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逢

白洛何叩响煜和堂朱漆大门的那个黄昏,楚昭在御书房接到了第一封关于江南水患的紧急密报。

信是江宁知府周怀安的亲笔,字迹潦草,纸边沾着水渍,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信中写:“……七月十三,堤溃七处,良田尽没。灾民三万流离,每日饿毙者不下百人。府库存粮已罄,商户囤积居奇,米价一日三涨。臣叩请朝廷速拨钱粮,迟则恐生民变……”

楚昭捏着信纸的手背青筋隐现。

他记得周怀安。永昌八年殿试,这个来自江南寒门的学子在策论中写“治水如治吏,疏则通,堵则溃”,得先帝赏识,点为探花。外放江宁知府不过三年,如今这封信里已全无当年意气,只剩下沉沉的绝望。

“赵德顺。”楚昭唤道。

内侍总管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陛下。”

“传户部尚书刘衔关、工部尚书陈启明,即刻来见。”

“是。”赵德顺犹豫片刻,“陛下,这会儿宫门已经……”

“让他们从角门进。”楚昭打断他,声音冷硬,“半炷香内不到,明日就不必上朝了。”

赵德顺心头一凛,躬身退下。

御书房的铜漏滴答作响。楚昭走到北窗前,推开窗棂。秋夜的凉风灌进来,吹散了满室沉闷。远处宫墙上巡夜的风灯明明灭灭,像悬在夜幕上的星子。

他想起了三年前,也是这样的秋夜,他和白洛何潜入江南盐枭的老巢。那时白洛何白衣染血,却还笑得出来,说:“萧兄,你看这江南的月亮,是不是比京城的圆?”

那时他回答:“月是故乡明。”

白洛何就笑得更深了,眼里的光比月光还亮:“可故乡在哪儿呢?我这等江湖浪子,四海为家。”

如今想来,那话里早有伏笔。

江湖浪子,四海为家——所以当发现知己是天子,便能转身离去,不留半分留恋。

楚昭闭了闭眼,将那些翻涌的回忆压回心底。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刘衔关和陈启明一前一后进来,官袍穿得匆忙,连玉带都系歪了。两人扑通跪倒:“臣叩见陛下。”

楚昭没有转身,只将周怀安的信掷在地上。

“自己看。”

刘衔关颤抖着拾起信纸,匆匆扫过,脸色由白转青。陈启明凑过去看,呼吸也急促起来。

“这就是你们说的‘尚未来得及了解详情’?”楚昭终于转身,目光落在两人身上,“江宁府离京城不过八百里急报三日可达。溃堤是七月十三,今日已是七月廿一。八天——八天时间,你们在做什么?”

“陛下息怒!”刘衔关以头触地,“臣、臣确已命户部清点库银,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去岁北疆战事,军费开支甚巨。今年春旱,免了江北三州赋税。如今国库……国库实在……”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陈启明跟着叩首:“工部已拟了修堤章程,只是这钱粮……”

“钱粮,钱粮。”楚昭重复这两个字,忽然笑了,“所以江南数万灾民的性命,就卡在‘钱粮’二字上?”

他走回御案后,抽出一本账册,重重摔在案上。

“这是朕今日让内务府查的账。永昌九年至今,宫中修缮殿宇、采办用度、节庆赏赐,共计耗银二百四十万两。”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其中,刘尚书,你侄女去年入宫为嫔,内务府‘打点’开销三万两。陈尚书,你儿子纳妾,从宫中支走的红罗炭、绸缎、珍玩,折银两万两。”

刘衔关和陈启明如遭雷击,浑身颤抖。

“朕不想追究这些。”楚昭的声音平静下来,却比方才更令人胆寒,“朕只要你们办成一件事:十日之内,筹措五十万两白银、十万石粮食,运往江南。”

“十、十日?”陈启明失声道,“陛下,这不可能……”

“可能。”楚昭打断他,“朕不管你们是掏空家底,还是去找那些囤粮的商户‘借’。十日后,若有一两银子、一粒米未出京城——”

