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之人,包括杜伏兮,没人知晓戚澜真实身份。不过凝芜那句用来恶心对方的“阿姐”却是听得清清楚楚。除宗神秀外,君凤鸣和那年轻道人景惹都齐刷刷看向凝芜。一者是出于好奇,一者则是疑惑。
见来人不甚友善,来不及多想。君凤鸣出于本能反应,右手一抖抖出灵弓,如临大敌一般,守卫在凝芜身前,平静道:“主人,你不是这位姑娘对手。会被打得很惨的。”
前一句是事实,不过后一句,凝芜觉得就没必要公开声明了。要不是跟这小子接触时间久了,知道他实诚过了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是无心的,而且充满善意。换个人,凝芜肯定认为对方是在轻视侮辱自己,早就不乐意。但他没那么多心思去计较这些。
戚澜的妖骨剑名字邪气四溢不说,威力也很恐怖。要知道,那是她从自己体内生生折断一根肋骨炼化而成,加上妖力加持,即便前世全盛时期的自己,都不敢小觑。
自打凝芜来到这个世界,戚澜就无时无刻不在诅咒他去死,每见他一次,恨意就与日俱增,从未消减。正因为清楚这一点,他才没逞匹夫之勇,凝神以待。打算一会儿招架不住就果断找帮手。想着,余光不由得往一人身上扫过。
宗神秀立即感受到,微微颔首,眸色清澈,泛着柔和的色彩。
凝芜一下子安心不少。
此时戚澜已经以凌厉至极的气势横剑劈来,磅礴的妖力扑面压顶,凝芜心下一寒。戚澜的剑法招术,不似寻常女子用剑,总是气象万钧,若奔雷咆哮,大开大合,比那些使刀的高手还凶猛。就在凝芜以为这一剑,即使拼尽全力接下,也必定血溅当场。然而当他刚举剑,对方握剑的手忽然猛颤,脸色雪白,身体一阵摇晃,竟是扭头就喷了口血。鲜血将她遮脸的面纱浸透。
这一幕大出众人意料。
凝芜皱眉道:“你受伤了?”
戚澜是个极其要强的女子,就算被人砍掉胳膊眼睛都不带眨的,当着凝芜的面出现这样的情况,对她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额头有细细的青筋浮动,硬是将喉咙翻涌的甜腥咽了回去,冷声道:“本皇就是受伤,缺胳膊少腿,也照样杀你!”
凝芜气笑了。
戚澜努力调整呼吸,准备发动第二次攻击。可是连抬臂的动作都变得艰难无比,她脚步错乱,几乎站不稳,越不想在痛恨之人面前露出丑态,越是难以控制,急怒攻心,适得其反,原就受了重伤,没有得到妥善调整,刚刚又动了真气,尽管她再咬牙坚持,终是爆发,哇的一口血喷出。身体软绵绵往旁边倒去。
见状,景惹惊呼道:“姑娘小心!”
戚澜眼前阵阵发黑,又气又怒,却又无可奈何,神志稍微清明,及时伸手,扶住一间低矮房屋的门框,持剑那只手却是直接撞在房门上。那门没有上锁,被她轻而易举就推开了。里面蹲着个人,被开门动静惊到,恰好抬头。
戚澜喘息着看去,四目相对,一片诡异的死寂。随即,戚澜喝道:“是你!”
这里的房屋都又低又矮,门口狭窄,只能容一人弯腰进入。她堵在门前,凝芜等人都看不清里面什么状况。
又见她猛地举剑,指着屋内之人,一字一句,冷冷道:“交、出、来!”
戚澜不是个话多之人。虽然很简短,但在场的人都听出,那人拿了她什么东西,听语气,还是贵重物品。原本戚澜所有杀气都聚焦在凝芜一人身上,眼下起码有七成转到屋子里了。他忽然有些好奇,到底那人拿了她什么东西。
正在这时,一个胆小怯懦的声音,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有!”
