小时候是不是最爱吃这个?”
方引的动作顿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谢谢。”
其实方引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裴昭宁当年在管束严格的方家,经常偷偷带外面的东西给方引吃,方引也觉得新鲜。长此以往,裴昭宁就以为这是方引的爱好。
方引不想拂了裴昭宁的好意,于是他礼貌性地尝了一小口。
裴昭宁看了他半晌,忽然伸出手来靠近他的脸。
方引本能地侧了一下头避开,裴昭宁的手僵在空中。
“你的眼镜上落了一根头发。”裴昭宁说完之后,看着方引的眼睛,确认方引不会再动,才移动了一下手拿掉了那根头发,“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的啊,我都不知道。”
“谢谢。”方引把那蛋糕放在桌上,“学医嘛,不可避免的。”
这话方引只说了一半,当年高二结束之后的一年,方引被锁在方家的地下室里。那个地方光线昏暗,在那种环境下看书,视力怎么会好。
只是那个时候裴昭宁已经离开方家两年了,自然不知道这些事情。
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很快那个绿色的幕帘再次被拉开,谢积玉走了出来,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谢积玉站在话筒前,抬手浅笑,一瞬间媒体的相机响个不停。
这是一场为联邦儿童基金会所设立的慈善晚宴,名流们拿出自己的珠宝玉器和古玩字画拍卖,到时候拍卖所得全部都会捐赠给基金会。
只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这场晚宴并不止这个目的,核心还是海底隧道,所有媒体都在为演讲结束过后的采访摩拳擦掌,早早地就占据了有利的采访位置。
“谢积玉右侧方那个落地灯边上站着的两个人。”裴昭宁在方引的耳低声开口,用眼神示意方向,“那个打领带的是机能石油的小儿子,叫关岭。边上那个带领结的叫沈涉,高官云集的大家族出来的,他现在是海洋开发委员会的理事长。谢积玉拉到这两方助力,实在是不容小觑。”
方引微微皱眉。
其实这三个人从念书的时候就常常在一起玩,连方引都知道,关岭和沈涉应该算是谢积玉相对最亲密的朋友。可以说他们之间现在有利益的合作,但确实不能说是因为利益而联合在一起的。
但裴昭宁毕竟多年不在首都,这么想也实在是正常,方引也不便多说,只点点头作罢。
裴昭宁轻轻挪了一下步子,与方引肩膀相贴:“我来之前查了一下,谢积玉跟你好像是同一年读的同一个高中。你跟他没有往来吗?”
“一个学校那么多人呢,同班同学都有没说过几句话的,更何况只是一个.....”方引低声耳语,最后两个字有些像是一口无名的叹息,“校友。”
裴昭宁耸了耸肩:“好吧,本来这次方伯父也让你过来,应该是有意要让你多认认人,以后也好接方家的生意。不过也不用着急,等会你和方澄跟我一起去打个招呼。”
方引不置可否。
裴昭宁很快看到另一个还有一个熟人,便离开了方引的身边。
方引终于有时间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谢积玉身上。
谢积玉穿着不菲的私人订制西装,领口、袖口和裤脚无一不是利落挺括的,英俊的面孔在无数闪烁着的镁光等下依旧完美无缺。短暂的开场演讲结束后,谢积玉对着镜头举起香槟,抬手的时候,那颗钻石袖扣闪闪发光。
或许是因为很久没有用这种方式去看谢积玉了,尽管两人几天前还以最亲密的姿态相贴,但此刻方引还是真实地产生了一种巨大的距离感。
尽管看上去双方在家庭上是对等的,但方引心里一直明白,他们一人活在高楼上,一人活在阴沟里。被强行牵扯在一起的人,只有偶尔的□□相贴的时候会带来一些虚假的亲密感,其他时刻则距离很远。
不过这种远距离对方引来说也不是没有好处,谢积玉从来不会注意到,不,应该叫做下意识地不会选择去注意到他身上的那些细节,这反而让方引可以伪装得更加体面。
就像那天方引被罚跪几个小时后膝盖上的伤,谢积玉还以为他是在柔软的床铺上跪出来的。
有那样一个扭曲的家庭,方引从很小就学会了面不改色地扯谎。
在方家,无论是母亲做了什么让方敬岁不满的事情,还是自己做了让他不满的事情,都会以体罚作为威胁和惩戒。
少年时的方引身上时常带着伤去上学,冬天的时候还好,厚重的棉衣能遮掩得很好。等天气热起来,有同学会问起伤的来源,大部分时候方引将其解释为摔的撞的,也能蒙混过去。
只是被绳子绑着、被鞭子抽出来的痕迹却很难用意外去解释,一开始方引说遇到了混混,越到后来就越没人信。
甚至有一段时间,学校里开始传着一些特别难听的话,大约就是方引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都往下三路引导。
方引还没来得及烦恼这件事,他当时准备了许久的带母亲逃跑的计划失败了。
等一年后方引再次去学校的时候,那些流言已经消失了。
后来方引也学会了装乖,方敬岁大概是以为那被关在地下室一年的经历让方引知道害怕了,便很少再严厉地体罚他了。
那些少年时代一块块淤青、一条条血痕,就这样在方引的身上消失了,像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方引从结婚那一刻起就决定,无论这段婚姻什么时候结束,他都要在此之前在谢积玉面前保持基本的体面,不让他知晓自己难堪的过往。
或许谢积玉知道了也不会在意,获取念及他们在一个屋檐下几年,会有两句场面上的同情。
但方引从来都不想要这样的同情,他唯独不想让谢积玉把他当成一个卖惨的弱者。
以谢积玉目前的能力,他总有一天能青出于蓝,彻底把母亲的势力给压下去。那到时候,这段被逼的婚姻也自然就得被扫进垃圾堆里,无声无息地结束掉。
现在的谢积玉行事愈发高调,在媒体面前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这就是他与谢惊鸿对抗的舆论手段之一。
方引觉得,离婚的那一天或许不远了。
在此之前,他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这些过往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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