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人间

“夏洛蒂?”西泽·柯林斯的目光定格在了一份资料报告的一角,“居然是叫这个名字吗?那难怪这次东部星区一定要占据这次的主动权。”

记忆悄然闪烁,他忽地想起来了这次与安知宜前往第四星轨的收获——苏珊·罗莎早夭的女儿的名字,正是夏洛蒂。

那个孩子,夏洛蒂·罗莎。

而西泽·柯林斯现在正在观阅的,是一份来自十二年前的绝密报告,就在刚才,他是在前往中央星系西部星区军事驻地的星舰上借家中力量的紧急权限而调取的一份绝密报告的复件扫描样本。

这是一份由东部星区官方语言之一的中文书写的科研实验记录。

在现在这个同步传译的时代,西泽·柯林斯其实对中文没有什么研究。

但是他也依旧恍惚可透过这些笔画细腻工整的字迹,看见一个年轻的研究员,不明性别,不清面貌,默默地站在实验观测台前,安静认真地记录着什么。

报告记录的东西很多,冗杂,充斥着各种专业术语和某些东部星区人习惯性的言辞修饰和成语省略,所以,在西泽·柯林斯这样一个外行人看来有些枯燥且麻烦。

不过所幸,偶尔的跳页串行里,会留下一些简短零散的小小感言,譬如“今天晚饭没有酸浆腌花,难过”、“这个实验样本的状态就像我音乐选修一样起伏不定”、“不想喝咖啡,想喝豆浆”,“饼干好好吃”。

想来,不是一个无趣刻板的书呆子。

西泽·柯林斯看得很认真。

“安知宜……是多久知道这件事的?”西泽·柯林斯的目光停顿在这个名词之上,“或者,是谁让他知道这一步的?”

安知宜要将他拉入局中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幕后的人,又需要西部星区在这其中扮演何种角色?

“啧!”西泽·柯林斯烦躁地拿起手边的一杯意式浓缩,灌了大半杯,“所以说,我真的很讨厌这些……总是把所有人都当成是摆弄于棋盘之上的棋子。”

-

甚至,他们连自己都不会放过。

-

安知宜疾行穿过层层叠叠的冰冷机甲,正保持着终端的通讯:“我现在正在赶去起点星,嗯,没有忘记,我让张副厅和刘副厅代理负责了。”

“优先保证那个人的安全。”蔚深的声音从终端中传入安知宜的耳内,“他才是关键。”

“那小起呢?”安知宜没有停下脚步,眼底暗光流动。

蔚深:“小起只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安知宜冷声反问道:“所以,没有人选择小起,是么?”

“小安,听话。”蔚深平静地安抚道,“小起他不需要你来担心。”

安知宜:“他是您的孩子,也是我的弟弟。”

蔚深:“我们是星联的军人。”

安知宜的终端亮起,他来不及停下,但依然随手打开了这条讯息,紧急情况下,他已经屏蔽了所有不重要的闲事,现在还能被接受并通知的讯息,不能错过。

他飞速跳跃着读完了整条讯息,几秒内抓住了所有的重点。

“将军。”安知宜深吸一口气,“最新消息,中央军校的制控权已经得到重启,以此为基点,数个军事要点重新和统战中枢建立了联系,恢复了通讯。”

蔚深:“很好。”

安知宜:“小起失联了。”

“……嗯。”蔚深的嗓音中听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起伏,“优先保证目标安全。”

安知宜唇角紧紧抿起,又松开:“将军,因为他是您的孩子,您血脉相连的亲生孩子,所以他的牺牲是可控的,他的安危是可以暂缓的,他的感情是可以交易的,连他的命……是不是也是可以无足轻重的。”

“安厅长,请注意你的态度。”蔚深的指尖轻轻敲击于桌面,“如果你不能理智行事,那么我就应该考虑是否需要由其他人来接替你现在的任务。”

