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节鞭的细刃同清霜剑锋相撞擦,金铁厮磨声扎耳。寒寻芳剑式显明,力道犹猛鸷冲腾,王烁顿觉握鞭的手虎口震麻,抽鞭跃身避躲杀招。
长鞭挥势罡劲抽落满树枯叶新芽,细碎的残枝窸窣地落了一地。韧长鞭身绕上粗干,王烁借力腾跃而起,趔趄数步方才堪堪稳住身形。
抽剑一瞬,寒寻芳不予对敌喘息之机,踏步冲前迅疾一剑斩向王烁腰腹。剑势猛凛,王烁计无复之,只好折鞭为剑拦阻。
清霜剑的薄刃顿生灵息,撕开谨严的玄黄袍,血红洇晕月白的裹衣,透出大片的猩红。王烁不苟的发鬓落下散乱几丝,他匀然不紊地调息功法,竭力按下偃蹇。
未等剧痛稍和缓,清霜剑即逼近脖颈致命处,他勉强避开一击,嘴角溢出血红,无力闪避续攻。王烁呕出几口血,吁吁地虚握手中长鞭,眼瞧寒寻芳蓄欲再攻,百骸痹麻挪移不得,认命似的合眼,只得等死。
他自不量力地追讨上平秋,这番败果,也算解脱,此般应是如愿的。如此想着,王烁竟不禁含笑。
“修篁。”
见王烁满目死志,一宗天骄分明尚有余力却全无战意、不搏生路,欲借寒寻芳之手解脱,目睹闹剧中场的明赫终唤名出声。
他清白干净地走,脏水尽泼在平秋,不明真相者称道佳名、誉赞远播,平秋污名缠身、受万夫唾骂指责。固然平秋不在意虚名,为救他一无干系的垂垂危矣衰败之宗而牵扯是非,于明赫的算盘中属不值。
李修篁应时会意,扬鞭缠上寒寻芳臂腕,剑招仍进。蓦地一道暗影自明赫脚下黑影闪出,一柄无名剑抵上清霜剑锋。攻势遽然中止,清霜剑刃锋偏顿,带下王烁颈侧一层薄浅的血皮。
单凭李修篁一人到底不敌寒寻芳之气劲,江汜身栖明赫影中日夜守候,无需明令亦晓明赫之意,见状不妙即出手相援。
寒寻芳凝看死死曳鞭的李修篁与扛挪锋刃的江汜,又瞥看卸下面饰木遮但神情不显的明赫,顿刻偃旗卧鼓,剑劲半泄,震开缠鞭和拦刃,收剑入鞘。
复而朝明赫走近,跪地行礼叩首,唤声道:“师尊,寻芳知错。”
“但凭师尊责罚。”
见状,李修篁见惯不怪,朝寒寻芳睨了一眼,又悄悄瞄见明赫神色不虞,本欲说道些甚偏咽了回去,收鞭缠回腰间,蹲下瞧了瞧王烁掌中虚握的长鞭,啧啧称奇。江汜则默不作声,退回明赫身侧。
薄血溅脏衣襟,喉腔漫上的腥甜令王烁愈发昏沉,他睁眼方觉心跳如擂,跪地而瘫。寒寻芳普凡一击,他虽堪躲几式,却已濒死,他本已认命,求个解脱,偏又无法如愿。不甘使其迷蒙间咬破唇瓣吮血,望向寒寻芳鄙冷面目的眸光挪至明赫,愔默中倏尔笑了下。
迷蒙间他好似再度置身于下宗载星门一战,他目睹平日里的同门好友、至亲皆染血倒地,如坠冰窖、惧颤不已。那日的寒寻芳,残阳笼照下如索命的厉鬼,执剑浴血朝他步步紧逼,成他今生噩魇。
目下的寒寻芳浑然不见杀伐,赌气闹性乞怜,活脱就是个耍脾性的稚童,煞费心机地讨得师尊的着意。
纯粹而全然卑微,虽是实在可笑,却不及他。好歹寒寻芳有所在意,亦有平秋山主庇护,可有选择。反观他,一生受缚于宗门氏族荣辱,为复仇雪耻不择手段仍不堪一击,一朝成王败寇,更为可悲。
