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东的闷风过谷堂,陈相儒取帕捻拭额前的汗,远眺后同寻常般下山进市,行过了九孔青石桥,向巷子里的窄铺要了碗清淡的烫肉敲竹馄饨,还特意多添了些紫菜、葱花与酸醋。
阴翳压城,绵雨不断犹抒恨。他听过路歇脚的货商谈论着钱价润利,问烙饼的小摊又买了两块热乎的糖方。
三角形状的糖方炸得外皮酥脆、内里软绵,甜丝的滋味不腻口,就着一碗豆面碎汤喝,恰到好处。
每月初,他都以采买的由头跟着杂役出宗下山,嬉戏散心。宁央宗庇佑下的城邦不少,陈相儒中意这点烟火气,乐意过千宁境外寻常世俗人家的闲散日子,已然烦透清空死寂的宗门、死板迂腐的掌教、欺软怕硬的同门子弟以及如走尸般只知修炼、一心求道,妄图重振山门的旧友。
以及那个藏身阴底穴窟,其身世故事却在宗门内流传不衰的笑话。不过多是传谣者都添油加醋,编事造假,竟堪比城内那瓦栏说书的杜撰。
陈相儒厌烦此等毫无实据地造谣攀污,厌恶那群两面三刀蠢货借此事对他这同样半身血脉来历不明的少宗主进行低劣地挑衅。
索性他从来不是嘴硬手软的人,杀几个无关紧要的猪狗不如的玩意,他还能轻易地应付过去。
勾予山下城落下雨,陈相儒施术凝成遮雨的障屏,将剩余的一个糖方拿油纸包好,藏进纳戒内。他无聊赖地踹了脚巷道边凸起的青石,脚悬在半空好半会,麻意退去,针扎般刺疼。
偶有行人路过,不知这位穿着儒贵、一眼便知为大宗出身的修行人为何举止如此怪异反常。
“少主。”被甩远的随行随侍喘着粗气追来,擎着伞跑进巷子,见陈相儒衣衫干燥整净,稍松了口气,好言劝道,“少主,赶紧回山吧,今日万宗盛会大典,掌教特意嘱咐了定要您在巳时前赶回去。”
宁央宗掌教陈庆雍知其子陈相儒偏好,但见其平日修行刻苦,根骨缘佳、天资聪颖,既无嫖赌之恶弊端,不过偶有一趟,贪食些口腹之物,于宗门誉声、自身修行并无大害,常是默许。陈相儒儿时曾养在俗世一段时日,染上些凡欲倒也情有可原,顾及亲子心性尚幼,倒也任随他去。
然今时不同往日。往日陈相儒出入宗门随意,一下山常是三五天不回宗,且踪迹难寻,无人胆敢置喙,今日不过个把时辰,腰坠的信佩便频频促催,随侍怕亦是得了令,监视催促他贪图享乐忘了要紧事。
“行,知道了。”
真是烦人。
陈相儒心下暗怼,内里不愿面上不表,路过糖贩,买下两大篮丹桂板糖和扁担一只,自个扛着返山回宗。
甫一破界入宗,遥渺地望见一道泠然,褚清衍同一半遮面者共驭一剑。隐约似是唤了他的名,褚清衍仅得了声轻而虚的应。
纵然心存虑疑,陈相儒尚无胆量窥听尊者密辛,收术落地,腰间信佩嗡颤不止,急促他前往大典。
御剑过勾予山崖,踏地瞧见宗内执法堂两名魁梧的炼体弟子架着一名穿着打扮为外门下等子弟往后山阴底穴拖。那弟子全身臃胀,露在外的面部、四肢青紫肿胀,像是鼓气而亡。
陈相儒瞥了眼尸躯渗血的眼窟窿,见惯不怪地同同门寒暄一番,撂下扁担篮子,教随侍将篮内板糖担回私舍园中,暂纳进洞府密室,容他晚些时候再尝。
