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从医院出来,坐进车里才从中央后视镜中看到自己惨白的一张脸。
打开暖风,他用纸巾擦了擦脸上的血渍,幸亏后车座有放外套的习惯,他将那件宽大卫衣罩在身上。
手机弹出简讯,他扫了一眼,戴上耳机回拨,将车子启动开出停车场。
听筒里传出悠扬的钢琴曲,曲调温缓与淮城此刻的瓢泼大雨形成鲜明对比。
盛宴将车开进主路,凌晨时分路面上只有运货的几辆卡车在风雨中呼啸而过。
红灯,他慢踩下刹车,单手放在方向盘上,另一只闲适地搭在车窗边,从半开的玻璃窗里感受淮城梅雨季的到来。
钢琴曲弹错了一个调子,盛宴笑了笑打断:“幸亏新西兰的门票没有抢到,赵老师该退休了。”
电话里的音乐声停下,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响声,盛宴在雨声里听到了赵惋忆独有的嗓音,如空山幽谷里的百灵鸟,轻灵悦耳。
“这么晚还没休息?”
绿灯,他将车缓缓启动。
挡风玻璃上的水渍形成一道又一道奇怪纹路,雨刷器将这纹路又铺成更光怪陆离的样式,盛宴抬手将车窗关紧,出声回道:“学校出了点事。”
赵惋忆闲适地坐在琴凳上,歪着头单手按着黑白琴键玩。
“宴宴,你没去接你乘景哥?”
盛宴听到这三个字,抓着方向盘的手无意识地缩紧,连指骨脉络因情绪波动都泛起青筋,看出来很在意,但是语气依旧不露端倪。
“妈,我和沈乘景吵架了,你不是不知道。”
“你们俩三年没联系了,乘景昨天还问我你的近况,我说当个辅导员快变穷光蛋了,一天到晚地资助这个资助那个,连暑假也要去兼职挣钱。”
盛宴将油门加快,车子经过淮大的东门驶进梧桐园的后门,他的声线随赵惋忆,干净沉澈,就算生气讲出来也没几分气势,“赵老师,没什么事我挂了。”
“听说英国那边台风过境,不知道飞机延误没有,宴宴你是个夜猫子,要不去机场看看?”
“我、不、去。”盛宴挂断了赵惋忆的电话,气得脸通红,沈乘景还缺接机的人?
车子开到听竹小馆已经凌晨两点半,盛宴将车娴熟地停靠在矮木桩隔开的停车区,他往门口走,夜间值班的工作人员热情地迎了上来:“先生,您有预定吗?”
淋过雨又在医院吹了几小时冷风,盛宴这会已经偏头疼,他揉着太阳穴低低地出声:“方沐呢?”
经理一听老板的名字,态度更加热切起来,恭恭敬敬地回道:“先生,我们老板有事出去了,需要我帮您电话联系吗?”
“不用了。”他的手指用力按压,似乎缓解不了症状,“休息室有吹风机?”
经理热情点头:“您绕过花鸟屏风穿过木桥,那间房间是我们提供客人休息的场地,我马上给您准备吹风机。”
经理眼神示意手下的员工,回身做了个请的姿势,盛宴微微颔首。
盛宴坐在朱红色圈椅中等候,他的现代着装与房间仿明代的书香气布置格格不入,可是又有说不上来的几分矜贵感,像这房间的男主人。
年轻的女服务生将吹风机拿到他跟前,扭扭捏捏想看他又不敢看,盛宴道了声谢,那声音自是低沉暗柔,就像无声夜色里突然洒下的月光,给人一种缱绻入梦的错觉。
服务生并未看清他的脸,只是盯着他的手指望去,指指分明,瘦削而修长,在莹白灯光下,净白的皮肤清晰可见凹凸的指骨纹路,苍白有力。
盛宴头疼欲裂,坐在圈椅中半眯着眼睛吹头发,身后椅垫是羊毛材质,倚靠着很舒服。
他听着吹风机的声音有些困意袭来,一半想着那个坠楼学生的事心里难过,一半又被疲倦包围,就这样他的头发不知不觉被卷进扇叶中,直到把自己扯醒。
“嘶,好疼。”他呢喃一句,还没来得及关开关,就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未回头,便感知有双手正在细心地帮他清理发丝。
