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偷笑

“……那面罩不透气,树木还要遮天蔽日,山风吹了也纹丝不动,简直像一座森绿囚牢。我一会儿浑身冒汗,一会儿又想呕吐,我望着高深处,只觉有天那般远,回头要看,又觉像地洞那么深,周遭没有一种活物,真是今生不曾那般生不如死……”

“阿弥陀佛……”

苏无是朝圆、空二人一颔首,在佛音中,数年前的景象又重回眼前,“……我真不知是如何到了山顶,只记得每看到一具骷髅,心中便默默计数,我到岛边时太阳还没出,出那林木中却是金乌西沉时分,那时我已数到了第七十三个白骨。

“这时,老夫离那山巅还有咫尺,那面罩早已遮不住香味了,人也是昏昏欲睡。老夫想今日便是一死,也要死个明白,非瞧它一眼不可。”

“那,那怕是……”

“人间炼狱么?”苏无是却摇头朗笑,“老夫也道如此!”

“正因如此,等我终于彻底爬上山巅,预备迎接一个可怕至极的炼狱时,我已傻在当场。”

“……那里没有死尸白骨,也没有遮天牢笼,只有一个层层叠叠、没有尽头的粉白山谷。真不过是寻常桃花罢了,然那无尽粉花泛着金光,隐约无数青春年少在枝下游走谈天,欢歌载舞,无老无幼,无弱无病无痛,我仿佛,不,我确确实实是平生头一回见到……只觉这世上哪儿还需要什么药?那岛已不在,海也早都不再,天地没有尽头,好似佛书里的西方极乐世界……”

“众位可能想到?从那样绝望中看到这幅景象会当如何?”不等众人答,他道,“我当即便跪倒在那里。”

“我只想停在那里,每日朝那桃源参拜,也不知拜的是什么,我根本忘记了那青年说的什么桃花仙子,只把每一片叶、每一个花瓣都奉为恩赐。那太阳始终不落,花也始终不败,我也不饥渴,也无温冷之感,好似我们长成了一体,同沦为永恒。”

佛音也停了。

众人都如置身当场,全都屏住呼吸。

季千里动了动。

越东风拍了拍他的肩头。

“直到一日,我忽然跪倒便爬不起来,稍一动便似要散架,我看到手背皱纹密布,才突然发现我已老得不成样子。我突然想起我还不曾娶妻生子,还不曾为父母尽孝,我说我要行医济世,也从未做到半分……我就这般度过了一生。

“……我这才想起下山,可正如那片不落夕光,那桃林也永无尽头。我一路爬走,手脚却愈加无力,好似每一刹那人便老死几分。”

“终于我不能呼吸,我看到骨肉从我手上剥落,露出白骨,我知我终于就要永远停在那里。我闭上了眼。忽然之间,我又感到水滴在我脸上,耳听山鸟鸣叫,我百般困惑——”

“自进山谷,多少年来那里不曾见雨,我也从不曾真正听闻过活物之声——我睁开眼,才发现我就还在山脚不远;可我竟又看到另一个‘我’——他手里举着一块大石,竟浑浑噩噩准备杀死自己。”

不待真正明白他在说什么,不少人却已下意识捂住口鼻。

慢慢窃窃私语,“原来都是假……”

苏无是道,“要说是假,老夫好似的确不曾上去,要说真,老夫也的确看见了第一具骷髅。那山林也就像我看见的那般,高高深深,那之中还有多少骷髅却看不见。老夫只再也不敢停留片刻,慌忙弃石回到小船上。再回人世,那时日竟只过了一日罢了,却只觉恍如隔世,再回望那岛,却又看不见、闻不见什么……总之我是不敢再回头去看了。”

好一阵无声,有人机灵问起,“苏神医,您先时说那下岛来的男女姓什名谁,又在哪里,找他们一问不就知道?”

