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哐——哐哐——”
有人在寝殿门口敲了敲,鹤砚抬首去瞧,见扶越肩膀上站了只彩羽白喙的鸟,十分有节奏地啄着门框。
那鸟站起来比扶越的脑袋还要高一些,蹲着就和他的脑袋一样高了。它的目光似鹰隼般犀利凶猛、睿智冷傲,羽毛光滑柔顺、色彩鲜艳,不过许是外边露气太重,有些湿漉漉的。
鹤砚毫不意外眼前所见,撇开目光将脑袋转回去了。
扶越挥了挥衣袖,坦然走了进去。
他从容得比鹤砚更像此处主人,半路走过寝殿中央时,还从桌子上顺了一个酒壶一个杯子。待到行至鹤砚跟前,他才施施然坐下。
将杯子放好,扶越提着酒壶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道:“你的那位师尊走了好些日子了,你还不知吧?”
自从鹤砚不去药居之后,扶越再没见过他,没机会提起,他想他自然是不知道的。
如此开口,多少有些明知故问,至于明知故问的原因嘛,是因为他好奇。
打从开口起,扶越的目光就装作不经意般落在鹤砚脸上,而后死死盯着他,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
哪知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好似不是很想搭理他,但也没有很嫌恶。
扶越心道难得,此时与救人之前,鹤砚看他时的那种藏不住厌恶的眼神相比,好像好了很多。
虽然前段日子鹤砚在药居时就没什么敌意了,但那会儿是因为有求于人,他的态度在扶越看来没有参考性。
看来白捡的人情,比费心费力的讨好,有用得多。
犹记得,扶越刚将鹤砚带回魔界的那段日子,他看他的眼神就和看生死仇人一样,明明自己都是个半人半魔的家伙,居然还想着除魔卫道,心啊,完全偏向了人的那一边。
当时扶越的心,真是替老魔尊凉了半截。
不过幸好,老魔尊死了,压根看不见。
扶越摩挲了一下左手拇指上的戒指,心情莫名好了一些,放松了些,语气颇为感慨道:“看来你不怎么好奇你师尊的去向,也不怎么担心啊……”
忽然,他话锋一转,有些森然道:“先前有人说着什么师徒情深,什么良心不安,什么恩重如山……是我听错了吗?”
鹤砚原本单手握着一本书在看,另一只手正好在翻页,扶越的话似一股幽幽冷风,吹得他手中动作一僵,翻了一半的书页又落了回去。
他放下手中的书,欲言又止,阴冷的神色从眼底溢出,有些反常地浅笑道:“那番话是有假,却也并非全是假的。良心不安是真的,师尊于我有恩也是真的。”
说完他顿了顿,强行挤出来的笑意只维系了片刻,很快荡然无存,道:“只是,她与我师徒之情已尽,就算是造一间道观将她供起来,她也不会再认我这个徒弟。她恐怕……只想杀了我。”
“我不想她回山门,却也没办法将她留在魔界,只盼三界之大,她能去她想去的地方。此后,她与我再无干系,我不必好奇她担心她。”
这话说得决绝,却怎么听怎么怪。
扶越略一思索,细细揣摩,总觉得重点在“不想她回山门”和“将她留在魔界”这几个字上。
当真没想法吗?还是说,很有想法却无可奈何?
扶越冷笑一声,轻轻拍了拍手,风凉话得心应手地冒了出来:“哎哟——算一算,她今日约莫就能离开魔界,不去拦一拦?”
说完,扶越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悠哉游哉地端起手边的酒杯,抬头饮尽。下一秒,他露出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十分憋屈地长叹了口气,既失望又茫然道:“怎么是水?”