戚澜不知道听同样的话听了多少遍,早就不耐烦,目光冰冷,加上她没有血色的皮肤,虽是一位娉婷袅娜的美貌女子,但给人的感觉比那地狱修罗夜叉还恐怖。那男子都不敢正眼抬头看她,紧张兮兮道:“我……我……我……”
接连说了好几个我,都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众人听得“咚”的一声,似是有什么倒在地上。而里面再无声音传出,显然是那男子已然被吓晕过去。
戚澜也没想到会发展成这般,微微愣了愣。凭借着逆天的修为,将胸口蔓延的剧痛遏止,就不再节外生枝,拧着眉弯腰进入小屋,头身朝地,将那男子拽了出来。
只见其人衣衫褴褛,面容秀雅,只是眼睛紧闭,真的被吓晕了。他手足上也都拴着铁链。虽是鬼,也有被吓晕的可能。
戚澜可不管他是死是活。凝芜记得春哥说过,戚澜曾向他问人,大概找的正是这名男子。对方一定偷走了她视为珍宝的东西,不然她不可能连杀自己这件大事都能暂时搁置,反而先逼问男子交出东西。
凝芜瞬间来了兴趣,他是别人不惹他,就万事大吉。要是有自己看不顺眼的,或者仇人相见,那是决计不能轻易放过的。当即好整以暇道:“阿姐,你不也越发不如从前了,我看妖族也是时候该换个主人了。”
要是在发现那名男子之前,凝芜这句话都说不完整,就被她狠狠教训了。但现在戚澜听了,竟然只是冷冷剜了他一眼,把怒火压下了,丢下一句:“我在末日神殿等你。”
说着,就像提破烂麻布一样,抓着那半死不活的男子衣角,满眼恶心嫌恶。她对鬼族向来如此,比隔夜饭还让她看着难受,就把他带走了。被抓到妖族的鬼,下场如何,就不是言语可以形容了。一定比他惨死做鬼要痛苦一万倍。
众人看得一脸迷茫。景惹左右摇头,忍不住道:“那个……那位姑娘就是妖族的女主人?”
凝芜不置可否。
君凤鸣道:“应该是,你没听我主人说,妖族该换主人了么,那一定就是妖族奉若神明的那位圣皇了。”
景惹由衷道:“真是闻名不如一见哪,不知谁有那么大本事,能将她打伤,想不到下界处处卧虎藏龙,还真是不能大意。”
凝芜心里也有同样的疑惑。按理说戚澜在下界无法无天作威作福这么久,没人敢跟她针锋相对,自是因为没人打得过她。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伤到她?十九年过去了,下界莫非真如这道人所言,到处卧虎藏龙?
正在推测,一道阴冷的吆喝声突然传来。
“鬼王驾到!”
不得不收敛心神,循声抬眸。只见一群脸孔惨白,嘴唇涂得红艳艳的,脸颊搽着两坨死亡色腮红的小鬼,双手举着幢幢阴帆宝盖,沿着那条陡峭小路下来。在他们身后,则是一群穿着清凉的魔童妖女,莺莺燕燕。四名精壮鬼兵,抬着一个坐撵,浩浩荡荡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坐撵居中坐着一个人,就当他是人吧,浅粉色轻纱长袍,穿得竟比他搂在怀里的两名妖艳女鬼还浮夸,相貌阴柔,不男不女,天生异瞳。在他左边那只灰蓝色的眼睛附近,青紫一片,右边脸颊还高高肿着,似是被人暴揍了一顿。
随着这群不伦不类的队伍靠近,一股浓香迎面吹来,很快与周围凝结的臭味相撞,融合,形成一种新的更猛烈的气味。凝芜差点没忍住想骂人,不指望尔等雪中送炭,好歹别给他雪上加霜啊,立马屏住呼吸。
鬼族传闻中的鬼王,名字好像用的就是那座黑黝黝的桥名,叫奈何,加了一个问字的姓氏。他就匆忙见过几次,而且每次都没拿过正眼去看。他跟宿主虚浮名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重要的感兴趣的可以过目不忘,精益求精,登峰造极。而无关紧要不上心的,就很随便,就算天天对着一张脸猛盯着看,也能转头就忘。
