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阳光熹微,自半开的窗户透进来,洒落在窗边对坐的二人身上。
扶越不复昨日的华丽,换了一身单调的墨绿色衣衫,发髻一丝不苟。他手里拿着本书,看得挺专心,而他对面的鹤砚狼狈一些,抿着唇似乎在走神,因为泡了一夜的寒泉,此刻脸色很差。
没一会儿,昨夜那些嘈杂的怪叫随着晨风飘了过来。因为隔得远,动静并不大,但还是叫窗边两人瞬间察觉,同时抬头。
此处是药居,一个用木头茅草搭起来的巨大院子,是扶越的地盘。
前院开辟了一块儿宽阔的土地,种满了奇花异草、药草毒草。后院则是留了一块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位置,养了一群不知道从哪儿收罗来的奇珍异兽、以及各种各样的毒虫蛇蚁,一有什么动静或者饿了渴了就会吱哇乱叫,吵人得很,不过扶越甘之如饴。
而后山之上,是寒泉所在之地。
扶越放下手里的书,手指不耐烦地在桌上敲了两下,惹得鹤砚回神看他,听他森然警告道:“救人之前,我是不是同你交代过,短时间内你不可受伤,否则‘它’有可能卷土重来?”
“原以为,那个没什么用的仙门,于你而言,就算是屠了他们满门都轻而易举,没想到你竟然受伤了?”
声音不算大,语气却很重,看来他还是没有消气。
鹤砚一愣,清了一下嗓子却没有说话,目光飘飘忽忽落到了不远处躺着的人身上,眉头一皱。
“她……”
“且有得熬呢。”
“她的眼睛……”
“看着吓人而已,她身上最轻的伤就是眼睛,皮肉之伤最好治了。”
“还有什么要问的?”扶越声音平静。
鹤砚摇了摇头。
扶越紧绷的眉眼一松,该说的话都说了,警告与数落,他向来喜欢点到为止,听不听得进去全靠鹤砚个人。
见眼前人没话了,扶越心系后院养的“小宠物”们,很快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头也不回地走了,徒留鹤砚一个人在原地出神。
云卷云舒,日落月升。待到药居的木门再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死气沉沉的屋内才有了一点儿苏醒的迹象。
扶越抱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推门进来的同时,屋外寒气也争先恐后地挤了进来,虽不浓重,但也让人无法忽视。
鹤砚握着棋子的手如大梦初醒般松了松,低垂的脑袋缓缓抬起,目光没有被来人吸引,反而是再度落在了眼前的棋局上。
自己同自己下棋,大多是死局,或者和棋,很难有变数。
与屋中人不同,扶越见鹤砚还在此处,心中微微吃了一惊,眼睛就跟黏在了他身上一样。他进屋后缓缓行至榻边,打量够了鹤砚,又开始打量逢乐,一边打量一边揭开了榻边的博山炉,利落地朝里边丢了颗圆溜溜的什么东西。
淡而又淡的轻烟自炉中飘出,也不去他处,只缭绕在床榻周围,朦朦胧胧间榻上人的呼吸似乎弱了不少。
接着,他拍了拍怀里的东西,一双浅粉色的小耳朵怠懒地立了起来,紧跟着小脑袋也探究似地钻了出来,粉粉的小鼻子快速翕动,约莫在打量周围环境。环境并不陌生,它转头就放松下来,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扶越。
耳似狐,脑袋和猫差不多,身子细长灵活,尾巴像巨大的蒹葭,毛发细长柔软如蚕丝。它以梦为食,通体黑灰,仅有耳朵上的毛发和鼻子呈现浅浅的粉色,是有一回扶越祭拜故人时捡回来的。
这小家伙未开灵智,多半也开不了灵智,平日里只知道吃喝睡觉,最多出门晒晒太阳。噩梦美梦它都爱吃,抱着有助眠的功效,最适合受梦所扰之人。不过也不能让它经年累月地蚕食同一人梦境,久了那人会变得痴傻。
扶越拎起它的后脖颈,将它提溜到了榻边。
它先是不满地甩了一下尾巴,随后就闻到了浓浓的噩梦气息,故作平常地弓了一下身子打了一个哈欠,又目光鬼祟地瞟了一眼身边偌大的黑影。眼见带它来的人压根没看它,它装也不装了,在原地激动地转了两个圈,惬意又满足地趴在逢乐脖颈边闭上了眼睛,发出轻微的嘤嘤声。
扶越丢下那小家伙后,径直走向了鹤砚,坐在了白日里坐的地方。
他抬手将棋盘上的棋子扫落一边,拿起一颗黑子,落入棋局正中央,天元起手,笑吟吟道:“手谈一局?”