苏无是沉吟片刻,“老夫的确问过他二人名姓,去往哪里,他们只知那青年听口音似江南人氏。那少女则无名无姓,似是天地间人物。老夫只听一个百岁老者忆起,村中老人说,数百年前一群异域仙人远行于此,戴帽持鼓,扮相诡异,彼此间说的是天语,那少女许是那其中一个也说不准。”

“……仙人……那是不可能罢……江南人氏……这不知名姓、不知去处的江南人氏,却不知有多少。”

“不错,其人难找,便连其物老夫也渐都忘了。我不想让人知晓,连我妻儿也不曾说过,那渔村之人又鲜少离海,是以世人难闻此物。若非茹儿……”

一声冷笑。

“你不知是真是假,不知此人名姓,却要凭一个几十年前的故事,就断言茹儿足底是此物?她便是和你一样,受此不知是真是假之烂泥……毒害,自尽而亡?”江恒叹道,“苏无是,难为你还有编故事的才能。”

苏无是费了半日口水,自以为情真意切,不想落在江恒眼里只得个“编故事”。

忍着怒意,“你说老夫编故事,去那东海边的渔村一问便知,你再问越汇,他分明也都知晓,可他不说……你再看你那大哥,他这般情态,难道也是受老夫指使?”

“难道还需再去东海?你们一个个都活着站在这里,那还叫无人能回?茹儿足底这么几朵烂花便自尽而亡,那又是谁有能耐,把它取来放在她足底!难道郑雍和还有这样本事?”

“郑雍和当然做不到,他是一枚棋子!当日也就是那少女拿它……”

“那你把她找来!是生是死,我江恒愿一试!”

苏无是语塞。

江恒更连声问,“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如今可还活在人世?”

又看越东风,“怎么她有这样的本事,还没坐成神仙菩萨么?又或是成了什么精怪?……世人何其多,她却偏偏来杀我茹儿,又是为了什么?!”

越东风揉了揉鼻尖。

“爹……”

“不必多说了!”江恒大手一拂,“我是看在圆能大师份上才听你们多说这些,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没有凭据便闭……”

“爹!”

江恒这才转过头。江初阳声音从堂上传来,亦握着那丫鬟的足底,“她……也有。”

那底下一样是几朵烂泥!

江恒只停了一瞬,凝眉看他,“你也信?他们欺负你妹妹是个死人,不会说话,连什么自绝气息都编了出来,你信?”

江初阳低下头,片刻后又抬眼,眼中隐有泪光。

“孩儿不愿信……可孩儿不知道,把茹儿推倒之人不可信,刺她一剑之人不可信,世叔也不可信,爹,难道要信那个把她引来这里,又让她去和人争吵、失了性命,如今却在暗中偷笑的人?”

怪声不知响了多久了。

众人根本没有察觉,到这时去看,才发现江初阳不是说笑——这屋里果真有个人在偷笑。

他仍坐在他坟墓一般的土坑里,披散的头发中银丝可见,浑身血灰沾染,几乎衣不蔽体,张着嘴,水声——或说血声更恰当,因那分明是一串一串的血帘子——也就从他的嘴里挂了下来,发出更强烈的哧哧声。

然这笑并无声气。

这下连江恒也打了个哆嗦。

“郑雍和,你又发什么疯?”

“……”

“……郑老前辈?”

众人互相一看,尤其季平沙叫道,“这不是,江月茹那个……”

那越兴海相隔最近,伸出二指,连过他少商、前顶、膳中、人中、哑门、合谷穴,这一手解穴方法十分漂亮,郑雍和“噗”地喷出一口血,连咳数声。

季平沙厌恶之余,又松一口气。

气未松透,却见他立即恩将仇报,抬手一掌打向越兴海!

“是你……害死我允儿!”

他声音凄厉,竟像要向人索命一般!

好在此人动作十分敏捷,稍一侧身,一个手刀砍向他臂肘,他便砰地摔在地上。

“郑兄……”

越兴海伸手去扶,那郑雍和一翻身便又是一掌,他只得旋身,一面抵挡,一面退道,“郑兄,你看清我是谁!”