原先他以为戚澜憎恨鬼族,绝大原因是因为自己。但此刻他不这么一厢情愿了,在给鬼族拉仇恨这件事上,这个鬼王恐怕也功不可没,还有可能是肱骨之臣。戚澜之前不是才孤身闯进其宫殿么,凝芜不相信她受伤是眼前的鬼王下的手,这厮一看就是个贪财好色把身体都掏空的淫.荡之徒,脸上的伤也是新的,不出意外,定是戚澜的杰作了。
鬼王不光模样亦正亦邪,雌雄莫辨,声音也轻柔得近乎恶毒,搂着怀里的女鬼,靠着坐垫,懒洋洋审视众人:“诸位贵客远道而来,本王有失远迎呀。”
说是有失远迎,可没有半分要迎的意思。
凝芜等人都没回应。
须臾,景惹甩动拂尘,捧手道:“鬼族之王,久仰大名,失敬失敬。我等擅闯贵地,真是抱歉。”
他是个注重礼数的修道之人。
鬼王不露一丝一毫喜怒哀乐,撩起一名女鬼秀发,放到鼻端轻轻嗅着,一副餍足神态,令人不适。他没有任何觉悟,自得其乐,肆无忌惮抚摸女鬼纤细腰肢。两名女鬼被他摸得娇喘吁吁,羞赧地笑出声,众目睽睽之下,竟全不知害臊。几人听着,心里都是一阵恶寒,鸡皮疙瘩掉一地。凝芜干脆捂住面容,转过身。
好巧不巧,正面向宗神秀。映入眼帘的清冷的天人之姿,可非前方那群乌烟瘴气的什么鬼王鬼怪能比。他心中烦恶褪去不少。宗神秀一眼也没看那边,只是不发一语默默与他对视。
“这位道长公子客气了,我鬼族可不像那什么狗屁妖族,自以为是,拒人千里,真觉得自己就是天神降临啊,诸君放心,鬼族随时欢迎你们大驾光临,本王宫殿也随时为诸君敞开,欢迎来与本王共饮,赏美人。”
景惹笑道:“这……可多谢了。”
就他一人与鬼王交谈。那鬼王将他们当成一伙,再者注意力并不在此,也不多疑,盯着众人头顶上方飞入云端的天梯瞅了两眼,灰蓝色的一只眼睛微眯,吩咐一名鬼兵:“你去把荷映叫过来,怎么回事,速度这么慢?这点高度可远远不够!”
那鬼兵领命,迈着光脚就去了。
听到“荷映”二字,凝芜和杜伏兮都是一震。
很快,那名鬼兵就回来了,从另外一边的阴暗巷子奔出,远远道:“启禀鬼王,荷映将军带来了。”
听到铁链触碰的叮叮响声,凝芜沉着脸,侧首望去。就见一名身穿铠甲的女子,抬头挺胸缓缓走近。她身后血红的披风破了许多洞,沾染了不少污垢,随着她脚步,一上一下飘动。长发高高束着,眉飞入鬓,瓜子脸,秀挺的鼻梁,本该有着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的地方一片空白。千秋城女将军荷映,曾令多少妖魔闻风丧胆。凝芜以前在她眼中看到的坚毅果决,是多少男子所望尘莫及的。可如今,那张苍白的脸,给人的却是一种迟缓和麻木,以及一丝茫然。
她慢慢走到鬼王面前。在此之前,杜伏兮脑袋就随着她脚步声一点点转动,始终如一地凝望着她。
君凤鸣拍了拍他肩膀。
荷映道:“鬼王找我何事?”
不卑不亢的一句问话,仿佛那个披荆斩棘的英勇女将军又回来了。
鬼王眯着眼打量她,抬手指着通天阶方向:“传令下去,加紧工程,本王要以最快的速度,见到成效。”
荷映点点头:“好。”
鬼王也没难为她,道:“去吧。”
于是荷映就又原路返回了。杜伏兮动了动,想跟上去,可因为某些原因,他在几人中寻找凝芜所在方向,鬼使神差遏制住了,若有所思。
凝芜忽然道:“鬼王,我有一问。”
突如其来发问,语气还不好。鬼王似是真不想跟他们起冲突,心心念念计算的就是如何打压妖族嚣张气焰。那妖族圣皇居然敢堂而皇之杀到他宫殿,还当着众多鬼兵的面无缘无故打了他一顿,这口气,实在憋得难以忍受。闻言,淡淡道:“你说。”
凝芜盯着他道:“这些雅奴,是谁送给鬼王你的?”
