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山门前众人散去,只余那被锁仙阵锁住的人。
寒气渗入肌肤,在血脉中凝结成冰,自锁链而出的炼狱之火,则透入骨髓,由内而外灼烧仙骨。冰遇火而不化,火遇冰而不熄,相生相成,磋磨着逢乐的神智。
她睁不开眼睛,神识却异常清醒,感知比平常更敏锐,痛苦亦是更加深刻。
空洞麻木的脑海和心口,在被锁入阵中的那一刻猛然填满,滔天的悲痛如潮水般涌来,几乎令她窒息。
天地寂静,白玉做的比试台上,是厚厚的白雪,白雪之上,是惨白的人影。
过了一会儿,黑雾缭绕的锁链被牵引着晃了晃,发出频率不大的哗哗声响。人影颤动,紧跟着发出呜咽之声,她在哭。
她的脑中充斥着一些过去的片段,零零散散的,又杂乱无章,一些人做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和她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原本应该索然无味的回忆,却叫她痛不欲生,犹如又添了一重万蚁噬心之痛。
呜咽之声变作放声大哭,才停下没多久的风雪又开始肆虐,逐渐淹没了哭声。
*
一月后。
钩吾山大殿。
六位长老齐聚殿中议事,殿门紧闭。
“笑话!整整一个月了,屠戮山门的魔头还在逍遥,我等究竟要龟缩在此到什么时候?!何时诛杀魔头,这仇到底还报不报?!”
紫衣长老率先发作,一月来火气未消反增,说话语气冲得很。
“自然要报!”黑衣长老几乎是想也不想就站出来高声附和,他一向是规矩大过天的,眼里容不得沙子,说罢握拳提议,“今日,便敲定诛杀魔头的计划。”
殿中明亮宽敞,人人脸上神色都被照得清晰明了,中气十足的话音回荡殿中,换来的却是多数人的沉默和迟疑。似乎除了安抚紫衣长老的怒火之外,并无其他作用。
另外四位长老缄口不言,不表态度,有时也是一种表态。
见状,稍稍被安抚了些的紫衣长老顿时忍无可忍,眼眶一瞬间因愤恨而通红,不自觉捂了捂心口,声音带着点儿颤抖,不敢置信地开口质问:“你们一个个的什么意思?难道就这么算了?”
沉默,还是一片沉默。
忽地,一声轻笑打破了殿中僵持的气氛,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齐刷刷朝向了声音源头。
“本门最强如今在山门口锁仙阵里跪着呢,稍弱一点儿的风恩一月前就被掏了心,你去诛杀魔头,和送死有什么区别?”青衣长老慢悠悠开口,眼睛眯成一条线,嘴角微微勾起,话里嘲讽意味十足,却又很像是自嘲,说完后偏了偏头朝向紫衣长老。
“风恩”二字如同什么可怖的开关,紫衣长老听见后身躯猛地一震,瞳孔也忍不住颤动起来。方才的气焰不知所踪,她的气息也逐渐急乱,嘴唇不停地翕动,不知道在说什么,俨然一副无法接受事实的样子。
瞧见她这副样子,青衣长老倒是有些意外,随即紧蹙眉头,换了一种语气,正经严肃道:“如此形势,只能从长……”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被殿外急促的拍门声打断,与此同时传进来的还有弟子仓惶惊恐的喊声。
“长老!长老!出事了!”
除了紫衣长老有些神志不清,其余长老皆是脸色一凝。
青衣长老怒而抬手一挥,殿门打开,狂风夹杂着殿外的刺鼻气味一同涌了进来。
门外景象惊呆了众人。
弟子见殿门大开,脸上立刻漾起了欣喜的神色,不过转瞬即逝。心中慌乱重新占据脑海,他忙跪倒在地急声禀报:“禀长老们,山门无端大火,弟子们无法扑灭,火势已经无法控制了!”
漫天黑烟弥漫了整个山门,大朵大朵的灰烬在空中飞扬,等五位长老快步行至殿外,见到的只有滔天的火海。几乎除了主殿还未被波及,其他所有地方都正在被大火吞灭。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长老们神色一致,瞪大了眼睛惊诧着说不出来话。
长老还未发话,又见数个弟子从远处飞速跑来,短短一段路连滚带爬,轮流跌倒又爬起来,如同得了瘟疫会传染似的,狼狈不堪。
不一会儿,速度最快的弟子跑到了长老们跟前,手中握剑直直跪地,慌里慌张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
他头发凌乱,衣服上沾了不少乌黑的灰,脸色惊魂未定就跟见了鬼一样,强定心神后开口却还是舌头打架。
“长老们不好了!那那那……那魔头他他他……他回来了!就在山门口!”