余光扫过场边,笑意更甚。平秋山主教诸人簇拥绕围在中央,明赫虽为一山之主,瞧着更似宠柳娇花。
受着众人宠,担着众人意,门下子弟虽各有心思,而这心思无不与他相关。
明赫未应寒寻芳的声唤认错,仅是睋睇王烁的一瞬谑笑,再凝看寒寻芳腕臂间纹咒展开、深深陷扣进其皮肉中的炼镯,和他眉尾一点血。
“你何错之有。”明赫抬手抹去那一点猩红,只觉得鼓进衣领袖口的风冷。
不知何时,寒寻芳又瞒着他,杀过人了。
“你没错。”
他确是未能控住心神,对王烁下了死手,亦预先催动炼镯抑制咒念,以防侵蚀王烁灵识,削减清霜剑威势,见李修篁与江汜拦阻适时收手,不教王烁即死。寒寻芳内衷未曾意欲杀死王烁,若王烁一心寻死,也不拒多只剑下魂。
此种伎俩寒寻芳使得已非一两回。一介外域凡俗人士,初入千宁境为求自保,树敌颇多,故入平秋后寻上门来的仇敌无上百也有几十。先前寒寻芳偶有非为惹事,恩怨恨仇皆料理妥善,搅扰皆拦在山门外,明赫素不在意。
正因明赫清晓寒寻芳脾性,理解二人此番无端之战乃是王烁事先因旧仇难释挑起,道是寒寻芳覆灭载星门后杀伤无数朱华王氏子弟,王烁为求了断独与寒寻芳决战,而寒寻芳不过借此契机,行其试探。
他若铁心绝意下死手,王烁怕早已在首招后成其剑下魂鬼,无需待明赫发令教李修篁去拦,更等不及江汜跃出抵开锋刃。
那一剑寒寻芳刻意放缓了攻劲,在李修篁长鞭绕缠上臂腕的一霎微卸松了气力,替江汜留了隔开剑刃隙空。不然单凭李修篁的鞭缠,曳拉不停那柄见过血的清霜剑。
寒寻芳拙劣的戏码,唬欺得住旁人,骗瞒不了明赫。他并非看不出,不过懒得戳穿罢了。
掩匿在明赫侧后的尚扬眼中晦暗不明地睨着跪地认罚的寒寻芳,藏好戏谑的涟漪,依顺服帖地凑近,若即地偎在明赫身畔,时不时目露不善地眄视树下阴陬里立着的陈相儒和赵景明。
此番一趟,尚扬头回真切地瞧见这两位新入平秋的、与他抢夺的二人。
平秋新纳弟子不遵规循矩,不过问境界术法。明赫烦厌极矫揉冗繁的面表功夫,仅是吩咐了三两句,未曾教新弟子识人唤称。平秋人迹寥少,各安其身,少有往来。心存异志,各怀鬼胎,人情淡漠、相互提防亦是寻常。
夏中春晚的残瓣柔馨凋敝,炎日的春蝉病翼难鸣。
赵景明长久不触天日的凄白肌肤耐不住丁点日照,出阴底洞时教日头照伤的赤褐斑痕尚未彻愈。华夭早收明赫的授意,捧着一颗易感易怜的心,哀悯赵景明前小半生的磋苦,体贴地施催木术,使练武场侧的树木枝叶疯增、蓊郁绿葱,恰可为树下的赵景明遮挡天光。
匿在遮天的阴翳中,赵景明靠坐在花草铺就的软毯上,指间缠绕着他的半身灵,只淡漠地看着眼前无端的闹剧。
他无意掺和平秋与他宗恩怨,他痴心于傀道,剑招武比于他而言着实无趣。明赫前夜方揭撕开他旧疤老伤,剜清腐肉脏血,将嘱托杨和仲专为他调制的外贴膏药末粉埋进深骨,如蛊蚀般的针扎蚁啃、密麻刺痛,逼了他一身冷汗。
道是他的血稠髓糜、骨朽筋断,已不是活生人,更近于半死尸,只得重头再塑血骨。
今早清昏时分,他百骸怠惫,方于百洞峰寻见一处绝佳息地,春和蓦地在他的识海中不断嚣唤,伙同那只化精的桃灵,非要他出穴洞来此一遭。
