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草地走到公路,街边只有一家快餐店。方夜蕴陪谢以灵进去买午餐,耳边听着他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翻译菜品,从上挑剔到下。搁在平时,方夜蕴一准又要吐槽这小少爷的挑食。但此刻,他的心还飘在背后那座疗养院里,分不出调笑的闲情。
谢以灵留意到了,不满地挥了挥叉子:“我专程来陪你,你怎么可以心不在焉!”
“别闹,”方夜蕴叹一声,“我这里还头疼着呢。”
谢以灵连忙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你头疼?怎么了?没睡好觉吗?”
方夜蕴挫败,耐心同他解释:“我下午还要再到哥哥那里去一次,求他松口,允许我起底当年的真相。”
谢以灵大为困惑:“那起事故不是把他害得很惨吗?他一点都不想把凶手揪出来?”
“你不懂。”方夜蕴双手握紧了冰凉的可乐杯,“我哥哥从小摸爬滚打,草根混上来的,他不怕痛不怕苦,只怕我惹到不该惹的人,白白断送了前程。”
谢以灵闻言,扬起眉,脸上不自觉显出一种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锐利来:“有我在,你们还需要顾虑这个?”
“你是你,我是我。再说我哥只知道是一位朋友帮我查了些东西,又不知道具体是谁。”方夜蕴说。
谢以灵一呆,澄透的眼底立刻泛起委屈:“怎么能这样对我?你都不向你哥哥认真介绍一下我的吗?”
这可是他的劳动成果!再说了,好好一个讨好未来大舅哥的机会,怎么能不让他趁机刷一下印象分呢?
“咳……”方夜蕴无奈地垂下眼帘,“那我怎么向他介绍你?他知道我们团以前也不怎么合得来,结果突然间,前队友出手帮了我这么大的一个人情……”
先前,钻团的队内不合多少是闹到了明面上的。方晨醉了解弟弟,更不会轻易被那些营业唬住。在他哥那儿,DiaLord只是一群大家各自心怀鬼胎的表面伙伴,Ennis同学只是一个碰巧被拉去跟他宝贝弟弟营业的表面搭档。
只是,谢以灵的身份在那里,任谁都无法忽视。方晨醉也曾对弟弟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在相处中时刻注意分寸,不可得罪了谢二少。
方夜蕴不爱听这种话。哥哥口中带着防备与惧意提起的那个谢以灵,就像天边的云一样高远而陌生。所以他不常向哥哥讲起谢以灵。
“不行,事急从权。你要说服他,就一定得提起我。”谢以灵扬起下颌,笃定地说。
他笑得带点蔫儿坏,让人一瞧便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方夜蕴不想接茬,可他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
或许他迟早都得过这么一关。总不能什么都瞒着哥哥。
方夜蕴松开手,用泛白的指节敲了敲桌面:“好,既然你这么主动,邀请我借你的名字镇场子,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快餐店里迷漫着廉价又可口的甜香,快节奏的流行音乐鼓点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方夜蕴咬着吸管,若有所思,流露出一种松弛下来的倦怠。
黑琉璃般的眼珠溜溜一转,映出对面人的影子。方夜蕴沉静如画的脸容上缓缓绽开一点莫测笑意:“是你自己说的,那就要好好配合我。”
下午,他们结伴走入疗养院,踏上了微带消毒水味的走廊。两人俱是一副年轻靓丽的亚洲面孔,分外独特招人。金发的护士打他们身旁路过,都忍不住回头一顾再顾。
谢以灵在方夜蕴面前任性归任性,到了这访病探亲的场合,立马收声敛气,拿出了他应有的教养。方夜蕴向方晨醉介绍他,他肩背挺直,优雅地一颔首。
“您好,今天很高兴能同您见面。阿夜向我提起过您很多次,我当然也算是久仰您的大名。”
方晨醉同他握手时,手臂微微颤抖。他知道自己弟弟有这么个了不得的队友,可是电视里屏幕里见到,总归和见真人是不一样的。
就是……他嘀咕着,这小少爷整天被娱乐记者抹黑得跟混世魔王似的,没想到真人居然这么乖。看来又是一位狗仔受害者。
方晨醉不知道,他弟弟此时同他一样惊讶。
原来这家伙在长辈面前还是能够装乖的啊!方夜蕴的眼神顿时一言难尽了几分。
病房里言笑晏晏,氛围一时轻松得像小学生们在老师面前做汇报。方晨醉知道自己弟弟性子冷,身边难得有个密友,欣慰不已,看谢以灵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慈爱。
这份轻松仅仅持续到方夜蕴再度向他问起事故真相为止。
“阿夜,我不是说过这种事不用再提了吗?”囿于外人在场,方晨醉不能把话说个明白,只能心急火燎地冲方夜蕴使眼色。
方夜蕴无动于衷,一双眼决绝坚毅:“哥,有些事不是靠忍就能过去的。你也不用避忌他,老实告诉你吧,Ennis就是那个帮我翻出了当年调查报告的人。你想想,我身边还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能力?”
方晨醉惊住了。他的两片唇哆嗦了一下,视线像受伤的鸟一样在方夜蕴和谢以灵之间徘徊来去。
“你们……唉!果然年纪小就是不知道轻重!”
“什么是轻重?”方夜蕴毫不避让地逼视着哥哥,“哥哥当年年纪也不大,就这么把大半辈子都给搭上了。我好不容易终于得到了可以为你翻案的能力,凭什么又要退让?”
