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节开幕了。

方夜蕴生平只有一回登台时感到过紧张，那就是钻团成团的时候。他站上了从未料想过的大舞台，台下是炫目浩瀚的灯海。

他在高高的舞台上颤抖，因为感受到了被万千人所爱带来的眩晕。

这一次的体验也很奇妙。音乐节的观众是热闹的、狂野的、无拘束的，仅仅是站在幕布背后，就能听见他们高声的跟唱与呐喊，感受到他们摆动身体时激发的热度。

有点像他在尚且青涩时，从酒吧灯光下沾染到的那种热量。

“当上偶像之后，我的音乐都在流水线上变得程式化。”方夜蕴默默想道，“想要赢下这批更加挑剔、更加活跃的观众，我的音乐需要更多的……生命能量。”

他被皮革包裹的十指轻轻交织，仿如祈祷。

灰噪乐队也已换上了演出服，就挤在他旁边候场。邹屿一直在跟着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乐哼唱，看见他，轻佻地摆了个手势。

“晚上好啊，新来的宝贝儿。”

他说话时，几个打扮狂野的队友也跟他一起转过来，对着方夜蕴轻满地笑了笑。

方夜蕴希望他能明白自己有多讨厌他这种态度，于是毅然加固了扑克脸。

灰噪的吉他手看着方夜蕴，做出他自以为的“示好”。

“别紧张，这些观众其实很好说话的。有时候他们并不在乎你唱的究竟好不好，只在乎你吼的嗨不嗨。”

方夜蕴咂摸了一下他的善意，回以冷淡的微笑：“他们或许是这样的，但我既然来了，就要唱到最好。”

吉他手愣了一下，笑道：“心气不错嘛，小子。”

灰噪乐队上台时，全场都在骚动。

谢以灵觉得自己在兴奋的观众中间格格不入，于是非常恼怒。

区区一群私生活混乱的野路子混混！主唱还是个不要脸的东西!

摇滚乐如噪声般疯狂擂动。谢以灵听见自己的一个保镖全情投入地跟唱起来：“呜啦啦啦……”

谢以灵：“……”

自己身边的人品味就不能再高一点吗？

乐队其他人都坚守在乐器旁，只有邹屿不断游走，向台下献媚。

他像只花蝴蝶，飞了全场还意犹未尽，演出结束后还不忘向幕布后含情脉脉地飞了一眼：“接下来有请阿夜，我们的super idol！在场的这么多fan，包括我，都很期待你的表演哦~”

台下观众尖叫起来：“哇！”

谢以灵心里那个把他套麻袋打一顿的念头又开始蠢蠢欲动。

全场的灯牌忽然都开始发亮，荧光棒奋力挥舞，场地点亮了天空。

彩光与欢呼一径爆发，迎接超级偶像的到来。

方夜蕴踩着圆形装置升上舞台，身上是贴身的制服装束，近乎全黑，只有腰部缀着人鱼鱼鳍般流线的亮片。

他做了一个撩人的手势，但没有立即开始舞蹈，而是专注发出了第一声歌唱。

那声音让人群中的谢以灵浑身激灵了一下。

他突然又想起，当年他百无聊赖地刷着音乐网站，随手点开了还名不见经传的网络歌手阿夜的曲子，结果一瞬间浑身过电。

那种感受，无法忘怀。

就算是在他觉得自己最讨厌方夜蕴的那段时间里，他也没讨厌过方夜蕴的声音。那种质感仿佛能调动起他浑身紊乱的血流。

……就像传说中的海妖塞壬一样。

第一次听他唱歌时就这么觉得了。

谢以灵推开墨镜，抬眼望向舞台。台上的少年仰起脸，将完美的脸庞肆意暴露在舞台的光束下。

——但是，那张脸或许比声音还要更像塞壬也说不定。

理直气壮的魅惑，蕴藏着对谢以灵取向狙击的吸引力。从第一次见到他本人开始，就忍不住这么觉得。

到了间奏部分，方夜蕴走到舞台最前端，带着微笑往下看。他的目光在一排又一排的观众之间逡巡，专注得仿佛想要记住每一个人的脸。

对于偶像来说，这几乎是有些危险的距离。前排狂热的观众高高伸直手臂，只差毫厘便能触到他的衣角。

他开口了。

“我知道台下很多人都不是为我而来的，但我还是要说，非常感谢你们今天能够出现在这里。我很久没有像这样一个人唱歌了。会不会不够好？会不会不受观众喜欢？你们热烈的反应给了我答案。”

