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呢……”
……
……
天地是什么颜色,逢乐不知道。
如今是什么时辰,逢乐不知道。
她以为自己还跪在山门前的风雪里,模模糊糊中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只当是梦魇,因此再度睁眼时,足足愣了有半刻钟。
逢乐将如有千斤重的眼皮勉强睁开时,映入眼帘的是乌黑的重重纱帐,她无法辨认自己身处何地。
直到,一点儿异响惊动了她,微弱且转瞬即逝,她循声望去,隐约能瞧见不远处坐着一个人影。
纱帐外光线微弱,纱帐内几乎无光,尽管她努力去看,依然似雾中看花,看不真切。
忽然,那人影动了动,严严实实的纱帐转眼被一阵轻风掀开,微弱柔和的光线将逢乐包裹,令她眼前一切猛然清晰。
那人的脸,落入她的视线,一种名为惊恐的情绪遍布她的四肢百骸,脑中思绪立刻成了一片空白。
鹤砚原本一只手撑着脑袋,饶有兴趣地看着床榻上的人,不过在看见逢乐眼中的情绪由惊恐转变成愤恨,再由愤恨转变成冷漠,且流下一滴泪之后,他坐正了身子,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放置双腿之上,熟稔地露出了个笑容,声音有些阴冷,打招呼道:“师尊,你醒了?”
一种极度难以忍受的情绪涌上逢乐的心头,她猜,应该是恨?这情绪推搡着她,在她心底不停地叫嚣鼓动,回荡心间久久不能平息。
唯一能够缓解此种情绪的方法,大概是,杀了他。
她用尽全力想要从榻上起身,不过除了难以忍受的剧痛之外,她感受不到任何反馈。她的身体此刻完全不受她控制,就如同一具尸体,甚至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不过相较于尸体,她似乎还能转动脑袋。
此番模样,令她心中苦涩不已,一时之间难以承受,逐渐眼神空洞,冷漠着偏头不再看他。
鹤砚不恼,垂下眼帘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手指指骨突兀的“咔哒”响了一声,他起身,从容不迫地行至榻边,坐下了。
榻上的人一只眼睛通红得可怖,另一只眼睛还和以前一样,像这世上最好看最流光溢彩的宝珠。她一身白衣,却满身污秽,血迹与灰尘沾染在床榻上,他伸手碰了碰,愣怔出神。
他眼神幽深寒凉,目光轻蔑冷漠地落到逢乐脸上,语气奚落道:“不久前,师尊以命相搏也要杀了我,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今救了你的人,会是我吧?”
逢乐跟个木头人一样,好像听不见声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更别说搭理他了。他耐心地等了等,一时屋中无声,静得出奇。
片刻后,鹤砚动了动唇,脸色沉沉。
“徒儿知道师尊后来定是后悔的,不然徒儿也不会听到一些传闻……”鹤砚忽地将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刻意顿了顿,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榻上人的脸色,见她仍旧无动于衷,遂悄无声息松了口气,接着嘴角带起一抹恶劣的笑,慢悠悠道:“ 听闻师尊不肯杀我,为了求情宁愿长跪不起,情深意重至此,徒儿我怎能不管不顾呢?”
他的话落入逢乐耳中,引得她心中一阵恶心,眉头狠狠皱起,随即偏头去看他。冷若冰霜的目光好似炽热的炭火,灼得他心中一惊,他与她视线相交,一触即离。
房间内摆着不少碗大或更大的夜明珠,散发出微微光华,聚少成多,倒也能照亮黑暗,足够视物。不远处的桌子上,还摆着唯一一盏烛火,上置一个看似平常却颇为独特的灯罩,透罩而过的光,柔和清冷似月光,并不刺眼。
两种光线混合着落在鹤砚的脸上,衬得他的眉眼更冷更锐利,与她记忆中的柔和大相径庭,深不见底的眼中似乎夹杂着无尽的戾气,显得整个人阴鸷又危险。
逢乐的目光死死黏着他,心底悲凉更甚,突然眼前一黑。
鹤砚冷不丁一抬手,手中幻化出一段柔软的黑纱,下一刻黑纱从他手中脱落,轻柔似风般缓缓落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直挺的背脊忽然放松了些,神色也平缓不少,鹤砚低头笑着,语气平常。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说些什么呢……就说说救出师尊那日吧,徒儿放了一把火,那火能烧三十日,不熄不灭,直到整个钩吾山化为焦土。啊……此时,应当烧得正旺……”
说完,鹤砚期待地去瞧逢乐的反应,见她胸口瞬间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多半是被他气得喘不过来气,于是如早有预料般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语气再度不善,十分尖锐。
“如今钩吾山的人,都以为你我一丘之貉,”他攥紧手心,一字一句说得很重,“师尊,你回不去了。”
“啊……还说说什么呢,就说说长老们吧,师尊肯定想知道。”
“……”
“……”
在鹤砚说起第一件事的时候,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意就已经从逢乐的心口蹿升至脑门,刺激得她头脑发昏,意识模糊,已听不清他接下来说的话。
随着情绪波动,她身上的肌肤之痛也愈加清晰,时刻折磨着她,逐渐使她额头冷汗涔涔,嘴唇发白,但她未出一声。
就这样半梦半醒地熬着,她的身体逐渐滚烫,尤其是那洞穿琵琶骨的位置,热痛难忍,恍若犹在阵中。加之耳边还萦绕着不怎么清晰的话语声,在她听来十分聒噪,于是更加心烦气躁,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虚弱地怒声喝止:“……住……口!”