长老们近乎同步地握紧了手中的拳头,脸上浮现的也是极度相似的狠厉之色。
青衣长老当机立断,转头对着最先禀报火势的弟子快速交代道:“你带着弟子们尽量灭火,若灭不了,就带弟子们撤离钩吾山。”
“是!长老。”那弟子得了命令就走了。
随后,他幻化出一柄长剑,直接往山门口去了。无需多余交流,其余长老紧跟其后。
山门口,比试台。
一个高而挺拔的身影手举长剑,强势的魔气自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凝聚于剑身之上,随后被很果断地挥了出去。
剑气所中之处,正是锁仙阵。
刹那间,天地为之震颤,锁链如同受了刺激一般开始激烈晃动,刺耳的玄铁碰撞之声令人难以忍受,回荡整个山门。
而后,锁链碎了。
阵中人一瞬间失去了锁链桎梏,直愣愣栽倒在了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鹤砚想,应当还是活着的。
匆匆而来的长老们刚到山门口,就被彷佛能够吞天噬地的魔气震荡波及,不约而同倒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顺便,瞧见了阵破时那震撼人心的一幕。
五位长老几乎瞬间颠覆了认知,心中翻起滔天巨浪,屏息凝神差点忘了呼吸,个个睁大眼睛,连眼球也不自觉开始乱颤。
他劈开了?!用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剑,破了锁仙阵!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仙人无法做到的事,鹤砚做到了。一个魔,轻而易举做到了。
名叫鹤砚的魔头颇为惊奇地转头,瞧见倒了一片的老熟人们,想也没想把他们当作了一汪空气,目光很嫌弃地移开了。
他欲抬脚走进比试台,一柄仙剑却在眨眼间袭来,眼看就要嵌入他的喉咙。不过,千钧一发之际,他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抬剑一挡,不费吹灰之力将那柄长剑打落一边。
仙剑“清风”的主人身影一晃,出现在长剑落处,再拾长剑,不给任何喘息之机,直取鹤砚头颅。
青衣身影飘然而动,似清风过境,似鬼魅无影,剑气涤荡,杀意凛然。
鹤砚提剑应对,没怎么认真,看似轻飘飘的一挡,都仿佛裹挟着千重戾气与煞气,凶险诡谲,叫青衣长老难以招架。青衣长老只要与他交锋,从不占上风,眨眼间两人过了数十招。
眼见情形不妙,剩下四位长老一拥而上。
人一多,鹤砚很是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头,他感觉自己像块儿肉,成了苍蝇们的趋之若鹜的目标,恶心得紧。
随着这一点儿不耐,他手中剑气涌动,一挥剑有劈天裂地之势,顷刻间众长老飞出数丈之远,伏在地上口吐鲜血,看起来痛苦非常。
“长老们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鹤砚歪着头思考了一瞬,眼中神色阴冷而又深不可测,目光移过来落在人身上的时候,让人感觉每一寸肌肤都在发麻,那是感到危险时本能的反应。
五脏俱损的黑衣长老勉强撑着山门前的石阶坐了起来,好像大受刺激,狠声发问:“你今日来此,就是为了救她?山门的火……咳咳……也是你放的?”
鹤砚视若罔闻,往比试台中央走了一步,又突然身形一顿,转身时嘴角勾起了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理所当然道:“自然,先前若不是师尊护着,我又怎能从钩吾山全身而退?那时,我身受重伤,已是强弩之末。”
鹤砚神色凝重说得认真,说完后眼中满溢感激之情,十分舒心地笑了笑。
此番言行举止如同火上浇油,在场的长老无一不气血上涌,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强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大有让他有来无回的架势。
只可惜,有没有这个决心和有没有这个本事,是两回事。
鹤砚摇了摇头,不打算管他们,接着往比试台中央走去。
忽然,他后背一凉心中一紧,立刻侧身一躲,暗含极重杀气的长鞭从他眼前落下。长鞭落下之时,紫衣长老紧随而至。
“哦?”鹤砚有些意外,一边闪躲杀招一边道:“也不是所有人都没有长进。”
紫衣长老双眼通红似血,神情麻木,招式凌厉迅速,与以往大不相同。
青衣长老一眼看穿,随后及时拦住其余几位想要上前的长老,狠狠擦了擦嘴角的血,冷声道:“这段日子她修炼时大约急于求成,走火入魔了,此时过去恐被误伤。”
金衣长老咳了几声,着急地敲了敲拐杖,忙开口道:“可她撑不了多久!”
青衣长老一挥衣袖,没有片刻迟疑,“随我结阵。”
“铮——”
随着一声悠扬的琴响,鹤砚眼前景象瞬间模糊又瞬间清晰,来了个彻头彻尾的变换。
连绵的青翠竹林随风而动,竹叶簌簌而落,在一片竹叶即将落至他的肩头之前,他从容抬剑,眼中闪过一抹冷意,只见竹叶接触剑身的瞬间,变作一柄锋利的长剑,交锋之后又随风而散。
幻阵,还挺高明,长久如此,定会心神俱疲。
鹤砚脸上浮现出丝丝恼怒,似乎很不乐意就这么被缠上,原本能被随手碾死的蚂蚁,此刻变作了不知何时会冒出来的狗皮膏药。
不待他多想,场景再度变换。靠近他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有可能是敌人的利剑,也有可能什么也不是,瞧不见的风、摸不着的光,里边也可藏匿无声无息的杀机。
不过——无论环境怎么变换,那悠扬的琴声从未停歇。
鹤砚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猜出破阵关键在于抚琴之人。
他将力量灌注剑身,以剑撑地,瞬间察觉了异样,不做多想,直接提剑朝那方位杀去。
剑刃与琴身一起碎裂,幻境消失,鹤砚仍在比试台上。
“早说了你们师徒一丘之貉,都!该!死!”
方才幻阵争取到的片刻喘息,倒是让走火入魔的紫衣长老清醒了不少,她此刻正掐着逢乐的脖子,狞笑着有些癫狂。
“麻烦。”鹤砚紧咬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了阴沉沉的两个字,在众人眼皮闭上还没来得及睁开之时,转瞬来到逢乐身边,抬手一掌将紫衣长老打飞出去,使其重重摔落山阶没了意识。
他单手将地上的逢乐捞起,狼狈瘦削的身躯就软绵绵靠在了他身上。他抬起另一只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脸色不妙。
出神的片刻,无数把利剑自四面八方而来,径直冲他而去。
其他山门弟子都来了,鹤砚有些头疼,瞬息之间将怀中人打横抱起,周身弥漫起黑色浓雾。
眼见着两人身影要随着黑雾消散,青衣长老拼尽全力控剑杀去,却毫无作用。
黑雾消散,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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