待陈相儒打理妥当,又不紧不慢地收拾起衣饰与簪冠,缓步入界门。
先早候守在界门旁的掌教座下左右侍仆见其归宗,行礼恭道:“掌教有令,请少主随我等来。”
“劳烦。”陈相儒不疑有他,随尊父亲遣派来的心腹引指朝向行路,半途方察觉往昔宁央宗重数禁制皆破。侍仆不引他前往大殿或掌教住处,反而拐进人迹罕少的后山,终停步于禁阁高楼前。
目前殿阁华成,乃开宗祖尊故居,自其仙陨神灭后,千宁至尊褚清衍封禁此处数千年,无人得允踏足。而今禁制悉数被解,林阁间雾烟寥寥,恍十二重天外。宏伟古旧的殿阁依照繁错阵图拔地而建,团团相绕犹如迷阵。
“儒儿,还不快些进来。”素来慈和的嗓音此刻肃严非常,陈相儒一凛,当即寻声登阶、叩殿而入。
偏侧堂殿内,宁央宗掌教陈庆雍跪坐于高座旁下,敛袖饮酒。上座有二位,一为千宁至尊褚清衍。其身旁之人,瞧着不过十六七的少年模样,玄青长衣绣兰锦,白玉簪发,执瓷杯啜清茗,闻响看向殿门,正落进他眼中。
原先遮掩容貌的半面木遮置于座旁,少年肤白衬得惨病态,瞧着羸弱虚薄,乌眉若柳叶,眉梢因笑意微翘,浅玄青的双瞳正对上陈相儒的量窥。
霁月光风,世罕佳人。
“宁央宗陈相儒,拜见尊上,拜见平秋山主。”陈相儒顿觉脑中癔念可耻,仓皇地避开眼,颇为羞赧,掐断思绪,敛袍、作揖参拜,礼数举止十足的周全。
入殿前,引路的侍仆已将早前大殿诸事悉数详尽地述告予陈相儒。
早些时候,陈相儒还未归时,褚清衍和明赫已以千宁双尊之姿,于央殿同各宗掌教、天骄略一过照面,并无意多滞留。
褚清衍一如既往寡言,反倒明赫逢场作戏,同各宗看似前来问候,实则引荐自家弟子、觊觎平秋灵宝珍物的掌教或长老寒暄一番。
其笑允道,若诸位天骄可得大比前十,可入平秋修行,一月之内平秋所有的珍材异宝皆随其任用,并许诺将赠予天骄大比魁首一柄平集山窟的神武器兵。
平秋乃千宁境灵息最盛之地,其内藏阁各道功法秘术、天材地宝无数,便是十七峰生的灵植宝兽不计其数,更遑论平秋深山未教外宗知晓的传承底蕴与秘藏,若可寻得契机入平秋一窥究竟,探清其宗内地势布防,各凭本事任攫随取,于本宗与天骄而言皆是不可多得的大机缘。
一番诱人的褒赏倒教各宗硬生地咽下虚与委蛇的试探,各人撑起虚伪假笑,奉承平秋山主出手阔绰,盛赞明赫为千宁境未来栋梁而无私的大义,无胆再度冒犯逾矩,悻悻地领着自宗天骄退回自座,同旁宗攀谈。
陈相儒途中听了,无澜地笑了两声,觉这蜚声千宁乃至外域的平秋山主平日里虽闻名不闻声,应付起那些讨赏无赖来倒是手段熟稔。
明赫随褚清衍来这万宗盛会前便知必有这一遭斡旋,故先前早与褚清衍商定如何堵话,定下这前十奖赏,正中各宗各派的心思,又得褚清衍默许,众人自无话再说。
而今平秋风头正盛,纵然明赫这平秋山主的千宁至尊之位于外宗看来不过褚清衍一力捧就,有外名而无实凭,尚不符实,偏平秋现下有褚清衍这尊千年神仙坐镇,量各宗当着褚清衍的面,明面上不敢过于放肆妄为。
