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顺着他手指去看,却是个全不认识的人,“——你这恶贼,是你害死你师弟!就是你!你!”他又点另一人,“江老贼!苏老贼!边矮子!你们一个个……”
圆能叹道,“阿弥陀佛,空明一生为善,从未杀过一人,悟色更才十五岁。郑施主下此毒手,难道便只为了少林和越施主为敌?”
那郑雍和只像没听见,又放低声,作出一副鬼祟神态,“小贱人若不在此,苏家小子便杀了月茹,魔头又怎会来?他若不来,月茹岂不就白死了?不好,不好……”
又摇头道,“好,好,好在他没有发现,月茹没有白死。”
江恒勃然,“初阳,你还等什么!”
江初阳早听得怒火中烧,听令便要动手,忽听一人又道,“等一下。”
季千里道,“江公子,他像还没说完。你听他说完罢。”
江初阳便莫名未动。
郑雍和仍似不察觉,“我把小贱人藏在你房间,四周挂满了白纱灯笼,苏家小子做梦也猜不到!他难道还有脸见你?哼,他当日眼睁睁看着你下跪受辱,也不帮你,害你被世人耻笑,否则你怎会一心念着找魔头报仇?傻孩子,傻孩子,爹不该当时没理你,爹给你报仇……!”
他流下眼泪,又伸手摸了摸,望着掌心,“爹竟看着你流泪啦……那小贱人却递给我一块手绢,也像要哭的样子,倒像她是我的女儿一般……你记不记得念咚,不满五岁得病死了,她若健健康康长大,也跟她一般的大了——好险,爹差点儿认错人,差点儿就把她放了!”
“放不得,放不得……嗯……她怪不得爹,只怪她有个那样的哥哥!”他只像彻底不觉周遭有人,慈父般轻声细语,不时还摇头晃脑,“嗯,等她死了,苏家小子就是不杀月茹,她哥哥听到消息也会来,是不是?他那一家可也只剩这一个妹妹了。嗯!那可就热闹了!——难道江恒能眼看女儿被魔头杀?爹是不能的!”
他蓦地捶地大叹,“可死的竟是月茹!怎会是月茹,贱人竟能杀了她!爹一冲动就差点儿给她报仇,那贱人神态又不像,还说是苏家小子捅了她一剑……爹倒信她多一点儿!他必是一怒之下把月茹杀了,又怕死,居然还怪起小贱人来,还想让人来评理……哼,他便说贱人没杀人,爹又如何会让她走!总是一个也不能少!……那倒好!那倒好!”
他激动万分,“是不是你把江凤吟这老疯子叫来!让他碍事,到处杀人——他杀别人的徒弟也就罢了,竟把你师兄弟也都杀了干净,偏留下那个害死你的大恶贼——他和魔头一样可恨!爹什么也没啦……”
众人斥道,“什么别人罢了?!”
郑雍和压根儿不理会,一时浑身颤抖,一时眼中又射凶光,血水沿着口角一股股喷溅出来,“苏家小子却趁机放走了贱人,还突然怪起爹来——他到底杀没杀人?哈哈,他又像稀里糊涂的,缩手缩脚地不敢说……月茹啊,你突然出来,伯伯倒吓了一跳,还以为你没死,那可糟糕了……伯伯不是怕你说出来,你说来又如何?本就不是伯伯杀你啊。可你总是要死的。那小贱人装神弄鬼,还不是落得要死?”
“——她被江凤吟杀死,这可比先还好得多!你看,你看,魔头这不就来了?可你那是什么爹爹伯父?临到头了,贱人就在手里,他们一个个都不杀!还不如苏无是这个老混账!为了他儿子什么都干得出来!他竟敢说你不如魔头,这个狗贼!哈,让他们打!允儿,爹只比他还要混账,爹也绝不放过他们……”
“你——!”
蓦地他瞪直眼,朝屋内大喊一声,“你这混账!你最该死!你说你跟老夫一条心,要老夫徐徐图之,却把老夫害得好惨!你竟敢救那臭小子,害老夫失了良机!——那封信是不是你写的!”
那一声最是恨极,仿佛那人就在此间,引得许多声都问,“到底是谁?!”
他依旧听若未闻,喊这一声,便似新仇旧恨一起,竟在屋中一阵乱踢,“秃驴本该去找魔头报仇,你却把他叫来?这画是不是你嫁祸于我!是你!就是你!那恶贼是你指使!你还跟他们几个串通来诬陷老夫,你以为你能逃得掉?!……你这狗贼,是你害死我儿!是你害死月茹!是你害了老夫!老夫跟你拼了!”