尽管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凝芜还是想亲自确认。
鬼王就是个名副其实的酒囊饭袋,肚子里没多少墨水不说,以前听闻好像毕生追求就两个,一是美酒,二是美人。除此之外,当真是一无是处,风流成性,昏庸无道至极。
他想了想,缓缓道:“这个……还真有些记不得了,好像是你们中天界的人。”
他看出几人来历。这也无可厚非,九歌门名声在外,又是当年踏花行动的中流砥柱。几人中,除来自上天界的道人,有三个都穿着红衣校服。
接着补充道:“叫什么不竞侯。”
亲口得到证实。凝芜点点头,不知心内是何种滋味。又道:“如果我要求鬼王放了这些雅奴,让他们投胎转世,不知鬼王意下如何?”
劣者城的雅奴少说也有百万之数,是鬼族奴隶人群的中坚力量。平时鬼族所有脏活累活都是他们一手包揽,有时还要负责外勤,比如被裳樱落等邪魔借出去协助他干伤天害理的事。凝芜这句话,相当于太岁头上动土,鬼王再大方,脾气再好,心怀再宽广,都不可能答应。甚至会觉得是在故意挑衅,指不定就会翻脸不认人。
君凤鸣已经暗自警惕了。景惹心道:“糟糕。”
只有宗神秀面不改色,站在离凝芜最近的地方,若一尊精美玉雕,默默守候。
杜伏兮心不在焉,踟蹰不安。
但鬼王的回答,又在众人意想不到的范畴外,搂着两名艳鬼,淡淡道:“你想让它们走让它们投胎,那也要看它们自己愿不愿意。”
凝芜沉声道:“什么意思?!”
鬼王但笑不语。
杜伏兮望向凝芜,缓缓道:“这位……”
不知作何称呼比较好,他心里有怀疑,可是不确定,不敢贸然呼唤内心的称呼,恭恭敬敬道:“公子,鬼王所言句句属实。公子方才替小人试过,铁链斩不断,小人很是感激。但是,小人想,应该不止小人一人如此,其他人大抵也差不多,身上的铁链是斩不断的。”
凝芜声音更冷了,低低道:“为何?”
捂着面颊的手隐隐颤抖。
宗神秀眼里闪过一丝忧色。
杜伏兮迟钝道:“因为,执念太深了。”
耳边仿佛听到什么东西崩断的声音。凝芜一颗心咚的一下砸到了最底部。
执念,什么执念?!
鬼王说道:“没错。这锁魂枷会因个人执念深浅而加固。那个不竞侯在送本王这群奴隶时曾告知本王一个秘密,说这群奴隶临死前,被人允诺了一个希望。这就是它们的执念。”
要知道,有时候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到最后也许反而会成灭顶绝望。濒临死亡之人,最迫切的希望无非就一个,求生。杜伏兮曾言,不竞侯去华胥城劝死,对城民允诺,花君会在恰当时机复活所有人。小雅国老百姓最是爱戴他们的国君,自是深信不疑,甘愿牺牲。当然也有人犹豫,可最后还是选择相信花君,因为他们所有人的命,本来就是花君给予的,因他生,为他死,再正常不过。可是,就是那样一个终将被复活的希望,就如同罪恶的种子,在他们所有人心里扎下了根,以至于死后都在抓心挠肝日日夜夜盼着想着。可是随着时间流逝,他们的期望越等越渺茫,便也变得麻木了。只是心头的念想,变成了更可怕的东西。
仙葩剑斩不断铁链,连仙葩都斩不断的执念,凝芜不敢多想。他选择的对象还是杜伏兮,若是换作其他平民,情况不知会有多糟糕。他也没勇气再拉个人试了。
呆了片刻,深吸一口气,臭味熏得头晕,心神混乱,对宗神秀道:“师兄,可不可以再麻烦你一次。”
他感觉身体发虚,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宗神秀离他已经很近,闻言走到他身前,两人肩膀触碰,他道:“好。”
不问原因,不问什么事,就只是一个好字。
可是,就一字,足矣。
“麻烦背我离开这个地方。”
这本书好像确实有点冷门,一路都在为爱发电。不过,还挺喜欢这种默默专注地去做一件事的感觉。本来真的就单纯想写一个背人背叛后心性大变的疯子,一个睚眦必报,徒手碎尸的狠人,可是写着写着就变味了,发现他是狠不起来的,因为他其实初心不变,总以为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可有些品行,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害,有人看文的话可以留言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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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探鸦鸣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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