他以为是刚刚的服务员,左手手指下意识地伸出去,没想到碰到某人的手,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收回去,那人温热的指尖轻轻一落,在他的指骨上点了两下,示意自己可以。
他迟疑地收回手,耳边除了催眠的嗡嗡声之外,还有某人低头时落在耳后的呼吸声,轻浅难寻,却是能感知到,像刻意压低了,给人小心翼翼的感觉。
陷在这种舒适惬意中才短短几分钟,脑海里就浮现出白日许亦躺在血泊中的画面,要不是明日早课他就待在医院陪着许离了。
略略放松的心情不由得紧绷起来,只是出了片刻的神儿,再转头时,身后那人已经没有一点踪影了。
房间里除了他身上的味道还夹有若有若无的竹香,他嗅着这熟悉的味道似乎就要想起什么时,女服务员端着杯热牛奶走了进来。
“先生,这是您要的热牛奶。”
盛宴不解,“我没——”
服务生打断他的话,微红着脸回道:“刚刚有位先生在前台帮您点的,已经付过钱了。”
盛宴眼中困惑愈深,待要再问时,方沐拎着两大包食材走了进来。
“把这些放后厨。”他叮嘱完员工,顺手从托盘里拿起马克杯,递到盛宴手边,“刚听莫经理说,你好像淋雨了,这个赶紧喝了。”
盛宴点点头,随即就将这牛奶插曲忘记了。
“莫经理是谁?”他的唇角沾上奶沫,看起来略略可爱,方沐坐在圆椅上,打了个哈欠,“前台经理,之前那个我嫌太烦炒掉了。”
“这个看起来很聪明,要不凑合凑合?”盛宴自然猜到上个女经理暗恋他的事被发现,正大光明地调侃他。
方沐斜了他一眼:“把你和方绘照顾好我就知足了,再谈恋爱真得烦死。”
盛宴握着杯子,陷入圈圈绕绕的计划里。
计划明天下课后去医院一趟,查一下有什么适合许离的资助项目,最好请个护工,还有两周学校才正式放暑假……
他计划来计划去,就是半年的存款全部捐献的结果。
想到这,他一副为五斗米折腰的唉声叹气状:“老方,最近生意怎么样?能不能……”
“没钱。我这大晚上去超市采购你还看不出咱这小馆的经营状况吗?你是不是又在学校扶老太太过马路了?还是哪个学生家里生了变故你二话没说就去送钱去了?你说说你好歹是政界的那叫什么,太子爷?结果,周末不是奶茶店打工就是干些乱七八糟的营生。”
“停!我自己想办法。”
某人举手投降。
最怕方沐的“老父亲式”唠叨!
“不过最近淮城新开了一家酒吧,真就在招人,听说按小时收费,全是俊男美女。你这条件自不用说,反正你心里眼里也只有姓沈的一个,还不如就……按照我妹方绘的脑回路就是,你在酒吧里和别人卿卿我我之时,沈乘景突然回国,突然呢就走进这间酒吧,再突然就看到你,然后……”
盛宴实在忍不了,直接走上前踢了他一脚。
“喂!还没说完呢!”
他挥挥拳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了。
方沐在原地笑得肚子疼,真不知道沈乘景回国会是怎样一场景?
腥风血雨?
破镜重圆?
他想到这就觉得有趣。
听竹小馆的营业时间是到晚上三点,方沐打着哈欠到前台查看今日的营业额,外面的雨停了又下,莫经理拿着件男士外套从包厢走了出来。
“客人遗留的?”
她点点头,对那位戴着口罩客人的突然出现和突然消失都觉得奇怪。
天明时分的鱼肚白嵌在湛蓝天幕中,即将退场的月亮在城郊一栋典雅的别墅建筑上洒下清冷的余光,在那一片寂静的余晖中,一辆深棕色的老牌越野车显眼地停靠在沈家别墅门口,贺管家拎着一盏风雨灯颤巍巍地迎了出来。
沈乘景下车时才想起外套没拿,台风天气将他的衬衣吹的落拓,显出一截紧窄的腰身和平直宽阔的肩膀,在车灯朦胧的光晕里,那抹清癯挺拔的身形,像那年夏夜里盛宴亲手种下的观音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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