况且,人既已入了平秋,心下便要做好最坏打算。各宗于千宁境传承百千年屹立不倒,皆非寻常痴愚之辈,深知平秋山主与其门人绝非善类,纵是天骄,入平秋山能否有所得,所得几何,需量力且三思而定夺。
受过礼,褚清衍见明赫不愿与各方宗势攀缠,抽身示意陈庆雍欲走。陈庆雍心领神会,按褚清衍的意,寻了由头,请二人离会,亲领二尊赴往清净的地界稍歇。
只是偌大的宁央宗,无处不有内门或外宗的暗哨盯眼,明赫好心稍提点了陈庆雍几句。褚清衍见状重开华成殿禁制,新设开界,供明赫休憩。
大殿盛典毕后,各宗云集便是私下炼器丹药的买卖、各道间的小试切磋,若不欲辟谷,亦供有宴席。明赫原也不乐意掺和这万宗盛会,自不会凑这闹热。此来一不过是为应褚清衍所求、替平秋立威,二是为赵景明,参会不过应付给的面子罢了。
只是这宁央宗掌教,亦揣着些不干不净的心思。
明赫看着殿阶下矜贵的青年,一番世家子弟自小肃严守规、华奢养供的姿貌,亦真切地探见青年眼底一瞬而隐的贪妄。
人心妄贪,世之常情,倒也无伤大雅。
“令郎似有神弊。”明赫复执起杯盏,饮了口茶。
凡俗约莫不知,天成灵降诞即可窥神魄。陈相儒灵魄弥散的暗气是凡灵上世惨死后的残存愁怨。天纵绝才横死的不干,海誓山盟遭叛的情恨,举族全门被灭的深仇,凡是人魂所生的怨、恨、仇、怒、哀、悲、苦,流缠至今世,皆可称作神弊。
寻常神弊累叠不过一世,至多不过三世,随孟婆汤水遗流入忘川,亦有三世孤苦仇怒难释,若入轮回道前仍有所执迷,阴冥有鬼差专司剥去。似陈相儒此般严重的神弊,若非其多世皆命中小劫不止、大难早逝,惨死不瞑目,则应是阴冥剥离时出的小纰漏。
“山主见笑了,”陈庆雍见惯,忙不迭赔笑着斟满杯,豪酣饮尽,“小子生来暗气绕体,乱神扰志,也曾寻遍丹符医药,毫无办法。前些年请杏林医主制的丹药尚可压制一时,到底难以根除,好在小儿年岁见长,如今修为精进,已威胁不到性命。”
听陈庆雍言罢,明赫置下杯,音冷色厉道:“陈掌教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有何事不妨明说。”
神弊不同于旁的药毒器伤,而是由己而生,与灵识相成、灵魄相伴,地和界内诸大界域唯有阴冥得法可强行剥离神弊堕入忘川,以保轮回之人灵识清明、神智不昏,不教前世愁怨误坏今生。明赫见陈相儒的神弊早已蚀入灵魄,非仅一世之恨,阴冥术法尚难以彻底剥除,更遑论以丹药压制,凭修为护命。
隔案并坐的褚清衍闻言稍略蹙眉,放下杯盏无意撞溅出几滴清水。自那日与明赫静里十亭共茗,他再未用过叶茶,只饮清源。
拢眉添薄怒,褚清衍虽冷情却并非无悲无喜,他一贯鲜少插手千宁境诸事,偶或因故掺事,自也无需严令明说,而陈庆雍三番私约明赫,目下言中明里晓示私心所求,已是逾矩越界太甚。
陈庆雍连忙起身,牵着愣怔在十数步外的陈相儒跪下,叩首道:“宁央宗掌教陈庆雍,恳请平秋山主收我儿陈相儒为徒,解我儿神弊之殃祸,保我儿一条性命。”
“陈庆雍。”
