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神秀道:“嗯。”
声音低沉,甚是悦耳动听。
他臂力惊人,接得稳稳当当。一个大男人被人这样抱着,凝芜非但毫无半点羞耻之心,反而说不出的受用。方才于梦境中走了不少路,要是能被人一直抱着代步,似乎也不错。宗神秀也没在第一时间就将他放下。凝芜抬头望去,能清晰地看到他白皙俊逸的下颚,再往上,是高挺的鼻梁,最后才是深邃清冷的眸。
脑海中忽然浮现许多画面,脏兮兮的少年,悲伤哭泣的背影,纷繁复杂,各种场景,凝芜不觉一怔。
却在此时,远处突兀地响起一阵阵咔咔怪声,还有一个人杂乱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寻声望去,就见一名白衣道人上蹿下跳,正五官乱飞地狼奔豕突。一群张牙舞爪的骷髅在后面猛追。那咔咔的声音,便是那些骷髅头一边蹦跳着追赶,一边大张着嘴巴,牙齿上下磕碰发出。画风诡异,又让人觉得好笑。
那道人不是别人,正是景惹。不知被骷髅头追了多久,跑得满头大汗,拂尘甩得飞起,却不敢回头,模样很是狼狈,哪有半分初次见面的仙风道骨。瞧见两人,就像逮着倒霉蛋,大出意料之外,睁大眼睛,挥手大叫:“两位道友……”
凝芜在宗神秀怀里别过了脸,假装不认识。
看见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都没多大反应,可见是被追得心智丧失。急匆匆跑到两人身边。细数之下,那群贴地蹦跶的骷髅头足足有几十个,大多都是白骨森森龇牙咧嘴的头颅,还有几具骷髅骨架,四肢扭动爬行,甩来甩去,很是滑稽。跑到近身处,察觉到不对劲,一群骷髅忽然警惕,在距他们还有两丈的地方骤然停止,没有继续前进,失去血肉的嘴巴一开一合,咔咔声响成一片。
凝芜听得心烦,盯着罪魁祸首:“你干的好事?”
景惹手里抓着拂尘,明白这群骷髅头忌惮的人是谁,十分明智地躲到宗神秀背后。他虽是上天界半个仙人级别的人物,但从未来过下界,对此地所知有限,再者,他,有点怕鬼。人多还好,要是只有他一个人,心中就会不住发毛。
闻言,扶了扶额头,自己也不好意思,有些尴尬地笑道:“也不能说是好事,就是举手之劳而已。”
好话歹话都听不出。凝芜心想:“没救了。”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骷髅头集体挪动脑袋,往他所在方向死死凝视,如果有眼睛的话,这会儿估计已经放眼刀将他凌迟,以示不满。
凝芜道:“你是刨了它们祖坟?”
“……”
宗神秀虽神色淡然,也转首看他。景惹慌忙摆手:“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不会做那种缺德之事的。就真的只是顺手,我就是走路的时候,见路边到处都是死者尸骨,还都七零八碎,相当可怜,想着它们就这样暴露着不好,就挖了个坑将它们埋了。结果……”
结果就被人家追着抗议了。
骷髅头都附有灵魂,只听得一鬼道:“我自好好在路边晒太阳,用得着他假好心?”
“就是啊,埋在地下闷也闷死,谁喜欢?多此一举,根本就是不安好心!”