圆能空流一退,那郑雍和够他不到,也不执着。
他已全然不认人,看谁离近就去踢打人家。
众人原就当他疯了,听他剖白才没出声,这时见他胡踢乱蹬,又时骂时哭时笑,原本一个好威风的大侠,却跟个发了狂的两脚牲口也似,个个目瞪口呆,躲闪不及。
江、边几人都道,这话含糊,像说我几个,却不只一个人。
江恒道,那必不是我和苏老贼,他二人却从半月前便始终在一起……
边如山道,越掌门始终和我同行,他二人断也不可能……莫不是被他徒弟骗了,还惦记着要拉人下水?还是要他说明白才好。
江恒道,“郑雍和,你以为发疯便能躲过么?!你说谁跟你一条心,快说出他名姓来!”
“你这恶贼,老夫最恨不能将你剔骨吃肉!”他一出声,郑雍和便登时找去,“你还我允儿命来……还我儿的眼睛!还月茹命来!你……”
然他如今只剩手脚乱爬,过去一路早有数人,有那被误伤的再忍不住,一脚踢向他侧腰,“分明是你害人,你还怪别人!”
这一脚着实未留情,那郑雍和当即一滚,喷出一口鲜血。
“不是我,”他仿佛不觉痛意,嘶声叫道,“不是我!是他,是他……是姓越的,这个卑鄙之徒!他害了我儿不够,又害月茹!还把他们喂狼!”
他说时仰在地上,目光又在屋里四扫,只像在找人,看着这个叫“姓越的”,那个叫“季家臭小子”,另一个又叫“魔头”。
他压根认不出人来,如此连番过去,不止季、苏二人,竟至越兴海、江家父子、苏家父子,到在座无人不成那个“他”。他身边之人又唾道,“我竟为你这样的人说过话,真是平生之耻!”
恶向胆边生,抬脚就踹,另一人接着“呸”了一声,又是一脚。
顷刻间,郑雍和连挨数脚,满口喷血,可愈痛他倒愈舒坦似的,在地上又伏又翻又滚,口中犹狂笑不止,“他……是他杀了空明,是他害死月茹啊!他害我儿……杀了他,杀了他!”
数人齐道,“我看最该杀的是你——”
忽然一道厚大身躯落到郑雍和身边,收功生受四面拳腿。长念一声“阿弥陀佛”。
众人不想打在他身,惊道,“圆能大师……”
季千里身子微微前倾,见圆能颔首,朝郑雍和弯下腰,“郑施主,你可悔过?”
郑雍和满身灰红仰在地上,闻言竟安分下来。
又似听不明白,抬眼把圆能望着。
“恶念造恶业,恶因得恶果,施主犯下大错,究竟良心不安,方致疯癫,可也悔过?”
“悔过……哈,哈……悔过……”
郑雍和狂念几声,蓦地涕泗横流,“我不悔过!杀了他!杀了他!”
“恶念无穷,未除孽障,轮回难免三途之苦。我佛慈悲,郑施主若愿后生忏悔赎罪,老衲可请说方丈师兄,少林与施主之恩怨就此了结。”圆能嗓音低沉浑厚,带着一丝佛门悲悯,最后又问,“郑施主,你可悔过?”
众人忙道,“大师,万万不可!”
“郑雍和作恶多端,不止杀死少林两位师父,更害月茹姑娘,又栽赃陷害、以致数人惨死,难道还留他活命?怕是后患无穷!”
“郑施主若入少林,老衲会先行化去他武功,今生只钻忏悔之法,再不修习武艺。”圆能合掌低眉,声震四方,“自然老衲只能言明己意,至于郑施主与众位之恩怨,还要看江施主、苏小施主、季小施主、在座诸位之意,老衲绝不能一人作主。”
众人交头接耳,纷纷摇头。
苏溪年轻声道,“晚辈亦一身罪孽,不敢谈恩怨原谅。晚辈只盼郑伯父告知,茹儿足底的花究竟是何人给来?”
“还有我二哥的灵玉膏!让他交出来!”季平沙看着郑雍和,目光有些复杂,“至于我……他终究也没杀得了我,如今又疯了……”
圆能道,“善哉,善哉,二位小施主以德报怨,郑施主若知真相,确该如实说出。”
众人大皱眉头,又把目光看向江恒父子,“江盟主,今日之事是为月茹姑娘,您二位最有资格评判。”
圆能亦颔首。
江家父子都沉默了。
良久后,江恒道,“大师恕罪,江恒永不能原谅此人。”
“……初阳亦不能。”
圆能面露微笑,正要说话,江恒又低声道,“……但只要他肯说出背后那人,江恒愿让他废功归入少林。”
众人再想不到,“江大侠!他怕是装疯也未可知!”
江初阳也有些意外,但父亲为大,且不多言。
“并非我自知对茹儿之死有过,不配杀他,只因江恒以为,这般杀了他未免太过便宜。”江恒猛地指向郑雍和,“他若真疯,死了还得解脱;他是装疯,反倒更妙!我盼他活着,沦为废人、永不得报仇、猪狗不如般孤零零活着!每日听经忏悔,且看他得不得宁静!”