俶尔,一贯缄默的褚清衍蓦地开口,直呼其名,其音冷厉,已算作儆戒。虽骇得陈庆雍肿胖的身躯一颤,却仍是摁着陈相儒的肩教他叩首,执拗地跪地不起。
明赫侧目看了褚清衍腰侧凝形的渊渟剑,转眼再看下端跪地俯身的二人,直觉得可笑悲凉。
先前沂瀛天池入境,陈庆雍领着道仙盟三十余众是与他碰过面的。他肯来此勾予山宁央宗,于万宗盛会露面,不过是顺遂褚清衍的大谋,给他薄面,扮个尊演场戏好应付全境风言,顺道将赵景明带回平秋。
起初,他大可在平秋苍括峰小眠,等褚清衍亲自下令,教宁央宗将赵景明送来。无可置辩,亦是明赫起了玩心,想看看这几次三番下帖邀他的陈庆雍究竟有何花招诡计。
明赫未曾理会陈庆雍的苦求,盯看发懵的陈相儒仍面朝地叩再玉砖上。他在陈相儒的灵魄中感受到一丝熟悉的同类气息,然只堪一丝而已。许是生孕陈相儒那人的血脉与天成灵于古时曾有一段契缘。
“恳请山主收下贱息,往后宁央宗陈氏一族,必唯平秋、唯您马首是瞻。”陈庆雍顾不得亲子的诧疑,再一叩首,声如洪钟,若不细听,难以察觉他言中的不自颤栗。
境迁时过,千宁万众或奉褚清衍为尊、或忌惮其能,千年飞逝,却鲜少晓其真实性情,皆当他是超逸绝尘、置身世外的尊者。
陈庆雍总觉不然。
两百年余前,长年闭关的褚清衍兀突现世,以雷霆手段处置试图犯上忤逆者,执掌千宁全境,莅临小试大比,后亲收他陈氏宗族之子陈温栩为徒,赐器授术。
彼时先祖不过一介无宗散修,于古大翟朝受尽磨难辗转入千宁,却得褚清衍青眼,得无数人羡艳。后修行大成,复入俗世,裂大翟、断乱世,成千古功绩。
畴昔种种,与其今日事事亲为、重掌千宁事宜,为平秋山主营势造权,与当年塑神之谋异曲同工。
而后便是千宁至尊毅然舍弃爱徒,为所谓苍生屠灭全城性命,续裂大曜为北翟,扶持尚氏,立新朝为南阕,塑神尊皇,变天下之大祚,以对滔天灾厄之举。可怜先祖,不过弱冠,身负人屠凶名,与城同葬。
正因褚清衍毫无在意,端的一幅悲悯天下万生,实则更冷情冷性,不论牺牲、不辨对错,唯求因果。纵使宁央宗、乃至千宁境、地和界,或终不过是其手中一块稍有重量的筹码,哪日被抵押、贩卖抑或丢弃,皆未可知。
道甚为天下、为俗世、为苍生,他一字也不信。
他陈氏原是大翟皇族后嗣,其直系先祖与皇族同源,陈温栩早年与其长兄翟殷共入千宁。翟殷身弱疾缠难踏修道路,饱受遗病折磨苟活。然因陈温栩曾为至尊之徒,为大业身陨后,褚清衍顾念师徒之情,庇翟殷周全,助其塑骨造筋、脱胎换骨,而后一朝拜入宁央宗中成掌教首席,娶高宗世家女为妻。
而今所谓陈氏,实是千年前不满俗世皇权,故留存千宁境延续一脉。虽与大翟开朝帝皇同宗,然一贯蔑视凡俗,后因陈温栩与其兄声名鹊起,才承认二者为同族。
翟殷曾因其身世与往日愁怨痛恨翟朝与其亲族,为明断亲绝缘之志,亦为追忆其胞弟陈温栩改姓为陈。彼时千宁翟氏不幸在各宗明争暗斗的吞并中遭逢大难,幸存子弟被戮所剩无几,为与俗世北翟之乱撇清干系,求得宁央宗佑庇,索性随翟殷改姓。
全然遗忘昔年将二人拒之门外之举。
至今亦不过两百余载,而他陈庆雍亦不过当年恩怨是非难道清间一藏于亲父身后瑟抖的怯懦稚子。