他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俯视着他们。

“你们这些年从宫里‘支走’的东西,朕会一笔一笔算清楚。到时候,丢的就不只是顶戴花翎了。”

刘衔关瘫软在地。陈启明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两个字:“臣……遵旨。”

两人退下后,御书房重新陷入寂静。

楚昭重新拿起周怀安的信,目光落在“每日饿毙者不下百人”那一行。墨迹有些晕开,像是写信人落泪所致。

他忽然想起先帝临终时的话。那时老皇帝握着他的手,手背干枯如树皮,声音却异常清晰:“昭儿,你记住,坐在这个位置上,最怕的不是外敌,不是天灾,而是……人心冷了。”

“人心冷了,这江山也就冷了。”

当时他不甚明白。如今三年过去,他懂了。

朝堂上那些跪拜的身影,口称“万岁”的嘴里,有多少颗心是热的?又有多少人,看着江南的灾情,想的却是如何从中牟利?

“陛下。”赵德顺又端着一盅汤进来,这次是莲子羹,“您晚膳又没动……”

“放下吧。”楚昭摆摆手,忽然问,“赵德顺,你在宫里多少年了?”

老内侍一愣:“回陛下,奴才十岁入宫,今年五十三,四十三年了。”

“四十三年。”楚昭重复这个数字,“你看过那么多帝王,你说,朕是个好皇帝吗?”

赵德顺扑通跪倒:“陛下!折煞奴才了!陛下勤政爱民,日理万机,自然是、是明君……”

“明君。”楚昭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明君会让子民饿死在街头吗?”

赵德顺不敢接话。

楚昭也不需要他回答。他挥挥手:“退下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门轻轻合上。

楚昭走到御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上良久,却落不下去。

该写什么呢?给谁写呢?

给江南灾民的诏书,已经发过了。给地方官吏的严令,也已经下了。可那些纸上的字,能变成米粮,填饱饥饿的肚子吗?

他忽然很想找个人说话。不是臣子,不是内侍,而是一个……可以平视的人。

像三年前那样,在江湖客栈的二楼,一壶浊酒,两碟小菜,就能从天黑聊到天亮。

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笔尖的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污迹。

楚昭搁下笔,走到窗前。夜色已深,整个皇城沉睡在黑暗里,只有巡夜侍卫的灯笼,像萤火般在宫墙上游走。

而在宫墙之外,京城的另一处,煜和堂的灯火,正彻夜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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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洛何踏进煜和堂的那一刻,数十道目光齐刷刷投来。

大厅里站满了人。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精壮干练的中年,也有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所有人都穿着煜和堂的青色劲装,腰佩短刀,肃然而立。

“恭迎堂主归位!”

声音整齐划一,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白洛何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三年了,有些人鬓角白了,有些人脸上添了疤,但眼里的光没变——那是煜和堂独有的光,忠诚、锐利,带着江湖人特有的野性。

“都起来吧。”他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我不在这三年,辛苦诸位了。”

“不辛苦!”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人群分开,走出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满脸虬髯,眼睛瞪得像铜铃,“堂主,您可算回来了!老朱我天天做梦都梦见您!”

是朱阁主,煜和堂四阁之首“青龙阁”的掌事。

紧接着,一个瘦高个儿也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抱拳躬身:“白虎阁林默,恭迎堂主。”

然后是穿着红衣的妩媚女子,眼波流转间带着杀气:“朱雀阁红鸢,见过堂主。”

最后是个矮胖老者,笑呵呵的像尊弥勒佛:“玄武阁老金,给堂主请安了。”

四阁阁主,煜和堂的四大支柱。白洛何一一看向他们,心中涌起久违的暖意。

这三年来,他独行江湖,追剿暗影堂余孽,睡过破庙,饮过风雪,好几次命悬一线时,支撑他活下来的,除了未完的使命,就是这些人。

他想回来。想回到这个有兄弟、有责任、有归属的地方。

“都别站着了。”白洛何走向大厅正中的主座——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椅空置了三年,却一尘不染,“坐下说话。”

众人落座。朱阁主性子最急,抢先开口:“堂主,您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走了?那些暗影堂的杂碎,都清理干净了?”