“我不喝酒。”鹤砚幽幽道,并未理会扶越的前一个问题。
不喝酒为什么要将水装进酒壶里?扶越搭在桌子上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些。
“还有一个消息,今早刚刚传回的,”扶越脸色一冷,“结界外有异样。”
鹤砚缓缓抬眼,神色一动,随后冷哼一声,不以为意接话道:“钩吾山的人?不奇怪。”
“不止,似乎还有一位上神的踪迹出现在附近。”扶越揉了揉手指,目光直勾勾地打量着鹤砚,似乎很期待他的反应。
一瞬间的静默后,鹤砚再度拿起手边的书,平静道:“是师祖。”
鹤砚对那位从未谋面过的师祖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已渡劫飞升,若说上神,想来也只只有可能是他。
连师祖都现身了么……若是如此,他的师尊还岂有命活?不过,分明祸首是他,这位师祖怎么不先来找他清算。
鹤砚不动声色咬紧了牙关,眼中神色有些吓人。
“不去看看吗?”扶越不死心地追问。
“不必了。”
今日天色阴沉,使人提不太起来精神,纵使扶越有些昏昏欲睡,依旧不肯离开。他这么一待,就待了四五个时辰。
“轰——“
傍晚,一阵雷声轰鸣而下,声音大得几乎能震醒所有沉睡的生灵,扶越随即缓缓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先前站在扶越肩膀上的那只鸟,也就是此刻趴在桌子上睡得正熟的那只,在惊雷落下的一瞬间,一下子扑腾着尖叫着惊醒了过来。
眼神里是凶猛也没有了,冷傲也没有了,唯余惊恐。它展翅扑腾,因为反应太过剧烈导致羽毛翻飞,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弱小可怜地钻进了扶越怀里。就算找到庇护所了叫声也没有停止,好一会儿才消停下来。
鹤砚握书的手紧了紧,盯着眼前的一人一禽,平静地将头上的一根彩色羽毛摘了下来,轻轻放在了桌子上,一言不发。
扶越波澜不惊地一边摸了摸怀里的猛禽,一边拾起桌上的羽毛,放在眼前仔细瞧了瞧。羽毛似乎散发着微微光华,整齐完美,就算挑着拔都不一定拔得出这么漂亮的。
他眼睛一亮,十分满意道:“上上签,近日必有好事发生。”
鹤砚揉了揉眉头,放下手中根本没翻过一页的书。
他瞅了一眼外边的天色,起身随手从架子上扯了件雪白色衣袍,步入屏风后换好,缓步走出道:“随我走一趟。”
“去哪儿?”扶越将手里的“上上签”收好,很有些意外地开口询问。
“收尸。”
*
捏诀腾云,紧赶慢赶,鹤砚与扶越也是次日清晨才赶到魔界界碑处。比之步行,算得上是神速了。
此处无雨,黄沙飞扬,毫无生机。
鹤砚的目光打量四周,没一会儿就瞧见距离界碑不远处躺着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很是熟悉,他几乎一眼就认出了是谁。
逢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满身黄沙,毫无生气。
干燥灼人的风吹飞鹤砚的衣袂,他一瞬间呆立在原地。等到风沙进了眼睛里,他才想起来回神,一步步走向了那个躺在地上的身影。
走近后,他缓缓蹲下,心中没什么情绪,脑子里也是空白的。他下意识地伸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沙土,但却很快愣住了。
不大对劲,她的脸是温热的。
鹤砚神色一变,将手从逢乐的脸颊移至她的手腕处,随后他感受到了脉搏的跳动。
不知是惊是喜,他睁大了眼睛,转头看向了正立在界碑处出神的扶越,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扶越有股不详的预感,回神时刚好对上鹤砚的眼神,顿时很识相地凑过去查看情况。刚一走近,他便神色大惊,立刻蹲下为逢乐把脉。
“哎?”扶越惊呼出声,又屏息凝神把了第二次脉,不出意料再次震惊,“她还活着!不仅活着,而且身上一点儿伤都没有……只是,修为尽失。”
此种状况,完全是两人没有料到的,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扶越偏头瞧了瞧鹤砚的脸色,很想问问,这尸,还收吗?
不过,在他还没有问出口之前,地上的人影先他一步动了动。
逢乐睁开眼睛,看见眼前有一个人,正神色凝重地盯着她。
那个人,有一双湖水般沉静的眼睛,眼睛里全是她的倒影。他一身白衣,和她一样沾满泥土,灰扑扑的,可她却觉得,灰尘并不能掩盖他的光华。
此人落在她的眼睛里,就是如月光般清澈干净的人。
良久,她开口问:“你是谁?”
鹤砚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歪了歪脑袋,眼神清澈了不少。
原本他看见逢乐醒过来很惊慌,但冷静下来又很好奇她看见自己会说些什么,于是静静等着,没想到却等来了一句“你是谁”。
短时间的沉默,在鹤砚的感知中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忽然,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十分浅淡的笑容,温和又亲切道:“吾是,你的师尊。”
逢乐仔细回想却想不起来,短暂的茫然后,抛却了心中疑惑,回以同样亲切又理所当然的笑容,唤了一声:“师尊。”
熟悉的声音唤出“师尊”二字,如同两颗小石子落入湖中,在鹤砚心底砸出慌乱的涟漪,他强忍心虚移开了视线。
瞧见这方“师徒”相认,被当作空气的扶越早已目瞪口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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