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愧疚

当简秀慌乱地将门撞开时,猛地惯性使他身形不稳,踉跄了几步都没能安定下来。

他下意识攥住了临近的书柜,好不容易扶稳的霎时,素白的手腕磕上了之前翻阅过后、随意堆放的一叠精装硬质书的书角,哗啦一声,书页翻飞,简秀吃痛,连带撞翻了几本不常读的书,和它们一起摔倒在地。

零:“简教授,系统识别你受到了一定损伤,是否需要我为您调节到医疗指引模式。”

“不需要。”简秀支起了身子,微微喘息,眼睑半垂,“把门关上。”

零:“已接收到指令,指令二已完成,但由于指令一与您个人生命安全相关,请您再重新确认,是否———”

简秀手动关闭了零的家用智能服务。

他的指尖还尚且停顿在悬浮屏“智能家居服务已停用”的界面之上,定格了一般,许久,简秀才后知后觉手腕处滚烫的痛感已经蔓延直上,刺激着他现在麻木迟钝的神经末梢。

好疼,他无声的低语。

“请帮我联系……妈妈。”简秀靠着书柜的一侧,努力地将自己蜷缩在角落里,对自己的终端说道,“语音通讯模式,不接受全息通讯。”

终端通讯的提示音只响起了一声,便被迅速接起,颜姝温柔慈爱的声音响起:“喂?阿秀,怎么了?”

只要是他的通讯……简秀知道的,颜姝将他的终端号设置为了重要通讯,优先级为最高,只要是他,不论当时场合有多不合时宜,工作有多繁忙,颜姝也一定会最快接通,没有丝毫迟疑。

她不会错过他的每一次通话。

正是因为如此,简秀通常会避开工作生活的重要时间节点,挑颜姝较为清闲的时间段联系她,甚至更多时候是通过信息联系,以免打扰到颜姝。

极少如现在这样,跌跌撞撞,猝然失控。

“妈妈……”他小声地唤着,好似不是在回应颜姝,只是在不自觉的呓语。

“怎么了?”颜姝听出了不对,心下一紧,连忙道,“乖!告诉妈妈,是不舒服吗?是信息素还是精神海?有按时吃药吗?”

“妈妈,你知道,你知道……你早就知道了?”简秀克制着自己的呼吸,竭力掩饰咽喉之间的颤音,“百分之百,我和他的信息素契合度……是百分之百,妈妈,你知道的,你们都知道。”

颜姝声色一滞:“阿秀。”

“百分之百的信息速契合度,只要用标记捆绑,他会从生理意义上绑定成为我的……‘药’,再也无法真正摆脱,这算什么?交易吗?用别人的自由,来交易我活着的机会!”简秀诘问,“妈妈,你们是不是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连二次分化以后,他是Omega,我是Alpha,我成了有利方,因为百分之百契合度的影响,你甚至都不用担心他伤害我。”

简秀的确是在刚才才得知自己与蔚起的信息素契合度数据,但也恰是如此,那些被怯懦而刻意隐瞒的矛盾、被简秀与颜姝一起粉饰太平的疮痍,才在此刻避无可避。

简秀:“你们知道,他的父母也知道,星联官方也默许了,你们所有人都知道。”

同一家医院的刻意预约诊疗,同一时间中央军校的工作调动,甚至一墙之隔的教师公寓分配……正如蔚起彼时意味深长的凉意——“太巧了”。

怎么能不巧呢?

全世界都在为他们而让步。

相遇是蓄谋已久,相识是权利算计,蔚起感知敏锐,他不是没有察觉,可是他真的太好了,他明明知道简秀的出现有那么多不确定性的威胁,却从来没有因为任何莫须有的罪名而伤害他。

蔚起的道德意志太沉太重,简秀受之有愧。

他抬起手臂,借臂弯捂住自己的双眼,濡湿的颜色浸染了银白色的教师制服袖口,“可是蔚起不知道啊……”

我也不知道……

“阿秀。”颜姝放缓了自己的语调,“你不喜欢他吗?”

“我……”简秀惶然不安地摇着头,“我……那不理由,妈妈,我的主观意愿不是理由!你教过我的,你说过,什么都不该是伤害别人的理由。”

“可是,妈妈想让自己的孩子活着啊。”颜姝苦笑,“我其实很后悔,教了你那么多,为什么没有教你自私呢?”

简秀哽咽:“我这样,还不算自私吗?”

