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下有座简陋的土地庙。此刻庙内人满为患,都是从各地逃荒而来的难民。大家聚集在一起,热热闹闹,可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情,一个个反而显得焦虑恐慌,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瑟缩在角落,惊恐万状地聆听外面的动静。仿佛但凡有稍微的风吹草动,对他们而言,都是致命的打击。
正在这时,一名少年坐在土地神像前的案桌上,环顾一圈,见人人如丧考妣,很是压抑,就想缓和下气氛,朗声道:“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外面危机四伏,指不定妖怪就找上门来,他还有心情讲故事。众人都不以为然,没有搭理。没人捧场,那少年也不觉尴尬,自娱自乐道:“从前有座山……”
“……”
“山上有座庙,住着一老一小两个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出了远门,留小和尚独自守着寺庙。到了夜晚,小和尚正要关门睡觉,忽然有名道人登门拜访,既不是住宿,当然更不可能是来烧香拜佛。”
有几个跟他同样大小的少年听得认真,齐声道:“那却是为何?”
讲故事的少年压低声音,故弄玄虚道:“为了借东西。那道人直接开门见山,对小和尚说,麻烦借贫道一件要紧的东西。那小和尚听了也奇怪,心想,荒山野岭,寺中也没有什么珍贵物品,不知这道士要借何物。便问那道人,道人并未回应,只是不断问小和尚答不答应。那小和尚无甚江湖经验,也无防人之心,再加上心里好奇,就真的答应了。那道人只是微微一笑,始终没有说明要借的东西是何物。就这样,那道人在寺庙中留宿一晚。”
有人道:“所以,他究竟想要什么?”
少年道:“你听我讲完就明白了。到了第二日,那道人不告而别,就此离去。小和尚也是一头雾水,觉着莫名其妙。没过几日,老和尚回来,小和尚就想将这件事告诉他,可是,老和尚一见到他,却是吓得魂不附体。你们猜为何?”
本来众人都在提心吊胆,没几个听他废话。但是少年讲到一半却成功引起众人注意,忍不住道:“为何?”
少年微微一笑:“那小和尚被人掉包了。顶着那张道人的面孔,在跟老和尚说话。那道人容貌苍老,满是皱纹,小和尚一时间没有察觉,直到老和尚回来,见到他这般诡异的模样,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声音怎么变得那般嘶哑难听。那道人是一名妖道,修炼邪术,算到自己命不久矣,就想着换一副年轻的躯体,来个金蝉脱壳,与小和尚互换灵魂。要施这邪门的法术,还得被害者同意,才能成功。所以那道人说要借东西时,并不扬明用意,只是一个劲询问小和尚愿不愿意。那小和尚足不出户,自是不晓得世间还有如此用心险恶者,很容易着了道儿,没过多久便替那道人去下界报道了。”
众人听得心脏砰砰乱跳,狂咽口水,后背冷汗湿透衣衫,跟身边人紧紧靠在一起。
“居然有这种人,真是恶毒。”
“就是啊,太可怕了。”
少年道:“那有什么,连妖魔鬼怪都有,妖道何足为奇。你们以为,那些修真之人就真的个个无欲无求,心怀苍生?”
众人沉默,没有反驳。是人都有**,有私心。这是普遍的道理,何况如今的世道,人命如草芥,比那蝼蚁还不如。不禁唉声叹气。到底何时才是个头。
就在他们感伤身世遭遇之际,那端坐在桌案上的少年突然竖起耳朵,小声对众人道:“大家别说话,好像有人来了。”
说是人,到底是不是,谁都没把握。众人脸色惨白,大气也不敢出,都想着今晚怕是要交代在此地。即便今晚不死,没有吃的,终日奔逃,用不了多久也会死,早死晚死都要死,厌倦了这样的日子,有人甚至觉得,还不如早死早超生,目光渐渐麻木。
那少年好动,跳下桌子,跑到门口,向外张望。白天众人来土地庙时,在四周看到不少尸体,蚊蝇嗡嗡,铺天盖地都是。眼下夜深人静,周遭连虫鸣声都没有,极为安静,很是骇人。
少年远远瞧见一盏雪白的灯笼,在那些尸堆里跳动。定睛一看,发现是两个人。提着灯笼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比自己差不了多少,看不清面容,他身后跟着一名白胡子老道,手里挽着拂尘,装腔作势,在他腰间挂着个布袋,少年看过许多关于道家方术的书,知道那袋子不简单,可以包容万物,是仙门修士用来装法器灵符的乾坤袋之类。提灯笼的少年不断在尸体堆里行走,不时凑近察看。不多时,停在一具尸首前,抬头对那老道士说了什么,太远听不清。
老道士翻着眼皮,斜斜打量,摇头,显是不满意。那少年就继续在尸堆里寻找。没过多久,又停在一具尸体面前,抬头去看老道士。
灯笼惨白的光芒照射在他脸上,那少年眉目如画,粉面朱唇,一双眼睛生的极为好看。
老道士终于俯下身,在尸体身上捏了捏,露出满意的样子。