“好的,我明白了。”安知宜站定于原地,挂断了通讯,“将军。”

他已经到了自己的目的地面前,这是一架巨型巨型机甲,机身形态优美流畅,莹白如雪色,是鲜有运用大量流动曲线形设计的重型机甲。

这是十五年前,由军部特批为边境一线的在役的高级实战类军官所定制的机甲之一,即是荣耀,亦是责任。

而巍峨屹立于安知宜眼前的这架机甲,正是蔚起专属的战用机甲——唤明月。

由于蔚起评级极高的S级精神海,目前,暂且没有其他人可以再操纵蔚起的定制机甲。

所以,早在数月前,它便也离开了第九星轨,通过星际空间?迁越系统运送回了这里,沉寂至此,同它的主人一起,暂且停歇与这个似乎与战乱无关的中央星系。

原本安知宜以为,只要小起离开了边境线,回到了中央星系,那么便就处于了蔚家的目光保护下,他便就离开了那些战乱纷繁,离开了权利倾轧,也离开了前后两难。

为此,安知宜默许了很多,也利用了很多。

简家投注在蔚起身上的算计,蔚深借此顺势而为的交易,还有星联太多想要从中牟取部分利益的各方。

可是,蔚起又何尝不是在默许他们的选择。

安知宜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的是非黑白、得失恩怨,都要他的弟弟来分一杯盏苦酒并饮,水深火热之中走一遭,然后轻而易举翻过不阅。

难道小起的一生,就该这样一线悬空,宛如希声。

他做错了什么?他只不过是蔚起。

明月孰唤,冰雪何照。

安知宜不知此刻心中何解,悠悠晃荡着冰凉的液体,痛入心扉,难言其隐。

蔚起曾经将唤明月的解锁权限交给了安知宜,可以进行一些基础指令,至今未解除权限。

安知宜:“唤明月,帮我锁定你的主人的精神海频波,进行生物定位。”

-

小起,再等等。

很快,哥哥就会找到你了。

-

蔚起:“还有五分钟。”

他的枪口不再对准“莎莉”,相反,而是对准了奄奄一息、距离咽气只差毫厘的劳伦斯,仿佛这个注定一死之人才是真正需要忌惮的危险。

劳伦斯倒是并不在意这枪口的威胁,但是听着蔚起倒数的时间,保持了许久淡然自得的眉头一紧,难得劳动现在稀疏了力量,抬起疲惫的眼睑,落到了正慢慢恢复伤口警惕蔚起的“莎莉”身上。

不应该啊,按理来说,时间应该足够了才对,为什么还没有到?

为什么“她”还没有“破壳而出”?

在劳伦斯得预料之中,“莎莉”早已沦为了这支试剂的养分,成为了一个全新的生命体。

一个结合了虫族与人类两种拥有精神海智慧种族而诞生的“她”应该早就冲破了这具人类的躯壳,然后在这两个自以为是的人类面前,展现出“她”藏匿蛰伏的骇人模样!

为此,他甚至特意卡好了时间,为“莎莉”分期注射完整的九号试剂,就是为了目睹一切发生之时,简秀生不如死的痛苦神情。

可为什么?本该早就完成的“进化”却在此刻卡壳,憋屈的被阻断于中间,不上不下,连一个人类军官的威压都无法抗争,形成一个人虫冗杂的失败品!

眼前的景像因为长久的失血而涣散模糊,但劳伦斯强迫自己目光定于“莎莉”的身上,色块拼接间,他突然窥见了自己眼瞳的倒影?

不,不对,不是他的眼睛,墨瞳桃花痣,那是简秀的眼睛!

他与他一样,同样用自己虚弱又专注的目光,注视着已经不复常人“莎莉”。

他,是他……

劳伦斯浑身一僵,想起了就在之前,简秀在恐惧与匆忙下调试出来注射入“莎莉”体内的一只简易的试剂,潦草得连所谓基本的三期临床经验都没有,他本没有将其放在眼中。

毕竟,九号试剂的革新,是建立于整个创世纪十年不遗余力深入研究的基础之上,无数的失败与巧合,苦心孤诣,劳心竭力,才终于得有现在的成果。

凭什么?