“七十三人,一个不少。”白洛何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小事,“从今往后,江湖上再无暗影堂。”

厅内响起一片抽气声。

暗影堂,三年前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行事狠辣,踪迹诡秘。三年前他们接了单生意,刺杀煜和堂上任堂主——也就是白洛何的师父。老堂主重伤不治,临终前将位置传给当时才二十二岁的白洛何。

那时所有人都觉得,这个过于年轻的堂主撑不起煜和堂的基业。甚至有人预言,不出半年,煜和堂就会从江湖四大堂中除名。

可白洛何用三年时间,给了所有人一个答案。

他不仅稳住了堂内局势,还查清了暗影堂的所有据点,从江南到漠北,千里追杀,将七十三名核心杀手一一清除。最后一战在祁连山巅,他独战暗影堂主,两人从日出打到日落,最终一剑穿心。

那一战,他身上添了第九处伤,左肋下三寸,差半分就刺中心脉。

“堂主威武!”不知谁喊了一声,紧接着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抱拳躬身。

那是江湖人最崇高的敬意。

白洛何抬抬手,示意众人坐下:“暗影堂的事,到此为止。从今往后,煜和堂的重心要转一转。”

“转?”红鸢挑眉,“堂主的意思是?”

“江湖厮杀,恩怨不休,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白洛何缓缓道,“师父在世时常说,煜和堂立堂之本,是‘煜照四方,和合天下’。可这些年,我们打打杀杀,哪里还有‘和合’的样子?”

众人面面相觑。老金摸着胡子,若有所思:“堂主是想……转型?”

“是。”白洛何点头,“江南水患,灾民流离。我想以煜和堂的名义,在各地设粥棚、施医药。江湖人别的没有,几分力气、几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

厅内安静下来。

半晌,朱阁主挠挠头:“堂主,做好事我没意见。可咱们是江湖帮派,不是善堂啊。这钱从哪儿来?人手怎么调?还有,其他堂口怎么看?会不会觉得咱们软弱了?”

“钱,堂里这些年积蓄不少,先用着。不够,我这里有。”白洛何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最上面一张,面额五千两。

那是他这三年来,剿灭暗影堂时收缴的财物。他分文未动,全带回来了。

“人手,各阁抽调三成,轮流当值。不愿去的,不勉强。”他继续道,“至于其他堂口怎么看——”

他抬眼,目光如电。

“三年前我接任时,江湖上都说煜和堂要完了。现在呢?”

没人说话。

“江湖地位,不是靠凶狠打出来的,是靠人心垒起来的。”白洛何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师父教我武功,也教我做人。他说,江湖再大,大不过天下。武功再高,高不过民心。这些年,我走遍大江南北,看多了民生疾苦。我们习武之人,一身本事,若只用来争强斗狠,那和暗影堂那些杀手,有什么区别?”

话音落下,厅内久久无声。

忽然,林默站了起来。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白虎阁主,深深看了白洛何一眼,抱拳道:“白虎阁,愿听堂主调遣。”

紧接着,红鸢也起身:“朱雀阁附议。”

老金笑呵呵的:“玄武阁没意见。”

最后所有人都看向朱阁主。大汉瞪着眼睛,忽然一拍大腿:“得!你们都这么说了,我老朱还能拦着?干!不就是施粥救人吗?我青龙阁的弟兄,力气最大!”

白洛何唇角终于勾起一丝真切的笑意。

“那好。明日开始,各阁筹备。先从京郊开始,然后南下江南。”他顿了顿,“另外,传令各地分堂,凡是煜和堂势力所及之处,若有官员趁机盘剥灾民、囤积居奇——不必请示,直接处置。”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凛冽寒意。

众人心头一凛,齐声应道:“是!”