先前陈庆雍奉命率道仙盟三十诸众迎明赫入千宁境时,配合褚清衍做戏,亦不过是一眼恍惚,在其分明无一处相似的身形中窥见褚清衍之徒之影。
私欲或大益,明局或暗盘,他忖不透、看不明,仅绞尽城府心思,为己欲拓一生路。
渊渟有灵颤鸣,出鞘腾起,欲剑指殿下陈氏父子二人,蓄势待发之际被明赫一己摁压在几案之上。
“本尊不需要。”
陈相儒怔若未闻,陈庆雍却火燎般地抬首再叩。
宁央宗陈氏为筹,此话貌是提了个极为丰厚诱人的款筹,可口言之语,一人之约,怎能替宁央大族上下万千余人做决,又如何算数。
“陈掌教若当真是爱子胜命,就该知道,拜入平秋并非幸事,反而是祸事。”不等陈庆雍再求,他一把抓起哀鸣不已的渊渟,掷进褚清衍的怀里,嘱其看好,不怒反笑,“你说是吧,褚清衍。”
“再说,本尊怎知一宗少主是否愿入他门,总归要问问他自个的心意。”
不知是心虚或是见惯明赫的随性,褚清衍抿唇缄默不语,欲安抚却不知如何开口,任凭渊渟砸在胸膛前,化作屡烟萦绕回腰间。
悻然地倒了杯清水。
明赫欲要赵景明入平秋制傀炼儡,他不信褚清衍未曾将他此番来意告知陈庆雍。
“您说笑了,”陈庆雍抹了把汗,“儒儿自然是心愿的。”
明赫看破陈庆雍满嘴胡话,只见陈相儒灵魄中神弊愈发翻涌,大有侵吞神智、癫发狂生之危。
“本尊记得陈掌教还收有一子,乃是旧侣赵氏所生,说是随了母姓,名唤景明,天赋极佳、极善炼傀,本尊感兴趣的很,不知现在何处,可否引来一见。”明赫对千宁尊的身份适应良好,虽说膈应,褚清衍既已将尊容强加于身,当可资用。
陈庆雍闻言,堪堪抬起头来,看了眼褚清衍未得指示,别过眼对上明赫的笑颜,又赶忙垂首:“这……”
“那些傀儡只是些班门弄斧之作,竟不知如何入的了您的眼。”
“只是贱子劣拙之姿,实在不好脏污了尊上与山主的眼。”
为掩遮宗门丑事,陈庆雍虽收赵景明为义子,宁央宗一向对外称陈相儒乃掌教独子,而各宗为不与宁央交恶,知晓赵景明存世之人皆心照不宣、少论言及。而今平秋山主直截谈及此事,言涉又并未道破,特意为那煞子亲来讨要,不知是何用意。
座上的明赫重跪正坐,拣了果盘中一粒剔透青葡吃下,瞟见褚清衍颇为嗒然,蔼道:“既如此,不如教陈相儒同赵景明一齐拜为本尊座下弟子,即日入我平秋山门修习,陈掌教以为如何。”
明赫虽言笑,实则暗里发狠散压,陈庆雍竭力稳住身形,按捺下灵识悸动,咬牙叩拜,知意图小成,一时不可贪图过多,心存庆幸地妥协道:“谢山主大恩。”
听此,明赫小指尖点茶面,于案面绘纹一简符。散涣的碎滴相凝,消散于空,蔚靛灵息游走,顷刻淬涤净陈相儒灵底根扎的暗气。
神弊难除,暗气可暂驱,稳其灵识、心神。
算作是赠予新徒的见面小礼。
而长跪未起的陈相儒,自陈庆雍跪倒时目露惊诧惑疑,不解地看着平日叱咤全宗、唤雨呼风的尊父卑膝微颜,近乎哀求,欲问缘由却难开口。他是陈庆雍的亲子,自降生之日养在凡俗,被接回宁央宗后诸事皆听从尊父的措置。