那郑雍和却听不进去,一掌连着一掌。

但他早受连番重创,这时虽听着凌厉,实则无论速、力都远不如先前。

那越兴海也算仁慈,只作防卫罢了。这般几个回合,他道郑雍和神智不清,还劝他看清自己,忽听人道小心,见那郑雍和手中不知何时已拣回铁笔,知是他看家本领,不敢小觑,“得罪了郑兄。”

他左右手向内一划,柔柔排开攻来双腕,右腿一抬,踢向对方小腹。平日这一招郑雍和必能化解,他念他受伤不轻,又自敛了几分力,全盼他能收手躲避,谁料此人视而不见,依旧迎面直受,当即被踢出两丈,咕噜噜在地上翻滚两圈,不偏不倚,落到了季千里脚边。

“郑老先生……”

季千里本能弯腰去扶他,郑雍和却一听见他声音,双目便猛地一瞪,铁笔一抻,点向他眼睛。

“还我儿命来!”

“二哥!”

笔只在空中一划便飞出老远,当当砸在地上。

“咔”一声,郑雍和啊地大叫,那执笔的手歪折着,被越东风踩在胸口。

郑雍和额上冒出冷汗,左手摆动,越东风腿脚一回,他这只手便也跟着折向胸前。

“……这般轻易就疯了。”他像叹了一声,垂下眼,“郑老爷子,想来灵玉膏你也只摸了一手了?”

“灵玉膏?”郑雍和目光一恨,“哈哈,灵玉膏早就没了,我一拿到手里,立刻便将它毁掉!让这小子也像我儿一样,死时也断着手——啊!”

空流忙道,“越施主!”

“越公子!”

越东风回过头。

季千里拉住他手,“别杀他,好不好?他不想说就算了。”

他脚下微一松,“好啊。我还没想杀他来着。”

又一动,郑雍和又跟皮球似的重滚到越兴海脚下。

越兴海眉心猛跳,“郑兄。”

伸手要将他拉住,怎料郑雍和双手似都断了,软垂在胸前拉他不动,却一待他靠近,右足便一勾一踹。他本能伸腿一格,又是一拉,那郑雍和禁不住这力道,登时又朝另一边摔去。

越兴海大为懊恼,“郑兄……”

要走过去,那郑雍和却直愣愣看着前方,蓦地哈哈大笑。

这笑声与方才全都不同,竟像嗓子里发出干嚎,直似哭声了。

“自尽……自尽!”

他头顶便是一脸阴沉的江恒,江恒身边则是苏无是,他看的却是苏无是腿边躺着的死人。

他也像她一般瞪大了眼,“月茹……傻月茹,伯伯让你去杀她……让苏家小子杀你,哈哈哈,你怎么……”

“郑……雍和!”江恒怒吼,“你还有脸笑?!”

猛一把揪过他衣襟,将他提到跟前,“我问你,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否真如苏老贼所言,能叫人自尽?是不是你害死她们!”

苏无是喝问,“你又是如何找到?是谁给你的?!”

“是我!是我!”他竟连连点头,“难怪她也要死!”

他看看江恒,又看看苏无是,嘻嘻笑了一阵,又似惋惜,“我的孩子死了,你的孩子也死了……哈哈,妙极,妙极!这下我们真正一样……你就知我是什么感受……你的……苏家的却还没有……额……可惜……”

江恒手上青筋暴起,“你再说一遍,真是你!?”

“什么是我?不是我!不是我!”郑雍和又连连摇头,忽瞪着他,“不是我……是你,我若杀了月茹,天打雷劈!”

他衣领扯勒住脖子,勒得满脸通红,一时如醉酒,赖皮似的垂着双手,不住摆动双腿,又小孩似的叫道,“肯定是你给的,怪不得我……”

“……你还装疯卖傻!”