议事散后,白洛何独自留在厅内。

夜已深,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走到厅侧的一面墙前,那里挂着一幅画像。画中人身穿青衫,面容清癯,眼神温和,正是他已故的师父。

“师父,”他轻声说,“您说的对。江湖再大,大不过天下。我回来了,这次……我想做点不一样的事。”

画像上的人静静看着他,笑容永恒。

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白洛何眼神一凛,袖中滑出一枚铜钱,夹在指间。

“是我。”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白洛何手指松开,铜钱落回袖中。他转身,看向从暗处走出的黑衣人。

那人全身裹在黑衣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双很特别的眼睛,瞳孔颜色极浅,像琥珀。

“暗影堂余孽已清,你我的约定也到此为止。”白洛何淡淡道,“从此两清,不必再见了。”

黑衣人却不走,反而上前一步:“我来,不是为约定。”

“哦?”

“江南水患,朝廷拨的赈灾款,到不了百姓手里。”黑衣人说得很慢,每个字都清晰,“户部尚书刘衔关、工部尚书陈启明,今夜被皇帝连夜召见。十日内,他们要筹措五十万两白银、十万石粮食。”

白洛何挑眉:“所以?”

“所以这笔钱粮,从哪儿来?”黑衣人冷笑,“刘衔关已经派人去联络京中三大米商,陈启明则在清点工部历年‘结余’——说白了,就是贪墨的赃款。他们打算用这些钱,去江南买‘平安’。”

白洛何沉默片刻:“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插手?”

“你不是要施粥救人吗?”黑衣人反问,“可你能救多少人?十人?百人?千人?江南灾民数万,你那点银子,撑不过十天。”

“所以?”

“所以,与其施粥,不如断源。”黑衣人眼中闪过寒光,“那些米商囤积的粮食,那些贪官藏匿的银两,取之于民,也该用之于民。”

白洛何盯着他:“你想让我去抢?”

“不是抢。”黑衣人纠正,“是取。用江湖人的方式,取不义之财,救该救之人。”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

白洛何忽然笑了:“你到底是何人?三年前你找上我,说能帮我查出暗影堂的据点,条件是我事成之后帮你做一件事。现在暗影堂灭了,你不但不要我履约,反而来给我指路——天下有这么好的买卖?”

黑衣人沉默良久。

“我只是个……看不惯这世道的人。”他最终说,“三年前帮你,是因为暗影堂也该死。如今指路,是因为那些贪官奸商也该死。至于你信不信,做不做,随你。”

他转身要走。

“等等。”白洛何叫住他,“最后一个问题——你和宫里那位,是什么关系?”

黑衣人脚步一顿。

“没有关系。”他说,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白洛何独自站在厅内,看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三年前,就是这个神秘人突然出现,给了他暗影堂所有据点的地图。那时他正追查得焦头烂额,这份情报无疑是雪中送炭。他问对方要什么报酬,对方只说:“事成之后,我会来找你,要你做一件事。”

可如今事成了,对方要的却不是履约,而是……指引?

而且是指引他去动朝廷的赈灾款?

白洛何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秋夜的凉风涌进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远处,皇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巍峨耸立,灯火星星点点,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他想起了楚昭。

三年前那个人说:“洛何,等我整顿朝纲,肃清吏治,定让天下百姓不再流离。”

那时他信了。所以即使知道对方是皇帝,他还是选择离开——因为他知道,朝堂和江湖,终究是两个世界。楚昭有他的责任,他也有他的。

可三年过去,江南水患依旧,贪官依旧。

楚昭,你当初的誓言,还算数吗?

白洛何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转身走回桌前,铺纸研墨,提笔写下一行字:

“明日辰时,查京中三大米商仓廪。朱雀阁主红鸢,白虎阁主林默,随行。”

写完,他将纸条卷起,走到厅外,吹了声口哨。一只灰鸽扑棱棱飞来,落在他肩头。他将纸条塞进鸽腿上的铜管,扬手放飞。

鸽子消失在夜色中。

白洛何抬头望向皇城方向,低声自语:

“楚昭,这一次,我不等你。”

“我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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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楚昭忽然从浅眠中惊醒。

窗外天色微明,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落在金砖地上。

他竟伏在案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周怀安那封信。信纸被他攥得皱巴巴的,墨迹都模糊了。

楚昭揉了揉眉心,唤道:“赵德顺。”

老内侍应声而入,手里端着温水帕子:“陛下,您醒了。要上朝了。”

“刘衔关和陈启明那边,有什么动静?”