蔚起猜得不错,简秀确实在精神海方面受过重创,有着严重的缺陷,甚至危及性命;这其中外化表现之一,便是不稳定的精神海。

他并不是天生孱弱。

高昂的医学干预成本已经为简秀几乎争取到了极限,他可以如一个正常人一般活着,纵然病弱,但在优渥的生活环境与智能AI的辅助之下,却还有可以自理的能力。

但他的寿命与健康依然在递减,命不久矣简直是已成定局。

可是,医疗团队也曾给出了一个没有大范围推广可能性的治疗方案:精神海与ABO三性相挂钩,尤其是Alpha和Omega,在进化之初,他们便有了互相标记、同担精神海风险的能力;如果高匹配度的Alpha与Omega在精神海方面的绑定、互相抚慰,再结合医疗手段的辅助,未尝不可以为简秀现有病症提供了延续寿命的可能。

此前,由于治疗条件太过于苛刻,包括简秀Omega的性别条件在两性标记中并不算占据优势,都使得颜姝不得不慎重考虑。

可现在不一样了。

基因自然的二次分化,信息素百分之百的契合,恰如简秀所说——“千载难逢”,这样难得的机会,颜姝放不下。

她的孩子求生的机会本就幽微难测,她没办法说服自己错过,她不甘心。

她不是考虑不到别人,只是在对于她来说,身为一个母亲,真正的切肤之痛面前,简秀更重要。

简秀继续说道:“妈妈,这样,很自私。”

他毫不怀疑自己,他对蔚起确有好感,甚至在与日俱增;此前他不觉有异,此刻他才深感绝望,原来从相逢的那一刻,基因的自然选择便开始了,覆水难收。

他们基因会对彼此产生无限趋向的生化反应,优秀的精神海等级在此刻成为枷锁,没有理由,没有条件。

但是,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此后余生,简秀的每一次示好,每一眼心动,每一刻倾慕,都将被打上了“求生意志”的标签,求生是本能,活着是本能,连信息素都是本能,蔚起不会因此而责怪他,可是简秀将再也无法为自己对蔚起的一切情感证?伪。

你到底是真的喜欢,还是因为信息素的生理引导?你到底是真的愿意,还是为了活着而不择手段?

既定的事实无法更改,一切解释无法证实,一切可能无法证伪,怀疑的概率永远存在,误解是表达的宿命,他身陷囹圄,犹如困兽,不可挣脱。

说到底,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上校,我真的不是一个好人。

我有所贪图,无可辩驳。

所以,不要相信我。

不该相信我。

“而且,你有没有想过。”颜姝的嗓音带上了某种别样的诱导,“哪怕没有这些事,你们也会对对方互生好感,即便没有我们的推动,只要你们一旦相逢,你会动心,他也会,你们的契合是本来就是百分之百,这是不可回避的。”

她说道:“既然是注定的,你为什么要愧疚呢?”

简秀的言辞浸染上了泪意:“不一样啊,妈妈,是不一样的。既然你都说了,我们迟早会互生好感,那你们又何必着手干预呢?”

对的前提,对的时间,有些“注定”便是天作之合,一片良缘,所有的外在附加不过是锦上添花,千般搓磨不可转也;可当前提更改,动机紊乱,某些“注定”偏偏生生就纠缠成了不可说的孽缘,剪不断,理还乱,零星小事也成猜忌。

信息素百分之百的契合度下,所谓的“ 两情相悦”就是个笑话。

远看皆大欢喜,近看满目戚戚。

如每一次自然选择一样,精神海为人类提供了一个更好的发展方向,作为交换,人类便要接受这份进化所带来的弊病。

简秀想起来了今天他曾和蓝斯所探讨的一切。

有的观点认为——“所谓的ABO多性人类,不过是催生了一群没有自由意志的疯子”,现在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

而要让蔚起为这样的“两情相悦”付出自由,绑定一生,受制于人,在当下这个号称平等现代的星际时代,更是个天大的讽刺。

更何况,在这样的一段感情里,蔚起什么错都没有,他更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连因果报应都无从说起,他只是运气不太好,遇见了简秀,不堪的从来?不是他。

这样的喜欢太卑劣,简秀说不出口。

生物在进化,社会在进步,可人依然是人。

“……我怕你知道以后,你一辈子都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颜姝疲惫道,“你是我的孩子,我太了解你的想法了。”

如果早知道……简秀浑浑噩噩地思考着这一种可能,他一定一定躲得远远的,绝不出现在蔚起的面前,他会乖乖巧巧地躲进角落里,把自己这七零八落的破烂人生藏好,绝不给上校原本干净明白的人生添上一点污点。

简秀:“妈妈,他是人,我也是人。”

颜姝:“阿秀,人只有活着,才会拥有一切物质文明和精神世界的基础,人也只有保证自己生存的前提下,才有资格提‘自由意志‘的神圣,你活着才会有更多的可能,而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简秀嘶哑道:“是不是我们的个人意愿在你认定的方向面前都不值一提?”

颜姝一字一句:“简秀,妈妈希望你活着。”

他问:“可是蔚起有什么错?”

她答:“可是我的孩子有什么错?”