江恒双目欲裂,大手朝前一伸,擒住其颈。

苏无是怎能让他这时杀他,伸手要拦,那圆能抢先一动,在江恒臂上一点。江恒脱力失手,被他趁机提住郑雍和肩膀,拖出半丈,“江施主且慢!”

“大师!”

“老衲知江施主报仇心切,且待少林问完空明下落,再将他交由施主发落。”

江恒胸膛几个急伏,“大师快问。”

那郑雍和被救一命,却丝毫不觉惊悸感恩,只低头看了一眼,肩头一动,却抬不起手,“喂,和尚,你抓坏我衣裳,还不放开。”

圆能松手,合掌道,“阿弥陀佛。郑施主,老衲也就不绕弯子了,请郑施主告知,当日空明二人可曾活着走出你郑家?”

郑雍和“嗯?”地一声,“空明是谁?老夫从未见过!”

众人面面相对,圆能也不动怒,“郑施主不记得了?圆慧师兄身体抱恙,无法出寺,空明是来回信的。他身边还有个小和尚叫悟色,也是一同来。他们却已失踪多日了。”

“圆慧?圆慧……”

郑雍和眉头紧缩,低念两声,似在努力回想。那圆能也就等他。却见他脸色蓦地凶煞,错牙道,“——老秃驴,你不出手,魔头杀你两个和尚,老夫看你少林如何自处!”

圆能、空流脸色都一变。

季千里道,“他没有杀人。”

郑雍和定睛看他,“我说他杀了就是杀了!还有你!”

季平沙道,“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还说是你杀了呢!”

郑雍和一见她脸,倒有些怕,连忙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是魔头杀的!空明使他的少林掌法,魔头使的《古诗四帖》……”

“是师父!是师父!那是师父的大作!”他那宇儿忽地大叫。

谁不知《古诗四帖》是他大作?都不作声。

郑雍和犹道,“他连使数招,看他掌法难缠,不知斗到何时,也怕节外生枝,到‘同来访蔡家’这一招,他便决意先点空明——把他逼到墙角,一笔急变半招,喝他那徒儿一声——那叛徒!那恶贼!”他颤抖着喝道,“他倒明白魔头意思,将那悟色一掷,空明这老贼急了,喝一声‘且先躲过贫僧这一掌!’——哈哈哈,“这原来就是‘金刚拍案’掌了——”

“不错,不错,魔头那时背上一烧,还强忍着等他半尺刹那,才收笔一耸,把悟色揪到跟前,空明也就——哈哈,空明陡然收功,哈哈,他是被自己震死的!真是活该!”

他点点头,狂喝道,“……活该,是活该!你这小和尚,少林是非不分,便是魔头帮凶!你要怪,便怪圆慧老秃驴,怪那杀我儿的魔头!——嗯,这老贼这一掌也好厉害,给魔头背后留了一个巴掌印,魔头还不知,以为是那小和尚情急打来的两拳,想他怎会有这等功力,让他一直调养不好,半年也就要死了!”

两老僧相视苦笑,“空流曾夜探府上,却遍寻不到空明与悟色尸身,不知郑施主把他们……安置何处?”

他怒斥道,“说了不是我!你怎么还说是我!……找什么,魔头不止把他们杀了,还全丢在后院喂了狼,骨头都不剩了!你想看,去挖开狼肚子来看。”

“阿弥陀佛!”圆能低眉,声颤长念。

空流眼中含泪,“老衲的确不曾想到……那,那他们死后,那两个假扮他二人之人出府、出扬州之人,也是郑施主授意?”

“……那两个蠢货!”郑雍和叫道,“早知如此,实不该多此一举!偏你说不能坐以待毙,竟被空流那个秃驴发现,还跑来找老夫——还差点儿被他发现小贱人!”

“是谁?”空流道,“你说的是谁?”

转看那徒弟。

“不是我,不是我!”他那徒弟惊恐叫道。

“啊,就是你啊!就是你——”郑雍和怒转向他,“你这冒牌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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