方晨醉疲倦地说:“一切都是你的猜测而已。你要为了一个小小的猜测,去得罪那么大的电视台?”
“多大?”谢以灵的声音适时插入,挟着一缕与紧张气氛不符的散漫,“我经常得罪电视台,也没见他们因此不给我脸啊?”
他脸上洋溢着坏孩子般的得意,斩钉截铁地宣布道:“阿夜的身边有我在,所以他可以听凭心意放手去做他想做的事。我有多自由,他就能有多自由。”
“你……”方沉醉瞪着谢以灵,顿时觉得自己初见时的感动真是白费了。这不活脱脱是一个凑热闹不嫌事大、专会煽风点火的魔头吗?
“谢公子,让我把话说直白一点,如果真的闹出了事儿,惹出了矛盾,那些人记恨的也只会是阿夜,不是你。你永远都可以全身而退,但是阿夜不行。所以请你不要再怂恿他去做那些危险的事了,我们家……”
他这几句话似乎触到了谢以灵的逆鳞。谢二公子眉头一拧,声音一洗轻快,转沉转肃:“你觉得一旦出了事儿,我就会甩下阿夜,自己全身而退?那种事永远都不会发生。我会为他保驾护航,自始至终。”
疗养院的单人病房很宽敞,满墙的医疗设备不是漆着白就是闪着银光,话语间四溅的火药味沾在上头,隐隐都要擦出火星子来。
方夜蕴站起身,推开椅子时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他走向谢以灵,俯身将脸颊贴进他颈窝,紧紧抱住再不撒手。就这样闷着脑袋,也不抬头去看一眼震愕到失语的哥哥:
“哥,这几年来一直都是他陪伴着我,支撑着我,所以请你不要再说那些会伤人心的话。我们之间才不是会轻易抛下彼此的关系。”
谢以灵的身体温暖而坚实,他觉得自己似乎从那份温度中汲取了某种力量,使他能忍住羞耻自然而然地念出那份台词。
方晨醉的脸色呼呼由青到白,再由白到青。当他看见谢以灵也趁势伸出一只手揽住自己弟弟的腰,大脑里的警报终于拉到过载。
最后的理智催着他语无伦次地出声制止:“好了,我明白了,你们让我先理理……方夜蕴,你留下!另外那位小同学,Ennis,谢二公子,麻烦您暂时出去一下……我们兄弟再谈谈。”
谢以灵恋恋不舍地出去了,把空间留给相对无言的兄弟二人。
“你……你……真是长进了,出息了。”方晨醉上下扫视弟弟,“我没精力照顾你的这段时间,你到底是给谁带坏了啊?”
方夜蕴知道他此时受了刺激,放缓了声音,轻轻道来:“没有谁带坏我,哥哥是接受不了我这样吗?我不再是孤身一人,生活变得安定,心里也变得安稳,哥哥觉得这样很坏吗?”
他的表情还是从小到大那副冷静样子,像个冷雪堆出来的雪人。可方晨醉最了解弟弟,他看得出来那个小小的雪人就快融化了,像是要落泪一样。
方晨醉心里一酸:“不管你喜不喜欢男人,你都还是我弟。哥哥不会因为这个就瞧不起你的。只是,为什么是他?你不知道和他搞上有多麻烦?”
“是我比较麻烦才对。”方夜蕴自嘲地笑笑,“我拜托他做了很多事,以后还要继续麻烦他。他每次都纵容了我。哥哥,他愿意去相信我,所以我也愿意去相信他。”
方晨醉望着他,望他微微发亮的眼睛,望他脸上破天荒的柔和神情,最后颓丧地呼出一口长气:“你长大了。”
病床上,巾被下,他那双伤痕累累的腿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他此时自己的虚弱与无力。
“哥哥,你也应该对我有点信心才对。”方夜蕴说。
方晨醉苦涩地笑笑:“算了,反正我人瘫在欧洲,你要做什么也管不住。我只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确定他能护得住你吗?”
方夜蕴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心头有些羞赧,费力压下脸上将起未起的红晕。
谈完之后,方夜蕴准备出门去寻被他晾在门外多时的谢以灵。方晨醉见他的手即将触到门把,心里百般踌躇,最终还是问道:“阿夜,你是因为喜欢才和他在一起的吗?”
他心里有一个很可怕的揣测。倘若弟弟是为了他的案子才委身于那人,那他觉得自己这双腿断得简直是活该。
方夜蕴听见了,急急转过头,小声道:“那不然呢?我本来就……喜欢他。”
言毕,脸上已是彤红一片,开满了春天的桃花。
方晨醉呆若木鸡。倏地,释怀一笑,笑出声来。
方夜蕴脸红红地走出去。心想,他就当这笑声是哥哥的祝福了。
在哥哥面前,他不得不像一个乖孩子那样老老实实地坦白:他就是喜欢那个人。
门外,谢以灵已经无聊到刷了很久手机,把影评人夸奖自己的片段鉴赏了一遍又一遍。听到开门声,他晃了晃脑袋,才高高兴兴抬起来。
“阿夜,你哥哥松口了吗?”
方夜蕴嗯了一声。
谢以灵趁机向他强调:“这都是我的功劳。”
方夜蕴眼神游移,认真思考是要一巴掌拍他肩上还是先出声吐槽。但他最后只是宽容地笑了笑,向谢以灵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嗯,干得不错。为了报答你,我决定剩下的几天请你畅游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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