他身为少主,可有稍许的任性和非为,却容不得道一句否或问一次为何。三言两语定下他的去处,容不得他做择。
长此数年,过惯了,倒也没什么。至赵景明三字入耳,他方才意识到陈庆雍算盘上打的究竟何主意。
平秋山主对他不甚中意,却偏要收赵景明入平秋。他竟是做了筹码,随赵景明连带方被允拜。
此前,陈相儒一度认定,尊父不许他拜师宁央各峰仙师却亲自授他宁央术法传承,是愿其拜千宁至尊为师,是谋虑日后更为远阔的前途。
他抬眼望向高位上的少年,知其是声权在外同褚清衍共称千宁至尊的平秋山主,切实地感受扰困灵识的幽暗被符化的灵息吞噬殆尽。
他死死控住微颤的双手,双唇几番张合却吐不出词字。惘愣间,只好随父嘱意,跪地奉茶,向明赫略略行了拜师礼。
奉茶凑近到眼前,陈相儒看得愈发清明。那样病怏的少年,无黄纸朱笔,仅以一点旧茶,指尖蘸画,便解了他的暗气。又抛掷渊渟犹垒石,言里明摆嘲讽褚清衍做作虚弄,嬉笑皆肆狂、快意。
待明赫接过杯盏,略一沾杯壁,朝陈相儒莞尔。
此子既得神弊轮回缠魄,心性当冷漠噬杀,应与平秋有缘。
晨露煮水沏的清茶早已凉透,明赫接过时尚留余温,指示陈相儒施术回温。可这茶煮过第二遍便不再适口,可到底是此子一番好意,明赫饮尽。
何况卷入局中之人,大多身不由己,跌撞随波,并无多过错。
怨怪不得,责怪不得。
褚清衍冷眼旁观,似是不大开怀,倒也未出手拦阻。
见明赫笑,陈相儒忙垂下头,不愿露出驳杂的情愫,朝明赫坐向深深一拜,敛目低眉,毕恭毕敬地唤了句。
“师尊。”
暨至绝崖阴底穴窟,陈相儒仍满心繁乱团糟。陈庆雍百般劝阻明赫亲迎赵景明,道待日后宁央宗余事料理,择吉日遣弟子送赵景明入平秋,明赫偏不愿,问了穴窟所在,教陈相儒领路前去。
陈相儒难以应对绝崖的罡风,只好滞留崖边,待明赫和褚清衍开障御剑遁入浓云。
胡想燎心,阴底穴开凿于绝崖峭壁的竖面,乘渊渟而下,朔风过耳,戾厉割肤。褚清衍护着在风中好似欲坠的明赫,半炷香的功夫,已身置四方五行阵眼之中。
锤炼物与锻器碰撞声自四面八方涌来,明赫踏下渊渟,摸索进漆黑的洞口,循声而迈步觅去。褚清衍念控渊渟,荧蔚清光映亮刻画满诡异字样图像的穴壁,紧随在明赫身后。
四方东西南北,应东水青龙、西金白虎、南火朱雀、北木玄武,中央镇以无极土,相生相克五行大阵。于今人而言,阵符失承断传数千年,自然瞧着唬人,于明赫而言,则不过雕虫小技,极易破解。
岩壁上镌刻着冗杂糟乱的炼傀术法皆出自一人之手。奈何大多不成型,却极有新意,竟隐对现下一成不变的傀道术法有所更进、突破。明赫就着渊渟散发的微茫一路细看,褚清衍亦步亦趋随其后,提防杀阵暗器,任他捏握渊渟剑作灯炬。
忽的,仅一人高的窄矮洞穴豁然阔高,大片的红壁之上详密的刻写了灵识裂分与联控,肉躯脉血、骨筋髓脏等人傀构炼之法以及无数用材的尝试结果和比例用量等大量制傀试法。
岩壁下,遍地是腥臭的残肢断臂、极厚层层血垢和破碎的灵宝器材,更刻有大量阵眼禁制,干扰明赫的灵识感知。
明赫趣兴顿生,灵识中无数模糊的繁复术法一一清晰,洞穴深处沉闷地撞击声愈加的紧促,隐约还有几声火燃爆破。