“感谢你们喜欢这首为你们而准备的歌。”

台下欢呼尖叫抽泣杂成一片，响彻云霄。全场都听见了那么一两声气壮山河的“宝宝我爱你”。

方夜蕴习以为常，继续营业。

“接下来，我想邀请几位幸运观众上台，和我一起演唱剩下的副歌……”

他做出手势，望向台下。

无独有偶，看向了谢以灵的方向。

谢以灵的心脏突然狂跳不止。围绕着他的千千万万人都好像一瞬间噤声了，模糊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只剩下他和方夜蕴遥遥对望。

冥冥之中，仿佛命中注定一般。那么多的方向，那么多的人们，方夜蕴只是看向他在的地方。

热血冲上他的脑子。谢以灵忽然像个弱智一样，推开了尽职尽责挡在他身前的保镖，拉下了自己遮脸的口罩。

他大大方方用自己美貌拔群的脸迎向台上的方夜蕴，双眼闪闪发光，比四周明亮的灯牌更具穿透力。

谢以灵向着遥远的舞台伸出一只手，好像期待着被方夜蕴拉上去一样。

方夜蕴似乎也看见了他。

少年偶像巧笑嫣然的神情仓促一顿，扭曲到失却方寸，就好像看见了幻觉一样。

“……”

常年刻苦磨练的职业精神逼着他更正了脸上的表情，五官摆回营业范式。

然后方夜蕴大幅度甩头，毅然决然地转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不得不说，谢以灵很失望。哪怕在他的智商重新占领脑内高地之后，那种期待落空的失望感依旧没有消散。

他看着方夜蕴点了几个幸运粉丝上台，跟他们合唱，摆出各种营业姿势，逗得他们眼含泪花。

还是那么服务妥帖。

谢以灵酸酸地想，以前在演唱会上，这基本是他的专有待遇。方夜蕴很少和剩下三个队友互动，无论什么舞步，基本都是他们两人一起。

他们一起在台上比过心，互相搂过腰，指尖贴着指尖。

但，那都是解散之前的事了。万众瞩目之下的亲密，是不是再也不会有了呢？

方夜蕴走下舞台之后，灯海也随之寥落下去。

接下来的节目，都没能让谢以灵提起兴致。周围的人好像也是一样。见识过方夜蕴臻于完美的唱功、台风，剩下的表演都显得差点火候。

狂欢将尽。谢以灵闷闷地拉起领子，有些意兴阑珊。

微信的特别提示音响了。在他的设置里，拥有这个提示音效果的人是……

他不是刚刚才谢幕没多久吗？

谢以灵急急拿起一看，真的是方夜蕴。

【@阿夜】：……你现在在哪里？

【@Ennis】：你刚才是真的没看见我，还是装没看见我啊？

【@阿夜】：……

【@阿夜】：我懂了

【@阿夜】：你就这么想来音乐节演出吗？

谢以灵：“？”

方夜蕴该不会以为他那时候伸手是因为戏瘾犯了，想窜上台表演吧……？

虽然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他黑着脸想道。

【@阿夜】：想上台唱歌的话，直接找主办方加塞就是，应该很少有公司敢拒绝你

【@阿夜】：但是作为观众混进来很危险，还不注意遮挡

【@阿夜】：这里人流量这么大，你还是公众人物

【@阿夜】：半点偶像意识都没有

原来他是要说教这个。内容像是关怀，但是语气上半点不沾。

谢以灵恼怒打字。

【@Ennis】：我就喜欢亲民一点

【@Ennis】：我是一个谦虚的公民，行得正坐得端

【@Ennis】：出门从不耍大牌

【@阿夜】：……

【@阿夜】：行了别恬不知耻了

【@阿夜】：你到底来干嘛的？

谢以灵突然也陷入沉思，对啊，他到底来干嘛的？

似乎无法用语言回答。

【@Ennis】：多多经历，多多感受。音乐，艺术，这些都是很美好的东西，终有一天会成为演技的养料。

他无耻抄袭了陈大导的话术。

这一次他等了很久都没等到方夜蕴的回答，可能是被他彻底干沉默了。

谢以灵轻轻呼出一口气。

音乐节的观众已经陆陆续续开始疏散了。他却磨蹭着不想走。

仿佛是专程派来帮他解围的一般，一个工作人员鬼鬼祟祟朝他走了过来，压低声音：“这位先生，方先生请我通知您，麻烦前往后台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