圆能浑身一震。
片刻后,他合手道,“阿弥陀佛,老衲未经施主之苦,原本不该多事劝慰。施主既不杀他,终有善心,老衲只盼有朝一日,郑施主终可得江施主谅……”
话未说尽,忽然“咔”地一声——
风停。
血溅袈裟。
不知不觉天已晚,夕光斜射来惊人的辉煌金色,照亮全屋。
圆能微低下头——
郑雍和的头骨碎了。
因本就半躺半坐,他身子倒下的声音也并不太大,只是“笃”地一声,扬起小片不易察觉的灰尘。
一声尖叫先打破沉寂。
一道小小身影站在门口,在斜阳中瞪大眼,盯着江凤吟裹满血色的拳头。
“方兄急什么?”一人笑道,“你把在下要的东西拿来,再走不迟。”
白影转眼飘至厅左,那人本似要站起,蓦地踅身翻开,一摆尾后落两丈,身姿竟是十分利落,他探出只手,笑道,“小师弟,越某今日什么也没带,你要什么,可又要讲番道理?”
越东风嗯一声,“别人要讲道理,自然随他们。在下要的东西,道不道理倒不要紧。”
越兴海又一笑,“我看你耐着性子听这许久,还当你变了……”
二人说话之间,掌间已拆几招。
谁都知越汇身法自如,可说已至目无全牛、投壬皆虚的境地,除江凤吟、圆能这等高手还能与之来回,旁人便连应付他单手也吃力至极,见那越兴海方才还盘地打坐,此时竟已全然无恙,甚而能和他对招周旋,有来有往,仿佛旗鼓相当的架势,无不大吃一惊:这招招劈山裂石,凌厉至极,也不像是他成名的灵蛇掌法。
越东风亦微感意外,方兆海是真伤假伤,是全力以赴还是攻守有度,都不需他多用只手,他又不打算杀了他。
然此人似功力大进了,这几式张、刁、回气疾招精,进守森严,竟值得多注一点儿力。
越兴海一察觉到,笑道,“小师弟,还是多亏了你!”
避他一掌,蓦地翻掌转腕,斜指其肋,一势如剑,指间犹有削金之力。
越东风一见招法,微一笑,“原来如此。”
二指并指,几乎一样身法,然凝气之速,似薄影直射,后发先至,先穿他同样位置,也不偏躲,越兴海指剑一瞬气退力弱,只觉如刺沙河之中,骤吐骤纳,无穷无尽,急收功退两步,又呕出一口血。
心道:我输了。
还未站稳,他掌已到,“方兄,你未免太听话了。在下也早说过,那不过尔尔。”斜方却又一掌猛截来,一阵雷鸣低喝道,“我来!”
江凤吟一掌劈去,“你这个姓越的,你这手‘纯阳指’使得不错啊,你刚才跟老子装什么!”
越兴海又急踅身,翻足踢开。
这一下众人又屏住呼吸,若越汇这大魔头还算气定,那江凤吟这恶鬼头刚捏碎个头,满手鲜血淋漓,一去便杀意满满,便是他功力耗费,圆能也不敢断定能接此掌,然越兴海足下一式招架,功力竟似相当!
但见他接上一招,凌空几转,顿如风筒急卷,漩涡狂卷,之急之劲非凡,江凤吟掌力一去,都若无影,他反笑了一声,“江兄,越某不是为你而来,来日再跟你切磋!”
这话去意分明,说时人已到堂中,江恒忽喝,“拦住他!”
数人还不明究竟,苏无是、边如山同时出手,越兴海毫不迟疑,各踢一脚,又现游蛇身法,蜿蜒梭穿,“边兄棋下得好极,证也做得好极,多谢,多谢!”
堂前禅杖点来,叹息声道,“阿弥陀佛,越施主,你似卷入麻烦了。”
他矮身一游,躲避杖端,“圆能大师,你也是菩萨心肠。晚辈到晚一步,未能救下空明大师,罪过,罪过。”
圆能功法以刚猛闻名,对付这般轻滑身法始终稍有不及,又无伤人之心,闻言稍一顿,那身影已滑至窗边。
正抽身要走,前方如山阻隔,重石穿风破空、直中其腹,噗地打出越兴海两口浓血,便听江凤吟愈发危险的一声,“你想从老子手里逃!”
往前一进,忽然大团黑影疾至,其物大力劲,正要一拳打烂,猛听得江恒、江初阳和一个小姑娘大喊,“不要!”“是茹儿!”“姑姑!”急忙收势一抱,果真是侄女儿尸身。
一瞬空隙,那越兴海已趁机急跃横梁、破瓦而出,“小师弟,这回是我输啦,果然还是师祖最知你……你不必急着追来,他老人家还有大礼给你。”
江凤吟怒不可遏,“老子宰了你!”
江恒怀中一沉,女儿已落入臂中,直直瞪着最后一抹乌影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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