“你还记得你十八岁的模样吗?”颜姝突然笑了,笑得却凄厉又愤恨。

她质问道:“你见过蔚起了,也许其他人看不出来,可你们拥有着最亲近的契合度,你们基因的记忆几乎完美倒影着对方,你不会看不出来,他的精神海评估等级为S。”

简秀:“那又怎么样?”

颜姝:“那你还记得自己以前的样子吗?阿秀,你甘心吗?”

简秀太阳穴开始抽痛,他咬紧牙关,颤抖着说道:“我早就……不是十八岁的孩子了。”

颜姝:“好!这些我们都不要了,没了就没了,妈妈也不在乎。哪怕你没有那么优秀,哪怕你不是个健康的孩子,哪怕没有那些前置条件,你也是妈妈的小阿秀,是我十月怀胎带到这个世界上孩子,我也永远爱你。”

“大局为重,但凭什么……”她浑身发抖,每一个字却都掷地有声,“凭什么因为这个大局!我的孩子要被可能的罪名千夫所指?被抹去大好前程?现在连基本的生命健康安全都保证不了?”

她想拭去眼角的泪渍,却发现原来不知何时,面上早已湿润一片。

她的孩子曾经从容恣意、洒脱骄傲,昔年的简秀,少年凌云时、自成人间第一流。

二次分化以前,或者说更早以前,简秀是Omega,可他天性从来不该纤弱如菟丝花,他也曾构想过热爱事业的理想蓝图,也曾是多少人眼里的惊才艳绝的年少天才,也本该有着稀有珍贵的S级精神海。

“可是妈妈……”简秀颓唐地垂首,沙哑着喃喃,“是你们……是你和爸爸,先为了大局先抛弃我的啊。”

颜姝呼吸一窒。

简秀问道:“爸爸,妈妈,爷爷……是想补偿什么吗?”

宛如美好童话一般的画皮被青年的苦笑低语彻底撕烂了,扯开了这数年以来母慈子孝的和睦假象,星联的默许,颜姝的溺爱,简秀的理解,在此刻都被拆皮抽筋的肢解开来,狼狈地散落了一地,捡都捡不起来。

“你在怪爸爸妈妈吗?”颜姝感觉自己连站都站不稳了。

“不怪,我不怪你们任何人。”脑海被疼痛撕扯的简秀胸膛中一阵血气翻涌,他下意识地摁住胸口,眼眶发热,“每一个人,都只是在做一个自己角度上正确的选择。”

电车轰鸣,倾碾过了本就渺小的尘埃。

由于尘埃太渺小了,以致于连破碎都看不出。

简秀:“妈妈,没有人有错。”

“对不起,对不起。”颜姝泣不成声。

他竭力压制着身体的不适,平稳着气息,说:“星联没有错,东部星区没有错,执行厅没有错,蔚家没有错,爷爷没有错,爸爸妈妈……也没有错。”

所有人都在坚持正确的选择。

简秀:“所以,妈妈,不要愧疚,不要挽回。”

简秀:“我的病痛,不该让别人来承担。”

说罢,简秀挂断了与颜姝的通讯。

不能再继续了,他快撑不下去了。

简秀苦中作乐地想,其实他也是和蔚起一样,运气有些不好,只不过在某些事情上,他可能……格外的不好一点。

对,只有一点,简秀如是对自己说,毕竟,加害者没资格在受害者面前哭诉自己的受难。

上校,对不起。

我很抱歉。

其实人都是容易被自我催眠的生物,总觉得自己可怜多了,就太容易怨天尤人了,简秀不敢放松对自己精神上的约束,尤其是面对蔚起。

那个人太好了……

当思绪飘零时,他的目光也开始游弋,被简秀撞翻了一地的一摊书里,一本书正好翻开,就在他的面前,停顿在了被他所标注过的某一页,仿佛某种启示,撞入了他的眼帘。

不知是不是太恰巧,这本书与曾经被蔚起和他一起谈论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同一个作者。

———“他在阴影里坐得太久,几乎饿死于期待。”

啪嗒一声,某根丝弦崩断。

简秀:“噗咳咳咳咳咳咳咳!”

终于,一切压抑都在一个临界点彻底爆发,猩红温热的血雾四散铺洒,蔓延开来,染红了米黄色的纸页,浸透了文字。

“我不想再思考了。”

他想擦去自己唇畔的血渍,却越擦越多。

“让我睡一会儿。”

再也支撑不住了,简秀阖上了沉重的眼睑。

“我有些累……”

他轻轻低语。

“蔚起……”

本文里几乎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缺陷与暗面,包括主角。

角色观念也未必有绝对对错,只论立场,后文这种多方观念碰撞会逐渐加深,这也是探讨人性的乐趣,大家选择自己认为对的就好,任何一个角色观念都不代表作者本人三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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