来时陈相儒则也立在树下,眼下青紫深重,似是长夜无眠。赵景明同陈相儒道为一门手足,两者虽无嫌隙,却也谈不上有多熟稔,二者相见尚不如陌人相敬。
陈相儒自也不理赵景明,心下因入平秋的波折竟还生出些怨怼,亲睹昔日故友不敌寒寻芳廖廖几招,惨败近死,本松隐在袖袍中的拳越发握紧。
他无数次侧目,望见浸浴在璨璀天光中的明赫神色平平,盼生着副慈悲悯相的至尊能出手止了闹剧。终却也漠冷的,只末了教门下弟子一番装腔,拦下寒寻芳的剑式,堪解了故友王烁的死局。
褪下面遮的平秋山主虽姿貌绝盛,浅玄青的瞳孔无澜无涛,惊骇得他背脊不住发凉。
料想纵使今时寒寻芳刻意杀之,平秋亦可草草了之,护得门下弟子周全。
旁人死生、一条贱命,自寻死路,无人在意。
今日,除褚清衍因盛会之事未归外,平秋诸众皆是未奉明赫的意,自顾前来观战凑得闹热。明赫倒也不斥,便让众人于外场观战。
想昨日,平秋众人除镇守全山十七峰的华夭及生灵外,其余按照明赫离宗前的授意,为平秋介入天骄大比事先打探各宗实情并接明赫回山,皆去了勾予山宁央宗。
不曾想宁央宗弟子挑衅在先、言行不善,平秋众人借此大闹一番,打得宁央宗无礼弟子四散求援。
二三外宗天骄闻声见状,意欲得宁央人情恩报,替其宁央外门讨回公道,不曾想教连连败退。后因道玄子出面,这才作罢,暂歇候于外舍。
不多时,褚清衍为防盛会间各宗弟子稂莠不齐、闲碎扰烦,专意展障,屏退一干闲杂,召集道仙盟商事。
不等陈庆雍赠礼示别,明赫随即同众人会面,领着陈相儒和赵景明回了平秋山界。陈相儒暂且修整,安顿在苍括峰外舍,同寒寻芳、尚扬和华夭各住一院屋,赵景明则被华夭带往百洞峰。
其久住穴洞,不适寻常瓦舍殿寝。百洞峰上百近千的穴洞,无数纷繁冗密的秘阵,且外山擅闯者的全尸断体、完躯残肢,炼金属铁、锤器擂具等,皆存藏、置办在内,明赫又赠了些傀道炼傀的器具,最适赵景明长居。
本相安无事,然归山不过半日,王烁追来,叩山拜问,向寒寻芳讨偿命债。陈相儒暗讽他忠痴,竟孤身犯险,微愠平秋山无心无情,复又哀其受缚世家门楣荣辱与复兴之任。末了,是涌漫心头的无端仓皇。
千宁境内,万年来大宗并吞小宗或日益鼎盛或宗门衰败、颓然裂分,不在少数;小派小门或有依傍大宗,稳扎得兴,或偶得巨利,一朝取而代之事,然多是遭大宗蹂躏榨压、夺掠覆灭。
朱华门曾为千宁境内可与宁央宗鼎足而立的道修大宗,王氏更为其中顶盛世家,兵道鞭法传扬于世,而今已然衰败,内裂之相愈显,诸多下宗蠢蠢欲动意图反扑。
寒寻芳初入千宁时挟持的小宗少主出自载星门,遭上主宗门遗弃,风雨飘摇苦撑近百年,为求生存倾尽全门,铤而走险意夺寒寻芳神赋,终遭覆戮。
载星门立派之初,门主受恩于王氏,所依傍的上主宗门正是早百年已衰腐趋显、难以自顾的朱华门。奈何全门百人欲贪难足,堕修邪术,害人不成遭反杀,悉数惨死于寒寻芳剑下。
此间恩仇,千宁境诸宗不甚在意,大能更重孰盛可交结,强孰颓弱可欺分。
朱华门作为载星门上宗理应护下宗无恙,却因内斗无暇顾及下宗,忽略载星门的求援而致使全门被屠,一度受下宗非议。为保全颜面,朱华门不得不遣宗门子弟赴往载星门遗址,围剿恶罪凶徒寒寻芳。