少年提着灯笼让到一边,老道士将那乾坤袋和拂尘都交给他。接着褪去自己一身道袍,往尸身一拍,只见那原本僵硬死去的尸体霍地起身,是一个健硕魁伟的男子,应该死去没多久,面目如新,还没有腐烂。那道士围绕尸体仔仔细细观察审视,随即张开双臂抱住尸体,掐住尸体喉咙脸颊,迫使其张嘴,呵了一口气进去。良久,道士身体软软倒地,那壮士的尸身却冉冉而动,猝然睁眼,那眼神,分明就是方才的道士。
看到这一幕,少年趴在门边吓得不轻。那边手持灯笼,不发一语的少年察觉到他的目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错身一步,挡在他与道士之间,指着与土地庙相反的方向,对那换了躯体的道士说了几句话。那壮士模样的道士点点头。仍是少年提着灯笼在前引路,死尸复活的壮士大踏步跟在后,两人看都不看一眼那不知死活倒在地上的道士身体,飘然而去。
土地庙中的少年感到毛骨悚然。他却不知,那提灯的少年救了他一命。
四界纷扰,苍生涂涂,不光下界心怀不轨,求仙问道心术不正的修士也大有人在。如道士这般,专门用邪术害人,干损人利己的事的人,可是数也数不过来。普通人深受苦难,痛不欲生,朝不保夕,而这些邪恶的妖道正好浑水摸鱼,残害无辜的人,就算被发现,也可以推给妖族魔族,反正死无对证,何乐而不为。正道修炼,极费时间精力,因此不少人动了歪心思,能走捷径,又何必自视清高。乱世生存,弱肉强食,最简单的路子,就是不择手段让自己变强,只有强大到令所有族群恐惧,届时生杀予夺,任其所为。
宗神秀站在老道士躯体前,久久凝立。过了片刻,才沿着两人离开的路径寻去。他同凝芜一样,困在了梦境之中。
簪花城一富户人家的公子无故暴卒,府中管家在率人给公子钉棺准备下葬时,众人在灵堂之上,却听得棺内簌簌作响,就似有人在疯狂抓挠棺材盖子,一时间人心惶惶。等到将棺盖打开,却什么动静都没有,棺盖内部也不见任何抓痕。可一旦盖上,那声音又会出现,非常恐怖。管家对死去的公子忠心耿耿,觉得一定是公子在天有灵,还有心愿未了。便花重金四处寻访高人,想给公子招魂,如果可以,能让公子起死回生那就更好了。
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早晨,一名青年道长,带着他的小徒弟,走进簪花城,在管家带领下,来到公子灵堂。那道长俯身仔细审视棺内,那公子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道长不禁动了歪心思。在一旁的少年见状,知道这妖道又想换皮了。果然,道长对管家道:“你吩咐下去,莫要让人靠近灵堂,一会儿贫道便即施法,保管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公子。”
管家听闻,喜不自胜,当即照做。
等一干闲杂人都退下,道长故技重施,将身上重要之物交给身边的少年,慢慢褪下衣物。
那少年不动声色,隐身到一朵花圈后面,一边观看妖道动静,一边打开乾坤袋,从里面取出三个木刻小人。都是形长三寸,面貌甚精,毛发皆具,装饰诡异。两男一女,男童雕刻得笑容可掬,女童眉眼弯弯,含春带笑。木头人脖颈上都系着五彩绳,中间是一缕青丝混合编成。少年将那彩绳解开,小心翼翼收到袖中。须臾,只见那三个木头小人仿佛突然活转过来,三双眼睛齐刷刷冲他眨了眨,扭着嘴角笑了笑。忽地乱蹬乱蹿,很不老实。少年也不怕,凑到那女童耳边,低声道:“城北有一座山,山上有座寺庙,叫做归心岩,你们有何冤屈,可去找那里的人诉说,快去吧,机会只有这一次,晚一步,连我也无法幸免。”
那女童咧嘴,冲他疯狂眨眼。少年放手,三个木头人化作三团浓雾,飘飘幽幽往城北方向去。
那木头上囚禁的是三个鬼魂,妖道对人宣称说是驭神术,其实际,驭的是鬼,而且是被他以极残忍的手段杀害的孩童。这些旁门左道,通常都是极其阴险歹毒的,需要童男童女纯洁的魂魄,才能炼制成可供驱使的鬼童,替他们办事。还必须是聪明伶俐的孩子。那少年是亲眼见到过一名孩童被妖道捉住,取其心肝,割掉鼻唇,封住耳朵,咒之,进行炼魂,七七四十九日后,再取鬼火焚烧过的柳木,雕刻成孩童模样,将魂魄封印在上面,需要办什么事,就念咒。
少年之所以能跟在妖道身边一直安然无恙,只是因为,那妖道觉得时机还没成熟,简言之,还没养肥,否则被换魂的就不是那些死去的尸体或者活人,恐怕就是他了。但妖道的最终目的也是他。因此,少年先下手为强。他早就知道驻守在这一带的是佛门修士。将那三个被杀害的鬼童放出,让他们去找佛门中人申冤。
听得棺木飒飒有声,少年急忙现身,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只见那妖道念完咒,已经附身在那少年公子身上,一只手搭着棺沿,缓缓起身。
这时,管家带着下人来到灵堂,见自己公子居然真的死而复生,惊喜交集,忙跪倒在地,激动道:“公子……老奴终于又见到公子了。”
他所拜的“公子”却被道士鸠占鹊巢。他还一无所知。那道士也没想掩饰,冷冷道:“这幅身体比原来的都好用。”
说这话时,眼光直勾勾盯着少年,那意思仿佛在问,你到底何时才能成熟,教人好等。
那少年心下一凛。
而管家等人听到声音,发现不是自家公子,而是那道人,又见道人身躯横尸在一边,吓得脸色大变,不禁愀然,管家哆嗦道:“你……你不是公子!”
