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喂!我的堂主大人啊!”小李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面那袭白衣,嘴里的话跟炮仗似的噼里啪啦往外蹦,“那都是江湖上那些不长眼的瞎编的,没半句能信!说什么您在外头落魄了、失势了,我呸!就凭您这般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容貌气度,这世上哪还能寻出第二人来?”
午后日光从梧桐叶隙间筛落,斑驳洒在那袭素白长衫上。白洛何停下脚步,衣袂在暖风中轻扬。他侧过脸,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里却没什么温度。
“有的。”他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话音未落,他已转回头,继续往前走去。只是方才那一瞬,小李分明瞥见堂主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黯然,像是秋日湖面上最后一缕涟漪,还没来得及看清便已消散无痕。
“行了,”白洛何语气恢复如常,带着几分戏谑,“这马屁拍得倒响,回去让账房给你支二两银子,算赏你的。”
小李嘿嘿一笑,弓着身子跟上:“谢堂主!不过小的说的可都是真心话。您不知道,您不在的这三年,堂里上下都惦记着您呢。朱阁主天天念叨,虎阁主把您从前爱喝的‘寒潭香’都埋了十八坛在后山,说等您回来……”
白洛何听着,面上没什么表情,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了蜷。
三年了。
这三年,他从江南烟雨走到漠北风沙,追剿暗影堂余孽七十三人,身上添了九处新伤。睡过破庙漏雨的屋檐,饮过塞外混着沙砾的浊酒,也曾独对明月,想起京城某个深宫里的人。
“走吧。”他打断小李的絮叨,抬眼望向前方长街尽头,“回堂里看看。在外面漂泊够了,是时候回去了。”
街市喧嚣扑面而来。卖糖人的老汉,吆喝胭脂的妇人,嬉笑追逐的孩童——这人间烟火气,竟有些陌生了。白洛何走过熟悉的茶楼、酒肆、布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
经过“望月桥”时,他停了一停。
三年前那个雨夜,他就是在这里与那人诀别。桥下流水依旧潺潺,石栏上的青苔却厚了三分。
“堂主?”小李小心翼翼地问。
“……无事。”白洛何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与此同时,皇城深处,太极殿上。
晨光透过十二扇蟠龙雕花长窗斜斜切进大殿,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格子。年轻的天子楚昭——此刻化名萧靖端坐龙椅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大半神情,只露出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弧度。
殿中鸦雀无声,唯有铜漏滴答,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江南水患连年,百姓流离失所。”楚昭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大殿穹顶下回荡,“诸卿食君之禄,享民之奉,难道就一点对策都没有吗?”
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户部尚书刘衔关挪步出列。这是个五十开外的男人,面皮白净,眼袋浮肿,一身紫袍穿得一丝不苟,连腰间玉带的扣环都端正得过分。他躬身作揖,动作迟缓得像是故意拖给谁看。
“回皇上,”他声音圆滑如抹了油,“您刚从郑州巡视回京不久,许多事务……尚未来得及了解详情。去岁北疆战事吃紧,今年春旱又损了收成,如今国库实在……空虚啊。”
他故意在“空虚”二字上拖长了音,眼睛却斜着瞟向身侧。
工部侍郎王渡立刻接上话茬。这老头须发皆白,一脸苦相,说话时总爱摇头叹气:“皇上明鉴,老臣等何尝不痛心疾首?只是这治理水患,非一日之功。筑堤修坝,需征调民夫数万,采买木石无数,眼下……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有心无力?”楚昭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让殿中温度骤降。他缓缓抬起手,指节分明的手指一根根屈起,敲在龙椅扶手的鎏金螭首上。
咚。咚。咚。
“刘尚书。”他唤道。
刘衔关脊背一僵:“臣在。”
“朕问你,永昌七年至今,江南各州府上报堤坝修缮款项,总计多少?”
“这……”刘衔关额角渗出细汗,“约莫……四百七十万两。”
“四百七十万两。”楚昭重复这个数字,声音陡转凌厉,“那么朕再问你,去年春汛,溃了几处堤坝?”
“十……十三处。”
“前年呢?”
“十七处。”
“大前年?”
刘衔关已经说不出话了,扑通跪倒在地。
楚昭站起身。冕旒玉珠相击,发出清脆声响。他一步步走下丹陛,绣着十二章纹的玄色龙袍下摆在金砖上迤逦而过。
“年年修堤,年年溃坝。”他在刘衔关身前停住,俯视着那瑟瑟发抖的身躯,“四百七十万两白银,是喂了江里的鱼,还是——”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像是从齿缝间挤出,“喂了你们这群,蛀空大梁江山的蠹虫?”
满殿死寂。几个老臣腿一软,跟着跪了下去。
“皇上息怒!”呼啦啦跪倒一片。
楚昭却已转身,一步步走回丹陛之上。他背对群臣,望着龙椅后那面巨大的“江山永固”匾额,沉默良久。
“朕给你们半月之期。”
他转身,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刀锋,扫过每一张或惶恐或虚伪的脸。
“半月之内,若无切实可行的赈灾之策,朕便下旨抄查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家产,以充国库。”他顿了顿,声音更冷,“若半月之后,江南水患仍未得解——”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脖颈。
“诸位,便提着脑袋来见朕吧。”
退朝的钟声在皇城上空回荡。
楚昭独自立在御书房北窗前。窗棂外是层层叠叠的琉璃瓦,在秋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更远处,隐约可见市井街巷的轮廓,炊烟袅袅升起,那是他治下的山河。
“陛下,”内侍总管赵德顺捧着一盅参汤进来,小心翼翼放在案上,“您早膳就没用,喝点汤吧。”
楚昭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
赵德顺叹了口气,躬身退下,轻轻带上门。
窗外的梧桐开始落叶了。一片枯黄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擦过窗棂,落在窗台。楚昭伸手拾起,叶片脉络分明,边缘已蜷曲焦脆。
就像这江山。
表面看起来枝繁叶茂,内里却已被蛀空。江南水患不过是冰山一角,朝中派系盘根错节,地方官吏阳奉阴违,边境还有北狄虎视眈眈。
而他能信任的人,太少太少了。
三年前,他还能微服出宫,在江湖中结识那个人。那个一袭白衣、剑法卓绝,笑起来眼里有光的男子。他们并肩闯过匪寨,共饮过烈酒,月下对弈,雨夜论剑。
那时他还不是“陛下”,只是“萧靖”。
直到那夜望月桥上,他坦白身份。
白洛何眼中的光,瞬间熄灭了。
“原来你是皇帝。”他后退一步,笑得苍凉,“那这些日子,算什么?陛下体察民情的戏码吗?”
“不是的,洛何,我……”
“草民告退。”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之后白洛何便消失了,煜和堂传出消息,说堂主远游,归期不定。
一别,就是三年。
楚昭攥紧了那片枯叶,叶片在他掌心碎成齑粉。
“白洛何……”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像在念一句早已失效的咒语,“三年了,你当真……连一面都不愿再见我吗?”
窗外天色渐暗,暮云四合。
远处宫墙上,巡夜的侍卫点燃了第一盏风灯。橘黄的光晕在暮色中漾开,却照不进这深宫重重帘幕之后,年轻帝王眼底那片化不开的孤寂。
而在长街另一头,白洛何终于站在了煜和堂那两扇熟悉的朱漆大门前。
门楣上“煜和堂”三个鎏金大字,在夕阳余晖中熠熠生辉。
他抬手,指尖在门环上停留片刻,终是叩了下去。
咚——
声音在暮色中荡开,像某种回归的宣告。
门内,早已等候多时的脚步声急促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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