她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很轻易就能听出来她此时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此话一出,耳边静了,鸦雀无声。
心绪渐渐平复一些,逢乐很快陷入梦魇。梦魇,无非是那日的重演,以及锁仙阵中的滋味重现。
折磨,反复折磨,心中之痛,与发肤之痛,此消彼长,彼消此长。
“大祭司呢,三日了,还未回来吗?”
“还未……”
意识模糊间,逢乐好像又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不过话语很轻,也很简短。
再然后,她好像感觉到自己被人抱起,平稳得和躺着没区别,很快没了意识。
鹤砚怀抱着逢乐,缓步走出寝殿,步入回廊。
此时天色漆黑如墨,没有月亮,却挂满了星星,一阵微风拂来,吹落了仍覆在逢乐双眼之上的黑纱,飘飘荡荡不知去了哪里。
走了许久,一股浓烈苦涩的植物气味横冲直撞地钻入鼻腔,紧接着是叽叽喳喳的怪叫闯入耳朵。鹤砚颇为不耐烦地长叹一口气,又有些惊慌地看了看怀里的人,没有醒。
步伐没有停下,好一会儿后,四周终于幽静下来。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山洞,洞口生长着泛出荧光的深蓝色小花,绵延看不见尽头,直通山洞深处。除此之外,洞内再无任何光源。
行至山洞内,一汪清泉显现在眼前,经久不息地冒着寒气。
他动作极缓将她放入寒泉之中,等确认她能够平稳地待在寒泉之中后,他随意找了个角落靠着,冷冷盯着她。
*
“你把她带到寒泉来了?”
一个清脆又疑惑的男子声音响起,鹤砚警觉地睁开了眼睛。看见眼前的人影从模糊变得清晰,他揉了揉额角,惊讶于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那个人影身着金绿色华服,满眼入目皆是五彩斑斓的宝石和叮铃咣啷的玉佩,披着一件蓝绿色的羽毛披风,正若有所思地立在寒泉边上。
他的眉目细长,一双含情眼似笑非笑,皮肤白得惹眼,纤细的手指摩挲着下巴,没一会儿又突然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洞顶,开始走神。
此人正是鹤砚口中的大祭司,扶越。
等扶越再度转头,鹤砚已至他身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救她。”
“她死不了。”扶越瞟了一眼逢乐,心中不以为然地随口一答,但随后见鹤砚没有反应,仍旧用那一潭死水般的眼睛盯着自己,忙干笑两声,改口道:“救救救,我救。”
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鹤砚这才松懈下来,没什么留恋地转身欲从洞口离开,不过一股不小的力道却将他拉住了。
“你受伤了?”扶越的声音陡然一变,阴恻恻地从鹤砚身后传来。
鹤砚深吸一口气,没有开口。
扶越心黑手黑,毫不留情,握住鹤砚胳膊的那只手立刻加重了力道,血迹透过衣料洇出,顺着他的手指缝隙滴落。
“逃走时……不小心受伤的……”鹤砚脸色白了一些,强压了心中怒气。那把清风剑,终归还是伤到了他,伤口深已见骨,止血很不容易。
“不应当啊……”
扶越沉浸自己的思绪,又立刻抽离,神色恢复平常。他面无表情将鹤砚猛地向后一拉,又狠狠朝其心口踹了一脚。
只见鹤砚凌空飞起,伴随着一阵巨大的水声响起重重落入寒泉,水花四溅。
沉入寒泉,又自寒泉冒出头来,鹤砚眼神阴鸷,双手在寒泉下紧握成拳,几欲张嘴,最后紧咬牙关忍下了。
还要指着他救人……
“你就在里边泡着吧。”扶越不客气地开口,说完拂了一下身上叮铃咣啷的玉佩,目中无人地走了。
寒泉的寒气自是非一般的冷,须臾之间,使得鹤砚感官麻木,思绪迟缓。他呆呆地立在泉水中,目光茫然一动,却瞥见逢乐靠在泉边的身躯正在缓缓滑落。
在逢乐的整个身躯即将没入寒泉之时,一只手掌及时在她身后出现,托着她的背脊,将她从寒泉之中捞了起来。
她整个人无力柔软,全身唯一的支点是托起她的手掌,他似乎无法放手。
他企图将她调整成最初靠在寒泉边的姿势,动了动空闲的那只手,却发现好像有什么拉扯着他。
低头一看,是一只细长干瘦的手正虚虚握着他的衣袖,只需稍稍用力就能扯出来,但他只是叹了叹气,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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