妖道突然目露凶光,显然起了杀心。
少年大声道:“快跑!”
管家等人被吓得半死,哪有力气逃跑。那妖道死死目光钉在少年身上:“你找死?”
然而话犹未了,忽见几道白光降落,当先两人眉目相似,十分俊秀,一者平和慈悲,一者神采奕奕,此刻两人却都紧锁眉头。那年纪稍小的白衣男子道:“好歹毒的妖人。”
他身边与他相像的男子双手合十,低声念诵佛号。
那妖道皱眉:“佛门?”
暗自掂量,自己可能不是对手,就想溜之大吉。转头寻找少年,要带他一起走。早在佛门修士出现时,少年就悄悄躲到了他们身后。妖道看见,气得差点吐血,破口大骂道:“小畜生,是你捣的鬼……”
“兄长,似这等为非作歹之徒,决不可姑息。”
“唉……”
长袖飘扬,雪白的身影和身近前,与妖道动起了手。
那少年站在天井,手心全是冷汗,一切都在计划之内,佛门是不会放过妖道的,以他犯下的那些滔天罪行,至少也得碎尸万段才行,算得上有惊无险。抬眼的瞬间,那双深色灵动的眼眸,与站在他一旁的宗神秀对视。少年看不见他,但不知为何,顿了顿。宗神秀袖底双手微微一动,薄唇轻抿,无声叫出:“花君。”
画面一转。是一栋极高的建筑,两条颀长人影站在高楼顶端。宗神秀一怔,定神,见一人穿着一件天蓝长袍,袍角和衣袖上都绣了诸色花朵,金线滚边,系着一条花纹密布的腰带,男子腰身纤细,修长飘逸,周身上下都仿佛闪闪生光,十分的华丽灿烂。虽是繁花点缀,却并不给人阴柔之感,加上其人俊美的容颜,反而有种天神不可侵犯的高贵。宗神秀看得呆住。
男子是小雅国国君。站在他身边的男子穿着黑色衣服,脸上带着面具,看不到长相。
花君打量他,忽然道:“无衣,你还是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与叔叔未免有些生分了。”
黑衣人道:“抱歉,我……脸上有伤,甚是丑陋,恐吓到旁人。”
他声音低沉,无甚情感,客气又疏离。
花君叹气:“我有办法治好你的伤。更何况外在皮囊而已,又何必在乎。”
黑衣人低头:“是。”
花君伸手,想拍他肩膀,那黑衣人忽然往后退开,躬身道:“花君,尊卑有别。”
花君苍白着脸,手顿在半空,半晌才落下,苦笑道:“无衣,我一直都当你是亲人,而且,也是我唯一活在世上的亲人。什么尊卑,什么君臣,你我之间,又何必在乎这些?你是在害怕吗?今时不同往日,四界已经不会再有战争,你无须担心。你爹娘他们看见,定会欢喜。”
黑衣人不语,片刻之后,他又走到花君身边,缓缓道:“花君,我父母他们……是怎样的人?”
花君看向他,动容道:“你……完全没有印象?”
想到什么,脸色怆然,没再多言。
黑衣人指了指自己脑袋:“我这里受过伤,很多记忆都不太清楚。”
花君怔了怔,心中一酸,眼眶微微湿润,摇摇头,黯然道:“都怪我……”
怪他后面的话没再继续说下去。
黑衣人道:“怎么会。花君也是分身乏术,国家,民众,许许多多的大事,等着您去处理,我能理解的。”
“无衣……对不起,是我没用,没有及时找到你。”
黑衣人摇头,却不再问了,目视前方。花君凝望着他脸上的面具,似是想透过面具看清他是怎样的表情。
…………
凝芜在黑暗中行走一阵,突然脚下踩空,身子不由自主往下坠落。正要掐诀御剑,察觉有人伸出双手,一只绕过他腿弯,一只环住他肩膀,恰好将他接个正着。
凝芜吃了一惊,抬头,就看到一张俊雅至极的面孔,是宗神秀。
他们终于在梦境相遇了。
凝芜挑了挑眉:“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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