“臭小子,下次再这样,看我不咬死你。”
众鬼感受到三人都非寻常之辈,配刀带剑,一看就不好惹。它们在鬼族品阶并不高,连被录籍在册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像孤魂野鬼那样流浪。若是只有那窝囊道人还好说。但他找来了帮手未必能讨得了好。尽管愤愤不平,张嘴恶狠狠叫嚣示威片刻,就老老实实原路返回了。
景惹抹把冷汗,心有余悸道:“幸亏遇见你二位了,不然……”
话犹未了,就似发现了比那群骷髅更恐怖万分的事,两人不甚雅观的姿势。顿时大吃一惊,感觉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嘴角抽搐道:“二位这是……”
说着,像是触目惊心一般,很是自觉地将目光转向别处。
凝芜拍了拍宗神秀肩膀,后者将他轻轻放下。凝芜神色自若,对那位上天界来的“高人”颇有微词,怎么都看着比虚家少主还废。如今的上天界就尽是些脑满肠肥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么?连区区几只野鬼都解决不了,反而害怕得拼命逃窜,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懒懒散散道:“你都看见什么了?除了刚刚追你的蠢物以外。”
他看到了宗神秀的部分记忆,想来另外两人看到的应该会跟自己不一样,否则干么不在同一个地方。
景惹惊魂未定道:“这位公子,你是在问我么?”
凝芜叹了口气,收回目光,觉得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侮辱。景惹确定他确实是在问自己,别人提问,自己不回答很没有礼貌,当即说道:“也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自从与二位在迷雾中走散,我进入了一栋楼,被带到了其他地方,就一直在走路,顺便寻找两位。没想到终于相见。”
凝芜:“就这样?”
景惹认真道:“是的。”
纵使他说得再真诚,凝芜也不可能相信,知道问不出东西,他看向宗神秀,恰好对方也在望他,两人目光交投。一时间,凝芜竟不知该怎么开口。
景惹整理着凌乱的衣服,目光有意无意望着前方,忽然看见两条人影。不觉“咦”了一声。
凝芜二人随之望去。三人前方不远,是一片湖泊,上方凝固着一团一团淡淡浮云,那湖泊的水也像凝固的一般,没有风,波澜不惊,看上去就仿佛画上的景物,给人一种不切实际的虚无感。再远处,有一座石桥,对面是白墙黛瓦的几间房屋,寥寥几笔勾勒,简单粗糙。所有一切都感觉不是很真实,有种阴冷恐怖的意味。
湖边岸上,有两名女子。前者梳着双髻,穿着丫鬟服饰,而后者却是一位面容秀丽的小姐。明明是大白天,那丫鬟手里却提着一盏红艳艳的灯笼,两人举止说不出的诡异。
瞎子也知道有问题。景惹刚从一场惊心动魄的追杀中侥幸逃脱,见状不禁缩了缩脖子,惊讶道:“竟然还有其他人。”
凝芜冷笑:“是人是鬼还不一定。”
景惹后怕道:“……别又是鬼吧。”
凝芜:“你怕?”
景惹笑了笑,脸上露出好看的酒窝,摸摸鼻子,道:“实不相瞒,我……确实有点怕鬼。”
凝芜哈的笑了一声,不知是嘲讽还是单纯觉得好笑。抱着双臂,迈步向前。似乎猜到他会过去,宗神秀与他并肩,像是心有灵犀,默契十足。两人衣衫整齐,都是绯红如枫叶,瞧着背影,都觉着丰神俊朗。
景惹呆了呆,忙也跟了过去。
很快,三人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关于梦魂女的故事。那梦魂女出自书香门第,名为丽姬,姿色出众,容颜不俗,是富贵人家捧在手心的小姐。然这位小姐可不简单,打小便有个武状元的梦想,她不愿像闺阁中的女子那样,一生足不出户,只知道嫁人后相夫教子,犹如井底之蛙。她希望能够如同男儿一般驰骋沙场,冲锋陷阵,保家卫国。可是这与她的父母想法不仅相悖,简直差得快要倒反天罡。自古父母,无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丽姬的父母自然也是如此。从小培养女儿知书达理,琴棋书画,礼仪教养,就是望她长大后找个门当户对的相公生儿育女,平安一生。丽姬自己的想法在他们看来就是离经叛道,异想天开。又不是男儿郎,女娇娥就该安分守己,乖乖听话。所以从不允许女儿有这样的念头。家中关于男子所用的刀枪剑戟全都被封锁,要么烧毁。二老虽是溺爱女儿,平素管教也甚严,从不允许她独自出门。