干涩的痛吟自幽远传来,行至岔路,明赫蓦地拽紧渊渟,解锁囊释出赵春和之灵,于个中岔口辨位寻去。
渊渟之灵因未受明赫善待而于褚清衍识海内哀鸣控诉不止,褚清衍则若全然不理,任明赫把控渊渟剑。
春和灵迅疾地向深处飘去,明赫奔走其后,直至眼前一处不知通往何处的青石石阶。明赫试探地踏上一极,甬梯两侧烛尸脂油所炼成黯烛接触人息,骤然燃亮。
青苍的火焰随行步摇曳,烛光打于段段青石。再履平地时,春和灵怯懦地蜷贴回明赫的掌心,他朝阴暗一片的幽深处喊了声:“赵景明。”
“活着就应一声。”
赵景明后知后觉,听闻那噩魇般的人正在唤自己的名姓,握器捶打的手停了一瞬,而后泄愤似的大力地砸向粗劣的锻造台,轰鸣回荡。
赤暗的炉火映照着赵景明常年未见天光的惨白脸庞发红,他黑黢的眼盯着那点荧光笼罩的明赫,瞥见他手心的半灵,抿动干裂的双唇,牵出几道浅红。
明赫切真地看见赵景明琵琶骨穿透的铁索,不由得想起陈庆雍竭力地拦阻。他平秋收进门中的弟子,如此这般容状,实在不大好看。
见明赫盯着那穿骨的铁索,赵景明撒开手中的炼锤,牵动铁索,几不可查地微颤。
汗津湿透他额前鬓边的乌发,一身东拼西凑、左残右缺的单薄衣裤看不出本色,或是数番血水浸染干涸后的血黑,或是造炼与洗髓时沾上的垢黑。
生来的阴鸷,苟存于世饱受苦挫锻出的癫狂,他死死地盯着他的半身,那般依赖着明赫掌心的暖温,甚至无视他的回唤,将他最为渴望的和脆弱处展露无遗。
半灵双生同知同感。赵景明清楚,赵春和不愿归回本体并非是明赫施了何种禁锢的术法,而是赵春和自个不愿回归。他也看清了,这位与褚清衍同尊的平秋山主面如纸白,同他一般如深渊索命的厉鬼冤魍。
他找到了同类。
眼底漫开些许寒意,明赫拽下掌心攀附蜷缩的半灵,不与赵景明多话,上前挥剑将贯穿其身的铁索悉数斩断,又强喂赵景明几颗疗愈稳血的丹丸,一道清涤咒洗净其身体发肤的表层脏污,替他换了套燥干洁净的夏衣。
赵景明起初试图反抗,他不知明赫逼他吞咽的是救命的神药还是害命的剧毒,更不肯教明赫换下他的旧衣。哪知明赫不容置喙将旧腐的衣裤烧得干净,以赵春和作威胁,要他乖乖服药。
果然是同类,赵景明想。
浑身的皮肉未愈又不断遭伤磨,腿腹、肩膀、肚腹不少钝伤深至筋骨,白骨森戚地袒露在外,血肉烂腐同衣物粘连,血髓内残有难解的罕稀慢毒。
明赫起初疑惑赵景明为何裂分灵魄,而今看此番情景,心下了然。若非趁早裂出半灵完好存世,这副躯体早已朽腐难救。明赫做些简易的清创疗愈,残毒内损需回平秋再好生疗养。
洞穴内三人一剑渊默,火炉内作燃料的碎骨将耗尽,火星噼啪四溅。渊渟剑茫猛地大绽,褚清衍这才看清明赫唇间洇出的猩红。
不等褚清衍问恙,渊渟第二回被丢掷回褚清衍手中,明赫开锁囊将赵景明与赵春和同收进囊中,抹去嘴角猩红,朝褚清衍摆了摆手,复戴上木遮。
“我无碍。”
明赫说,指了指上方。
“崖上有人。”