纵使简秀是它的起点,又凭什么仅凭着十几分钟的随意配比的药液,就如此横亘于它的进化坦途之前?

凭什么!

“是……你……”劳伦斯听见自己从齿缝里挤出来了森而冷的呼唤,“为什么……”

“什么?”简秀有些困惑,他已经看不清劳伦斯的神情,但直觉告诉他,这份质问是针对于他的。

劳伦斯双目空洞:“凭什么……”

为什么是你?凭什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短如叹息一般的刹那,月落潮汐,他如一个穿梭了千万个片段而乍然顿悟的苦修行者,瞥见了无数惘然而被他所刻意愤愤忽视的片段。

……

“如果是他,应该会更快。”

“简秀用的解构算法更直接,可以参考。”

……

“我并不执迷伊维格的最终结果,所谓的创神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但是,和他一起研究的时间,应该是难得期待一下未来吧。”

“嗯,是个天才,也是一个很好的人。”

“难以想象,只是一个尝试的起点,就足以让我们苦等这么多年了。”

“不,他对实验的专注肯定要分一半在食物上。”

……

“太可惜,不是一路人……”

“神经学精神海方面,他应该……是我最优秀的学生。”

“基因工程?不清楚,但如果是他的话,应该也会掌握得很好。”

“有那个孩子在,实验期连等待都是惊喜。”

……

“劳伦斯,你并不是他。”

“孩子,他那样的人太难的了,你不需要做到完美的。”

“你已经是最像的一个了……”

……

劳伦斯呆呆地盯着简秀,蔚起对他的警惕从未放低,枪膛拉起,“莎莉”的状况受他影响,极端的失落烦躁……但那些都不重要了,他现在什么都无暇顾及了,他只能看见简秀。

这个人,应该已经十一年没有再接触过相关研究和实验操作才对;也就是说,他在一个物质与信息都绝对匮乏的环境的情况下,用极端稀疏的材料与构想,搭建起来了一个几乎可以将第九试剂切段的可能。

这个可能微小如缝,但却切实存在!

老师,索兰先生,这就是简秀无可取代的理由?

劳伦斯顿时惶恐。

“莎莉”开始尖叫,像是个要被撕裂孩子无助尖锐的号叫!

不,不,这个人不能活下去。

不能让他活下去,或者,得彻底毁了他……

“莎莉”疯狂扭曲着身体,尖锐的指甲刺入了惨白色的肌肤,?不顾后果的切割开少女莹润的肌肤,深入骨髓的细腻摩擦声反复吱呀!

“砰!”

蔚起的子弹已经不再只作威胁,直接射入了劳伦斯的腹部!

淡淡的痛感弥漫着起来,又很快散去,在第九试剂的协助下,大脑分泌的肾上腺素透支性的作用着,劳伦斯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太重要的事。

这个人也是不可控的。他如是想,这个叫蔚起的人也不能离开这里,他已经发现了我和“莎莉”的联系,这样下去,他会察觉到更多。

他们,都不应该活着!

现在,劳伦斯的杀意与此前个人情绪的愤怒与迁怒不同,带着浓重的恐惧,这是一种面对着某种可能被蚕食灭亡敌人的不安,种子落下,不死不休的危险萌发。

“莎莉”眼角的细绒鳞片从“她”的皮肤下窜出,层层叠叠的衔接在一起,飞速地吞噬着“她”作为一个人的某些外在特质!

不,还不够!劳伦斯癫狂的翻动着自己的底牌,他的舌尖抵上了自己上颚从右往左数的第三颗牙齿,那里已经不存在他的原生牙齿了,这颗牙齿内部藏匿着一处神经性开关。

这个开关直连着这个小小咖啡馆的所有命脉,这里是他一手搭建的王国才对,他才是那个可以掌控这一切的人才对!