长此以往,丽姬心里未免生出一股抑郁情绪,学那些文人墨客,终日将满腔壮志诉诸笔端。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写的这些书稿被来她家做客的一名书生看到,那书生姓刘。为小姐才情志向深深折服。当时就心痒难耐,写了一番诉说衷肠的话,交给小姐的贴身丫鬟,书信中除了表露出对小姐志向的钦佩,还有感同身受,言明自己也是怀揣鸿鹄之志者。你来我往,两人便以这样的方式渐渐熟悉。那刘生花言巧语,文字处处无不是对小姐的崇拜与欣赏,更重要的是,他显示出自己能够理解小姐的苦衷,为她感到愁苦郁闷。那小姐久居深闺,心事无人知晓,刘生的话就如甘霖雨露,滋养了她孤寂的心灵,带给了她慰藉,遂引以为毕生知己。
元宵佳节,小姐带着丫鬟出去看灯会,回来时,在湖边见到了刘生,两人一见如故,当时就把对方看作了灵魂伴侣,偷偷私会,当真是郎情妾意,耳鬓厮磨,好不快活。可是好景不长,那刘生本人并不像他文字表现的那般忠贞不渝,根本就是个见异思迁,三心二意的浪荡子,红粉知己一大堆,万花丛中过,战绩累累,专骗纯情少女。他见小姐美貌,才故意说那些话接近,获取对方好感。得到以后,很快腻乏,弃之如敝履。初时小姐还没察觉,还在为他开脱,以为他发奋读书,是为了考取功名后提亲明媒正娶。和世间所有才子佳人故事一样,结局算不得美好,甚至很凄惨。
待小姐从丫鬟打听到的信息得知那刘生就是个不知检点的好色之徒,自己满腔真情付诸流水不说,还丢了清白之身,落得闲言碎语。当真是气得差点撞墙而死。好在及时醒悟。如果故事到了这里,以小姐郁郁而终,就太没意思。开头就说过,那小姐是个有着男儿般舞刀弄枪梦想之人,外表虽弱不禁风,娇娇滴滴,外柔内刚,骨子里实则性子激烈。在得知刘生无耻卑鄙的行径后,当天晚上,她就给自己买了口血红的棺材,放置在府外租赁的屋子里。随后,让丫鬟给刘生送信,约两人在第一次相见的湖边见面,小姐故意引着刘生往棺材屋去,到了那里,趁着刘生不注意,冷不防用藏好的匕首把刘生捅死了,也给自己心口扎了一刀,抱着刘生跌入棺中。生不同床,死后同穴,想法偏激,做法也偏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堪为女子楷模。
丽姬怨气冲天,死后化身厉鬼,性格发生极大转变,仿佛生前所有郁闷都在死后得到疏解,那刘生的鬼魂没有她强大,被她吞噬了。从此,丽姬就在家门口一带作祟,男女老少无差别猎杀。每当临近黄昏,只要有人看到一个丫鬟提着一盏红色花灯带着一位小姐在湖边散步,回去后不出两日必死。莫名其妙暴病的人太多,事情闹大了,丽姬被一位修士发现,不想被打得魂飞魄散,只好逃到下界,取缔望乡台,成为梦魂女,给思念亲人的鬼魂织梦。她自己则永远都活在与刘生见面的那一日。凝芜见到她在棺材里带笑入睡的样子,就是她沉溺于梦境的时刻。
弄明白一切后,景惹道:“梦魂女不肯从梦中醒来,那我们怎么出去?难道永远困在她的梦里吗?”
凝芜懒待说话。宗神秀沉吟道:“有办法。”
凝芜跟着道:“确实有办法。”
景惹疑惑道:“是什么?”
凝芜指着又在重复经历的梦境,那丫鬟提灯带着小姐徐徐行走在岸边,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是她做的梦,很简单,你去把她打醒就行了。”
景惹一怔,没想到是这种办法,不好意思道:“打……打醒?可是那是位姑娘,怎好下手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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