“回陛下,刘尚书昨夜出宫后,直接去了城东‘永丰米行’陈掌柜的府上,丑时才回。陈尚书则召了工部几个主事,在书房密谈到三更。”赵德顺压低声音,“奴才派人盯着,不会漏过一丝风声。”

楚昭冷笑:“看来朕的刀不够快,他们还敢耍花样。”

“陛下,那现在……”

“让他们耍。”楚昭站起身,任由赵德顺替他更衣,“朕倒要看看,这潭水底下,还藏着多少淤泥。”

朝服穿上身,十二章纹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冕旒垂下的玉珠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楚昭看着镜中的自己——年轻的天子,眉眼间已有风霜,嘴角的线条坚硬如刀。

三年前,他还是“萧靖”时,白洛何曾笑他:“你皱眉的样子,像个老头子。”

那时他回:“操心的事多。”

白洛何就说:“那别操心了,跟我闯江湖去。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容身?”

可他不能。

他是楚昭,是大楚的天子,肩上扛着万里山河,兆亿黎民。

所以他只能放手,让那个白衣如雪的身影,消失在望月桥的雨夜里。

“陛下,”赵德顺轻声提醒,“时辰到了。”

楚昭收回思绪,转身走向殿门。

晨光盛大,宫门次第开启。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躬身行礼。山呼“万岁”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

楚昭一步步走上丹陛,转身,坐下。

龙椅冰凉,透过朝服传来寒意。

他目光扫过下方,在刘衔关和陈启明身上停留一瞬。两人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司礼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

殿内安静片刻。

然后,刘衔关出列了。

“臣,户部尚书刘衔关,有本启奏。”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异样,“江南水患,陛下忧心如焚,臣等夙夜难安。经与工部陈尚书商议,臣等愿捐出半年俸禄,以充赈灾之用。并已联络京中商户,募得白银十万两,粮食两万石,三日后即可启运江南。”

话音落下,殿内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半年俸禄?对于刘衔关这样的二品大员来说,不过杯水车薪。但那十万两白银、两万石粮食,却是个不小的数目。

楚昭看着他,没说话。

陈启明也跟着出列:“工部亦愿捐俸,并已调集工匠百人,随时可赴江南修堤。”

两人说完,伏地不起,姿态恭顺至极。

楚昭忽然笑了。

他笑得很轻,可整个太极殿都安静下来。

“刘尚书,陈尚书,”他缓缓开口,“你们倒是……忠心可嘉。”

刘衔关额头抵着金砖:“臣等惶恐,只愿为陛下分忧。”

“分忧。”楚昭重复这个词,然后问,“那朕问你,十万两白银,是从哪些商户募得的?两万石粮食,又是哪家米行所出?名单何在?”

刘衔关身体一僵。

“臣……臣已让户部主事整理,稍后便呈上。”

“不必稍后了。”楚昭抬手,“现在就写。笔墨伺候。”

太监立刻端上纸笔。刘衔关跪在地上,手微微发抖,勉强写下一串名字。

楚昭接过名单,扫了一眼。

“永丰米行,陈大富。盛源钱庄,赵四海。通达货栈,孙有财……”他念完,抬眼看向刘衔关,“就这些?”

“是、是……”

“好。”楚昭将名单递给身旁太监,“传朕旨意:这些商户急公好义,实为楷模。赐每家匾额一块,上书‘义商’二字,由刘尚书亲自送去。”

刘衔关愣住了。

“另外,”楚昭继续说,“既然他们如此慷慨,想必家中存粮颇丰。传令京兆尹,即日起,按市价七成,征购这些商户存粮,以充赈灾之用。若有不从——”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

“以囤积居奇、扰乱民生论处。”

满殿哗然。

按市价七成征购,等于让这些商户亏三成。而“囤积居奇”的罪名一旦坐实,轻则抄家,重则问斩。

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刀子!