他恨恨地咬下!

“轰隆!!!”

原本已经沉寂许久的爆炸声再度响起,但没有人可以看清到底是何处发生了爆破坍塌!滚烫如沸汤的热度炸裂开来,刺鼻的硝烟味翻滚着,涌入了这一方小小暗室!

蔚起来不及管他,刚才一直从未转身的冷静军官猛地回身,向简秀的方向奔去。

劳伦斯终于又笑了,他终于又占据了上风。

看吧,简秀。

你和你所凝望的人一样,没什么了不起的。

可惜,当初自以为这个密室可以作为一个足够安全的实验室,为了试验的安全准确性,劳伦斯只是将其作为一个可以攻守的堡垒,并没有在密室内部安装自毁的装置。

不过没事,他安慰自己;没有退路了,唯一狭窄的出口已经被堵死,还有相当一部分更为隐性的炸药还为被启动,如果想要从外部开辟通道,只能慢慢来,而浓厚的烟雾很快就会抢占这里的氧气占比。

而且,自己不会给他们自救的机会的。

劳伦斯:“神在呼唤我了……”

天之骄子又如何?不同样也是□□俗胎,凡人一个吗?掐断了生机就没有什么好活的,自己和他们都是,很快,他们就会和他一起死在这里。

劳伦斯颠三倒四地喃喃自语:“我们一起死吧,为了神明而殉葬,我们一起去神国安眠!你们的牺牲是值得的,你们就应该死在这里,你们的停摆就是最大的价值!”

“你们,不能阻碍衪的重生。”狂热的皈依者瞪着他的敌人,“我,我会帮老师扫清阻碍的。”

蔚起抱住了已经站不起来的简秀,将他整个人揽在怀中,借助着精神海屏障为两人挡住了绝大部分的落石和碎屑。

“莎莉”已经尖叫不出声音来了,她扯着干涸的嗓子嘶哑的哀鸣,皮肤龟裂,扭曲的组织液夸张而诡异地流动在她的身体内部,含混着肉沫血沫的黏稠液体滋滋的从这些缝隙中喷溅而出!

简秀还在看着“莎莉”,眼中带泪,唇齿张张合合,他喊的什么,劳伦斯已经听不清了,但他看得见,蔚起紧紧的护着他,小心翼翼,怀中人之于他宛如一支孱弱的花。

劳伦斯蓦地想起了索兰。

但他只觉眼前这一幕太刺眼了。

劳伦斯:“我亲爱神明啊,他们该下地狱的——”

流光瞬息,他的眉心一冷,他听见了微凉的风穿透自己的声音。

蔚起的准心很稳,从未偏移。

这一次,不再是透过“莎莉”的视角作为中转,这位寡言少语的年轻军官与他直接两两对望,凛冽的大雪覆盖这双眼睛。

蔚起:“劳伦斯,你的神国从未存在。”

劳伦斯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似乎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他从未将这个个性颜色寡淡的上校放在眼底,而是将他与简秀这个人牢牢绑定,忽视了更多其他的东西。

“上帝的归上帝,撒旦的归撒旦。”蔚起平静地说道,“这里,是人间。”

蔚深:“一切以任务目标为重。”

安知宜:“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要找弟弟!”

蔚起(默默举手):“那个……他在我怀里。”

简秀(一口老血):“噗——”

-

“上帝的归上帝,撒旦的归撒旦”本句原句应该是“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这句话属于很常见的历史名句误用,但是咕咕考虑了一下,本文的核心更强调“人”的意义,而凯撒虽然是一代帝王,但也属于人的范畴,最终选择还是采用了改变过后的句子来作为对比。

这句话其实是道德的归道德,法律的归法律的意思,咕咕在此用的是表意来化用语境,大家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深入了解。(笔芯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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