醉心酒色嬉闹、不思修炼进取,习学不精更蔑视寒寻芳此等勾栏出身、以歌舞娱人的外境剑奴,未能擒获寒寻芳反被杀伤上百人。
王烁当年亦在此战中搏杀,其异母兄弟为护其撤退而自损筋脉、道基尽毁,几近重伤濒死再难修行。而今靠杏林灵药吊着命,耗材费用高昂,朱华门消耗不起,已断了二人的门内供应。唯有其亲母变卖家私、求借母族,王烁私库银钱通元接济,勉强不死度日。
朱华门清杀内叛后元气大伤,早无意追责与寒寻芳先前都愁怨,纵是王烁再三情愿,望其父以宗主之名为惨死的弟子与残废的兄弟向平秋寒寻芳讨些公道,反教其父痛斥囿于私情、不识大局,置宗门利益不顾。
且寒寻芳拜在平秋山门下,有千宁双尊坐镇,朱华门日渐式微、几近衰颓,下宗骚乱叛出,客卿趋利而另择良木,新进的弟子多是资质平平,无修道大志只图领取宗门俸钱浑过日子。
莫说旧事朱华门不愿再提,便是近日另一下宗栖杨门遭屠,千宁境内皆传许是平秋蓄意报复、栽赃横墟,朱华门也只得对着杏林和道仙盟的裁决硬撑,作为上宗替栖杨门赔偿赎罪、接养遗子。
早前朱华门内亦有长老提议效仿小宗、投靠千宁境内更为强盛的宗门寻求庇佑,养精蓄锐以待日后,但因掌教以有损宗门与世族声誉、不甘为他人下宗奴仆予取予求为由否决,空有大宗门面,虚耗至今。
种种缘故和事端,王烁身为少宗如何不晓。然而心魔难释,修为再难进益,血仇不报,难解心头之恨。宗门为顾全大局无法更无胆量出面,他便以一人之名屡上平秋,求战寒寻芳。
日后若事发,也便利朱华王氏将他逐出,划清界限。
可当年挑拨怂恿载星门夺神赋、无视载星门之祸,事后为不值几块铜钿的颜面,图谋趁寒寻芳负伤再杀之夺之而派人围杀,种种决意皆是其父与宗族长老不听门下他人规劝,不顾道侣亲子苦苦哀求,一意孤行之举。
为复兴宗门,不择生冷,酿下血仇,亦咎由自取。
号称全境第一盛的宁央宗亦早不复当年如日中天。尤是近日,境内各宗受褚清衍搬离勾予、迁居平秋一举,加之道仙盟有意引导千宁境塑尊,各宗因宁央千年底蕴,明面仍敬重宁央、忌惮三分,暗里皆渐奉平秋为圣,阿谀赠馈、谄媚赞礼不断。
陈相儒与王烁一道,私下本想平秋山门弟子稀疏,自负以为不足为惧。再看目下对武小比,王烁算得是千宁众门新辈中天赋实力极为强劲的天骄,单论境界与一手妙绝鞭法在同辈中已然获誉极高,不过两招便被看似修为无境的寒寻芳轻易逼至绝景。
陈相儒更觉寒毛耸立,冷汗频出。对尊父拒他拜师宁央,将他硬塞进平秋的意图有了更深进的些许猜测。
赤红翎羽的鹞雀停栖横枝之上,猝然啼鸣,纯白羽翼的云里归盘旋数圈,振翅而远,两相嘲哳。
“去看看他的伤,”明赫侧身对身旁捏着药瓶侍候的杨和仲道,“别让他死了。”
“平秋不欢迎求死之辈。”
昨日杨和仲见明赫唇间洇血,遽然慌神,忙给明赫灌了稳血固气的灵药,遭严辞拒绝。回平秋后,杨和仲方要疗治明赫,哪知被塞了个赵景明不够,还被明赫使唤着当起了随身医师。
杏林医师驻宗不说地位高崇,也是备受尊敬,哪似他在这平秋,受人随意使唤,还是他上赶着甘愿的,越发委屈的很。
静里峰千亩药田灵苗无人打理,偏白费光阴岁时,在这打了一场无用功。