刘衔关脸色惨白,瘫软在地。陈启明也跪不住了,浑身颤抖。

楚昭站起身,冕旒玉珠晃动。

“退朝。”

他拂袖而去,留下满殿死寂。

退朝后,楚昭没有回御书房,而是去了宫中最高处——观星台。

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京城。晨雾未散,街巷屋舍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水墨画。更远处,隐约可见运河如带,船只往来如梭。

那是他的江山。

可这江山里,有多少人在挨饿,有多少人在哭泣,他不知道。

“陛下。”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楚昭没有回头:“太傅来了。”

陈太傅走到他身侧。这位三朝元老已年过七十,须发皆白,但眼神依然清明。他是先帝为楚昭选的老师,也是如今朝中,楚昭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

“陛下今日在朝堂上,手段是不是……太急了些?”陈太傅轻声问。

“急吗?”楚昭笑了笑,“太傅,江南每天饿死上百人。朕等得起,他们等不起。”

“老臣明白。”陈太傅叹息,“只是陛下,治国如烹小鲜,火候急了,容易焦糊。刘衔关那些人,在朝中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您今日当众削他们的面子,恐怕……”

“恐怕他们会反扑?”楚昭接过话,“朕等着。”

他转身,看向陈太傅:“太傅,您教朕帝王之术,教朕权衡制衡,教朕隐忍妥协。这些朕都记着。可您也说过,为君者,当以民为本。如今民在水火,朕若还顾念那些权臣的面子,还配坐这个位置吗?”

陈太傅沉默了。

良久,他深深躬身:“陛下……长大了。”

楚昭扶起他:“是太傅教得好。”

“不过,”陈太傅话锋一转,“老臣还是要提醒陛下,刘衔关那些人,不会坐以待毙。他们筹不到陛下要的五十万两,就一定会想别的法子。”

“比如?”

“比如……祸水东引。”陈太傅压低声音,“江南水患,除了天灾,亦是**。堤坝年年修,年年溃,其中猫腻,工部最清楚。若他们将罪责推给地方官吏,甚至……推给陛下您施政不力,煽动民怨,到时候……”

楚昭眼神一凛。

他明白了。

刘衔关他们筹不到钱粮,索性就让江南彻底乱起来。一旦民变爆发,朝野舆论就会转向追究“为何会乱”,而不是“如何救灾”。到时候,他这个力主严惩贪腐的皇帝,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好一招釜底抽薪。

“他们敢!”楚昭咬牙。

“狗急跳墙,什么事做不出来?”陈太傅叹息,“陛下,老臣建议,立刻派钦差南下,坐镇江南。一方面监督赈灾,一方面……防患于未然。”

楚昭沉思片刻:“太傅心中可有人选?”

陈太傅摇头:“朝中大臣,或多或少都与刘衔关有牵扯。派谁去,都可能被收买,或者被陷害。”

“那……”

“陛下可记得,三年前您微服出巡时,在江南结识的那个知府?”陈太傅忽然问。

楚昭一愣:“您是说……江宁知府周怀安?”

“正是。”陈太傅点头,“此人出身寒门,不涉党争,且亲历水患,了解民情。更重要的是——他今日那封密报,是直接送到陛下手中的,并未经过通政司。这说明什么?”

楚昭眼中一亮:“说明他知道朝中有人会截留奏报,所以走了密折渠道。”

“对。”陈太傅欣慰地笑了,“此人虽耿直,却不迂腐。可用。”

楚昭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好,就派周怀安为钦差,总督江南赈灾事宜。加授尚方宝剑,遇贪官污吏、奸商豪强,可先斩后奏!”

“陛下圣明。”陈太傅躬身,却又补充,“不过,周怀安一介文官,此去江南凶险万分,还需一位武官随行护卫。”

楚昭皱眉。

朝中武将,也多与权臣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派谁去,都不放心。

正思索间,赵德顺匆匆上来,神色有些异样。

“陛下,宫外……传来消息。”

“说。”

“昨夜,城东永丰米行的粮仓……失窃了。”

楚昭挑眉:“失窃?丢了多少?”