鹤砚漠然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腔,自顾自地走向了门外,隐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扶越轻嗤一声,抓起白日里看的书,也离开了药居。
每日,扶越太阳初升之时来一次药居,鹤砚在;日落月升之时来一次药居,鹤砚也在。此后一月有余,日日如此。
扶越施针用药,鹤砚也不过问,看起来一点儿不担心,可又没一日不来的。有天,扶越忍不住主动透露逢乐的伤情,说她好了不少,过两天就可以撤了香炉,叫她醒过来了。
可,自打他说了这话,鹤砚就不来了。
扶越对此,有些无语。
香炉的香可使人沉睡不醒,感知变弱,用这东西,本是为了让逢乐减轻痛苦的。若是不用,她来药居的第二日就能醒过来,只是那会很折磨人罢了。
她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扶越怎么说的就怎么做,没过两日就撤了香炉,将那似狐似猫的灵兽提溜回了后院。带它走时,它有些懵头转向,本能地死命抓着榻边的木头不肯走,扶越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这些日子,它变重了,力气变大了,连皮毛也变得好看光滑了。
*
自混沌中清醒,逢乐脑中空空荡荡,呆呆地眨了眨眼皮,眼前依然是陌生的环境。
她试探性地抬了抬手,又用这只手缓缓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整个过程没有痛楚传来,轻而易举得有些不真实,如梦似幻。
她打量了一下自己,发现自己还穿着被困锁仙阵那日穿的衣裳,只是……干净了许多,血迹淡下去了。
她心下觉得奇怪,但并未多想。
下榻,逢乐一眼便发觉屋中有许多药材,只是没有看见替她治伤的人,随即垂下了眼眸陷入思索。
很快,一阵悉悉窣窣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此时恰好是清晨,扶越一推门就看见了已经清醒的逢乐。
扶越一愣,随后一派随和的模样进了门,从容地走到窗边坐下,又指了指身前的位置,示意她也坐下。
此人,魔气冲天,身份不言而喻。
在片刻的缓神之后,逢乐忽然有些灰心,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未动,内心也不知道在挣扎什么,连张口都很困难。
“不巧,你的徒弟今日没来。前些日子他可是日日都来的。”
眼见空气中的氛围都快冻成冰了,扶越主动打破沉默开了口,说话时有些漫不经心,语气很平常。
一听这话,逢乐如同当头一棒,蓦地像被人兜头盖脸泼了一盆冷水,登时就不纠结了。
她全无顾忌地黑了脸,冷冷地喃喃出声:“是吗……”
她早该想到,替她治伤的人是魔族,怎么可能和他没关系。
说完,逢乐抬脚欲往外走。
“哎?”
扶越心道怎么是这个反应?顾不得多想就拦住了她。
“何意?”逢乐声音冷淡,扫过来的目光寒凉如水,没有好脸色。
扶越收回横在她身前的那只手,讪笑两声,从怀中掏出一个剔透的小药瓶递给她,道:“要走?我自是不会拦着。只是受人之托,得保你性命,吃了药再走。”
逢乐听完,思索一瞬后拿过药瓶,直接打开,将一颗药丸倒在掌心,塞进嘴里囫囵吞下了。
她的一系列动作毫不拖沓,吞下药丸后就和扶越四目相对,似在询问:可以走了吗?
扶越往一旁稍微让了让,颇为疑惑地在逢乐与他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忍不住开口问:“真不见见他?”
逢乐脚步一顿,停下了,很有耐心地回头,盯着眼前人,眼中是叫人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神色。
“见他之日,就是杀他之时。”逢乐言简意赅,顿了顿后,又问:“你觉得,我今日要去见他吗?”
纵使,杀他等于自寻死路。
这话,震得扶越心中发麻,哪怕话里半点情绪起伏都没有。
“哎?”扶越干笑两声,安抚似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幽幽道,“那还是不要见了吧……”
原来不是师徒情深么?原来是师徒成仇了?怎么和他听到的版本不一样?
那他的药……能不能要回来?
已经吃了,怕是不能了。
不待他再说什么,逢乐抬脚就走,只是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
见状,扶越茫然地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晦暗不明。
逢乐见到门边角落里放着一把积了灰的剑,轻轻一伸手,那把剑就脱离了剑鞘飞入她的手中。
看着不起眼却异常锋利的剑刃,在她手中折射出晃人眼睛的光芒,那握剑的身影,让人瞧着没由来的震人心魄。
仔细想想,或许是因为,原本清瘦憔悴的人影,在握剑的那一刻彷佛重新焕发生机,横生出了一股子势不可挡的气势。
太阳出来了,她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被照得暖融融金灿灿的,微微偏头道:“借剑一用。”
“随意。”扶越回神叹气。
不过,答完之后,扶越又忽然反应过来一般皱了皱眉,心中疑惑道他这儿哪儿来的剑?
他盯着角落里落了一层薄灰的剑鞘出神,摸了摸脑袋,又摸了摸下巴,恍然大悟般一拍手掌,记忆从脑海里某个角落涌了出来。
这不是他两个多月前遇见鹤砚时,他手里拿着的那把吗?把人带回药居后,剑就丢在此处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