杨和仲内里不满腹诽,明面仍带笑踏进练武场,往王烁涸鱼般干裂的唇间硬塞了一颗保命丹丸,使唤着两只走兽化作的生灵,先将人扛回静里峰药舍。
也不忘将李修篁和她捡取的九节鞭一并带走,回静里峰罚她好生打理这十来日下山嬉玩未照料而生草废荒的灵田。
“师尊,”赵景明眼盯仰躺着被搬扛的王烁,打量起他的四肢躯干,开口道,“日后若还有这种求死之人上平秋寻死,这尸身不妨给我。”
明赫闻言侧身遥遥看了他一眼,不知赵景明是听懂他言下之意装作不知还是当真信了,笑说:“依你。”
“此地风大,都回去吧。”
无需指意,李修篁被杨和仲训着回了静里峰,冒头窥探的江汜遁藏黑影,华夭则引着赵景明同明赫作别去了百洞峰朝向。陈相儒拳锤粗树,无意滞留,除满掌疼痛外无撼动分毫,艴然而去。
尚扬踌躇几瞬,见寒寻芳依旧跪着,求饶不是、慰抚也不是,讪讪道:“师尊,大师兄他……”
言半又止,明赫朝他摆手教其莫再多言,尚扬终是识趣地颔首听命,自顾回了苍括峰外舍,温习吐息之法。
待周遭平寂,唯有满树繁叶在风啸中飒飒,明赫掸去寒寻芳肩上的抽丝勾挂的枯叶,朝他笑道:“听闻,你瞒了我很多。”
他微末地言及,弹指解了炼镯的死缚。
寒寻芳的眼尖略泛起红,忽起的山间飙风冲刷他的面瞳,昔日在六吾城新制的衣袍不存一丝暖意。他的臂腕流下血,沾红了清霜剑鞘,浑然不觉疼痛,喑哑地快意笑着。
“寻芳不曾瞒过师尊。”温湿的血流渗进鞘身细密的镂刻,温热触及寒凉,封存的什物渐趋撕裂,他丝毫不觉,只近乎哀悯地道。
“也绝不会欺瞒师尊。”
众生无响,凝寂得可怖,呼啸的罡风愈刮愈烈,单薄的身形挺立狂风中,张合道出的言语被撕扯得极轻,寒寻芳仍自觉听得真切,他说了句:“好。”
一字而已,足以令他满心知足。
却非殿里寝,明赫攒眉,曲指捻拿着浸透拧帕擦拭顺隙缝污脏剑刃的血垢。清霜剑本就无鞘,张蔺先前临配的剑鞘勉强合用,不及合缝留有空隙,炼镯逼出的污血条条留痕,寻常的涤尘术无有效用。
寒寻芳坐在卧榻上,擦拭臂膀上残留的血迹,目光飘忽不定,强忍着心头骚动的欲念,余光瞟着坐在他迎面的人,精细地拭净剑身沾染的一丝一毫暗色,丢进铜盆中的白帕红染,漾开圈圈淡红。
高挂的角灯与明烛相辉映,他迎着亮光,浸在焕色和柔中,十指宛若开窑上好的细白瓷,沾湿的指尖泛着薄红,神色怏怏。
“师尊。”寒寻芳试探地唤了声。
“嗯。”明赫头也不抬,习惯性地随即应了一声,将脏污的帕布丢掷进盆中,取案上帕新净的白帕,捏头沾湿一角,擦除遗留的丁点秽污。
“怎的了。”
平日时常躁异难安的清霜剑在明赫手中甚是乖顺,那腾出的咒念甚至亲昵地攀上明赫的指尖,如点水般的轻触,犹如一吻,顷刻又缩回剑身。
擦拭的帕子教薄刃割裂,明赫无动于衷恍若未觉,咒念似是羞赧匿身,再不探头。寒寻芳见状,欲要同他解释些什么,明赫率先开了口。
“日后莫要随意催使炼镯,平白伤了自己,不值当。”他清拭剑身,取燥干的棉锻拂干水痕,将清霜剑重归入鞘,置于寒寻芳卧榻案上,“改日,我再让张蔺锻口合适的容鞘。”
“记得,有些人,杀了便杀了,不可惜。”