“三、三万石。”赵德顺声音发颤,“而且……窃贼留下字条,说‘取不义之财,救该救之人’。现在满城都在传,说是……江湖义盗所为。”

江湖义盗?

楚昭心中一动。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和白洛何一起劫富济贫的那些日子。那时他们扮作侠盗,夜里潜入贪官府邸,取走金银,白日换成米粮,分给穷苦百姓。

白洛何总说:“萧兄,咱们这叫替天行道。”

那时他笑:“你这是歪理。”

可心里,是认同的。

“还有,”赵德顺继续道,“今早京兆尹去盛源钱庄查账,发现庄里五万两现银不翼而飞。墙上也留着同样的字。”

楚昭眼神变了。

这不是普通的盗窃。这是……有组织的行动。

而且目标明确——刘衔关昨夜联络的三大商户,永丰米行、盛源钱庄、通达货栈,两家已经出事。

“传令京兆尹,”楚昭沉声道,“加强巡防,但……不必深究。”

赵德顺一愣:“陛下?”

“照做就是。”

“是。”

赵德顺退下后,楚昭转身看向陈太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太傅,您说……这世上,是不是真有‘替天行道’这回事?”

陈太傅捋须:“老臣只知,民心如镜,照得见是非曲直。陛下,您觉得这事,是好事还是坏事?”

楚昭望向宫墙外,雾气渐渐散开,市井街巷清晰起来。

他仿佛看见,那些被偷走的米粮和银两,正化作一碗碗热粥,一件件寒衣,送到江南灾民手中。

“朕不知道。”他最终说,“朕只知道,江南的百姓,也许能多活几天了。”

而此时此刻,城西某处偏僻的院落里,白洛何正看着院子里堆积如山的米袋和银箱。

红鸢擦着额角的汗,笑道:“堂主,永丰米行那陈胖子,藏粮的地窖可真隐蔽,要不是白虎阁的兄弟擅长机关,还真找不着。”

林默面无表情地清点银两:“盛源钱庄五万两,分文不少。通达货栈的药材和布匹,已经让人运去京郊粥棚了。”

白洛何点头:“做得干净吗?”

“干净。”红鸢得意道,“留了字,说是江湖义盗。现在满城都在传,说是老天爷开眼,派侠客来收拾那些奸商了。”

白洛何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刘衔关那些人不是傻子,很快就会查出来。

但他不在乎。

这三万石米,五万两银,能救多少人?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不去做,那些人可能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

“堂主,”林默忽然问,“接下来怎么做?继续?”

白洛何摇头:“同样的法子不能用两次。刘衔关现在肯定加强防备了。”

“那……”

“换个目标。”白洛何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仰头看着枝叶间漏下的天光,“刘衔关这些人,贪墨的银子不会放在家里。他们一定有秘密的银库。”

红鸢眼睛一亮:“堂主的意思是……”

“查。”白洛何转身,“查刘衔关、陈启明,还有朝中那些权臣,他们的银子都藏在哪儿。江湖上三教九流,最不缺的就是耳目。用我们的方式,挖出那些蛀虫的老巢。”

林默和红鸢对视一眼,齐声应道:“是!”

两人退下后,白洛何独自站在院中。

晨光越来越亮,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握过剑,杀过人,也救过人。

师父说,武功没有正邪,人心才有。

那他现在做的,是对是错?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三年前离开望月桥时,他对自己发誓:从此江湖路远,庙堂天高,再不相干。

可如今,他还是插手了。

因为那些在洪水中挣扎的百姓,那些在街边饿死的孩子,让他无法视而不见。

也因为……他想知道,那个曾经许下誓言的人,如今是否还守着初心。

“楚昭,”他低声自语,像在问一个遥远的人,“如果这就是你的朝堂,你的天下——”

“那我替你,清理清理。”

风吹过院落,卷起几片落叶。

远处皇城的钟声传来,浑厚悠长,一声声,敲在秋日的晨光里。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江南的水,还在涨。

朝堂的暗涌,江湖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让你们久等啦![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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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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