待渊渟剑承载二人上崖岸,正与一众人等攀缠的陈相儒迎上,见明赫面容病白惨凄,唇间洇晕的猩红艳昳,玄青的双瞳如窖冰般冷寂无温,轻飘的一眼便教嚷闹的诸人纷纷噤声。
何况其身后还站着千宁境之首褚清衍,纵是如何胆大质疑,尊者目前不敢轻狂放肆。
云暮浅薄,崖下涌上的烈风灌满衣衫襟袖,众人瞧见那不以真面示人的平秋山主立在狂风中,夏衣长衫被风掣得烈响。
来迟拱手致歉的玄黄袍服青年名唤王烁,发鬓无苟、长鞭缀腰。从前寒寻芳初入千宁,为避世隐居小宗载星门,与其颇有交集,似是旧识。入平秋后此人亦多番叩山来寻战,皆遭寒寻芳推拒,明赫无意撞见此事,道是还算识得这几番来扰的王烁。
说实在的,明赫乐得看平秋中人的恩痴恨怨的荒唐戏,再想想寒寻芳却是惹人惹事的年纪与模样,偏就是性子差了些。
同陈相儒般,王烁出身千宁名门,乃大宗朱华门世家王氏之后,新一辈天骄。而这朱华门便是寒寻芳初入千宁所居的载星门与为横墟暗子所灭的栖杨门上宗。
王烁此番以朱华门之名来宁央宗是为赴万宗盛会,纵使朱华王氏日渐式微,然因其天纵之赋,在千宁一干新辈子弟中颇有几分浅薄威望。正因其赫赫于境内的朱华世家王氏衰颓,急需杰出子弟重振威名,王烁为宗门、为家族,定必赴此会,日后天骄大比,还要争上一争。
说来也巧,朱华王氏曾有数支血脉出境入世,与今世俗南阕左相府一脉是谓同宗同源。尚扬庶姊尚温下嫁的左相府与这朱华门亲缘不浅。
与陈相儒打过照面,颔首示意过后,王烁随即厉声呵退来凑闹热的蠢愚弟子。众弟子喁喁窃语着,不甘愿地散退,言里对王烁摆架子撑面子多有嘲弄夷鄙。
王烁恍若未闻此些辱言秽语,复而上前向明赫赔罪,那双浅珀的眸子死盯着明赫那张素朴的面遮,似要穿过掩盖直窥其真容,析究些思量。
外露的野心,明晃的贪欲,若有可堪配的实力,明赫不讨厌。
这些个弟子嘴上埋怨王烁逞威管闲事,倒是无包天的胆量在褚清衍面前妄为,不过是听闻平秋山主又收陈相儒与赵景明为徒,对传闻中的平秋山主和赵氏私生子独有兴味,想着借盛会期间无甚严规,以与陈相儒宣别的由头,探瞧一眼罢了。
余下数人皆不作语,悻然告退,唯王烁沉吟片刻,不知念及何事,毫无顾忌地盯视明赫,眼底浮现鲜见的戏谑,行头却谦逊做足,恭笑道:“还请山主快些下山,您的几位弟子已在外山别舍中等候多时。”
①嗒然:指形容懊丧的神情;
②贱息:意思是古人对自己子女的谦称;
③修文这字数越修越多,九千的巨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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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嗔妄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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