“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我不再扰你。”他道了三两句慰身关切的话语,等寒寻芳应了是,踏出偏殿里寝的门槛。
过半晌,寝内惊起金铁落地之声,懑恨地喘息起伏,极快地平寂。
直至闲步穿过长廊道,转过廊角,攒眉愈蹙。明赫抬手,看着被轻吻的指尖,两指相摩挲,目睫轻颤。
寒寻芳或不知晓,咒念本无感无识,乃是亡者怨念与古剑执念所化,若非受威压而刻意匿藏,莫名现出这般旖旎之态,则因其主心存此欲已久,咒念时刻受主灵息侵透,当有可乘之机即无意做出些出格之事。
故欲想轻吻他指尖的,并非是清霜咒念抑或剑灵,而是那心怀妄欲的娇奴。
扶着廊边栅,明赫朝梁下檐遮蔽的阴翳招了招,待到云里归自暗中现身,歇于横梁,黑黢的珠眼睥睨着坐在廊间的人。
云里归头回受明赫招使,按捺疑虑不解,雀啼音问语:“山主有何吩咐。”
.
凝安峰静得平寂,置身其间的一呼一吸皆浸透寒意。
封殿锁寝,明烛暗翳,褚清衍虔心禀明上苍天道,屡次抛掷月牙筊,天白至夜黑,双面阳平无数次落躺在盘卦内。贡案上感生玉浑浊质中几丝血色漂浮,内裂满石,微茫时亮时熄。
首一回,他不肯遵命册谱写,不肯信卜出的卦象,试以俗世筊杯通天运道。
无答无明,屡试无应。双筊朝上皆平,次次警醒他,明知无果、无需裁示,何必有此一问;又或分明心有定数,已定下的命,何必再问。
又并非愚傻自瞒之人,一意反行,何须再问。
平秋山间的罡风撼摇十七峰,席卷林中落枝砂石,仰躺后殿花树下青石,透过枝芽的隙缝,焰烈近火的烟霞奄奄待毙。
褚清衍卜算出个怪异的象。在拟成的命定里,有人重蹈了他不愿面对的离逝。
他早已置身魇内,于其中深陷,屡次挣扎,未尝挣脱。
云兴霞蔚斑斓罩下,褚清衍推殿门而出,任狂风割面。他远望恍见少年长衣月白,束发成冠,簪以枯枝,孑孤落寥。
两百余年前,他那意气飞扬的首徒,大曜帝皇与帝姬的血脉,也如这般于宁央宗的绝崖畔迎风而立,眺看山下城人群熙攘。
东郊行宫内,褚清衍曾问过明赫,若天下黎民遭难需其佐稷延祚,可愿身替代之,救民生于水火,挽社稷于倾颓。
他未曾踌躇,只道世事何干系,嗤而笑之,答不愿。
如辙的、无端的一问,于宁央宗旧宫内,他也问过跪在殿下的陈温栩。
那不过弱冠之年,身形瘦削的青年静默良久,才吐出一字。
愿。
风钻入眼,逼出几滴清泪。再看,空留风叶相缠,未见人踪。
①偃蹇[yǎnjiǎn]
1.高耸
2.骄横;傲慢
惧其偃蹇。——唐·柳宗元《柳河东集》
那些督抚贵人点了点头,他就得意的了不得,从此就故作偃蹇之态去骄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3.困顿;窘迫;(文中取此意)
叔宝道:“小弟当时偃蹇。——《隋唐演义》
4.形容委曲婉转的样子;
②艴然[fúrán]:恼怒地;
曾、西艴然不悦。——《孟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擢诸恶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